陈韩三笑笑而不语。
岳冷秋继续说道:“江东左军守淮以来,借机扩张势力,兵马已过两万。想我堂堂江淮总督,连月苦战,损兵折将,能指挥得动的兵马也堪堪才有两万。我过来与左护军谋刘安儿,是希望左护军能为我所用,维护尔等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对你们不利?朝廷已是被迫正式同意林缚守淮东,我才极力保你来坐徐州制置使的位子,这其中的用意,还要我说得更明白吗?”
“……”陈韩三迟疑而不答。
“我不知道林缚与你有何深仇大恨,但林缚放孙壮部将过泗水,将你部封锁在泗水河东,杀机之重,想来你不会不查。和议招安之事,明里虽是我在主持,但暗中是林缚促成,想来你不会不查。你又焉知林缚与刘安儿暗中没有密谋?”
“他有几员部将,是我昔日仇敌。”陈韩三淡淡说道,背脊却冷汗直冒。
两军对垒这么久,他就算没有跟周普、秦承祖等人打过照面,他麾下部将也将周普、秦承祖认了出来。当年曹秀才与四娘子在清江浦给劫走,投靠林缚安身,也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当年之仇太深,秦承祖为林缚麾下独挡一面的主将,林缚为秦承祖等部将,在招安一事里对这边布下杀机,确是有很大的可能。
“仰或要给左护军深思几日才行?”岳冷秋说道,“但是我离开徐州太久,刘安儿恐怕会起疑心啊!我相信左护军部众,也不会没有刘安儿的眼线,此事一旦泄漏,非但不是良谋,反成祸事!”
陈韩三与马臻等亲信交换眼色,过了片晌,才最终下定决心,问道:“刘安儿在泗水之西拥兵十数万,韩三便从岳督之谋,麾下仅两万弱旅,又哪堪大用?”
“刘安儿在泗水西岸拥兵十万不假,但他太过贪心,大部兵马已经给吸引到睢宁去了,徐州仅有两万疲备之师,半数驻守在泗水河西岸的云龙山营寨,半数入驻徐州城。你假意答应撤出郯城,渡泗水从徐州借道西去,刘安儿必不会疑你,大事有何不能成?”岳冷秋问道。
刘安儿在徐州的兵力也许不止两万,但也绝不会多。
陈韩三也是光棍一个,虽然知道此时投靠岳冷秋,有许多弊处、许多凶险,关键还要给岳冷秋用来压制江东左军,但要搏富贵,焉能东怕西怕?下定决心,便不再犹豫,当下推桌走到堂前,朝岳冷秋屈膝跪拜,唤道:“蒙岳督不相弃,韩三愿追随岳督,闯一番富贵,永不言叛……”
马臻及陈韩三两名亲信部将也都一齐跪倒。
“陈制置使,从今之后,你我同殿为臣,岳某可当不起这样的大礼,”岳督忙走出来,将陈韩三搀扶起来,说道,“只要你忠心为朝廷效力,封侯之富贵,易如反掌。”
封不封侯,陈韩三还顾不上,眼下关键是争得地盘、保住麾下两万兵马要紧。
岳冷秋也刻意不提陈韩三以前的劣迹。在他看来,陈韩三此次再度反水,也没有其他出路了,即使他有在徐州拥兵自重的心思,也再难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恰能用来压制林缚,心里暗道:东海狐啊东海狐,你费尽心机要养寇自重,岳某人这便成全了你!
第69章 群龙无首
陈韩三以郯城地处敌围为借口,要求从徐州借道去淮阳驻守待命,得许。
二十六日陈韩三率部西进,从大庙岗南侧所架设的联舟浮桥渡泗水,行经徐州南郊、凤凰山下。刘安儿根本不曾防陈韩三有变,念淮泗能如此形势,陈韩三居功甚大,与诸将出城相迎,在凤凰山北麓遇袭身亡。
陈韩三趁乱夺徐州,复夺云龙山营寨,流民军在徐州的兵马溃不成军。
同一日,岳冷秋拔营北上,率长淮军主力沿南四湖东岸北进,击滕州。
流民军青龙岗的营寨连绵十数里,遮如云幔,西北旷原上,战事未息,离乡之民还没有返回,田地无人耕作,离离青草,长势正盛。
奔趹的马蹄声有如天边传来的低闷滚雷,很快就有十数马出现在外围斥侯的视野里,马背上的骑士皆血染战袍,一边策马狂奔,一边痛声哀嚎:“陈韩三那狗贼投了官兵,安帅死了,徐州大营破了……”
青龙岗流民军营寨大哗,刘安儿死,青龙岗流民军一时间也群龙无首。
刘妙贞、马兰龙所部才占青龙岗流民军的三分之一不到。刘安儿在,诸将都能接受刘妙贞的节制;刘安儿死,诸将慌乱无度,刘妙贞难以压制。
有言夺下睢宁、以防官兵与叛贼陈韩三夹击者,有言反攻徐州、杀陈韩三为安帅报仇者,有言渡汴水西撤去濠泗再图后事者,有言绕去宿豫、再从长计较者……
睢宁要能轻易夺下,当初又怎么放岳冷秋撤出徐州、退到泗水河东去?
徐州给陈韩三夺去,这边粮草都筹不全,更没有攻城筑寨的物资,八九万兵马乱糟糟的开拔到的徐州城下,如何从陈韩三手里将徐州夺回?
宿豫地狭,又给睢宁封在淮泗角上,粮草也差不多已经征尽,八九万兵马涌去宿豫,不过是给官兵关门打狗。
渡汴水西撤,夏秋汴水浩浩荡荡有四五里宽,八九万兵马,没有船,如何渡得过去?
各有各的主张,各有各的打算;在睢宁西北的八九万流民军,在宿豫的万余流民军,顿时陷入前所未有的孤军绝境之中。
淮泗流民军眼下最关键的是群龙无首,德高望重的杨全年前就在河中府战死,忠于刘安儿的嫡系将领,孙壮、吴世遗等人都不在睢宁。
马兰头欲推刘妙贞为首,当下就有人不服,率部万余人独自离开西进,欲渡汴水,然而在六十里外桃园给陈韩三奔袭而来的两千骑兵趁乱击溃。
泗水浩荡,刘庭州乘舟而下,二十七日至睢宁,日隅时分之前登船见林缚。而此时,睢宁的将领、官员也都聚集在停在泗水河畔的津海号上议事。
“此乃岳督手书,他率部北进滕州、济宁之流匪。陈韩三已受封徐州制置使,坐镇徐州,断流匪南北不能相顾。望制置使能率江东左军粘住睢宁、宿豫之大股流寇,待大军合围,尽歼之……”刘庭州将岳冷秋的手书递上。
林缚将岳冷秋的手书接来,摊开看过,请刘庭州落座,说道:“我知道岳督的意思了……”
林缚虽正式就任淮东制置使,但淮东制置使开衙、设治、立军、兵额、监军、粮秣、兵械、营寨等事务都还没有一个定论,所谓的淮东制置使暂时还是个空头衔;刘庭州还是淮安知府,岳冷秋让他过来,大概有监军督战的意思。
林缚之前以靖海都监使领江东左军,地盘虽小,但属乡军,与江淮总督府没有直辖关系;如今就任淮东制置使,却是受江淮总督府辖制。地盘会大一些,但终究比不得经营崇州,也算是有利有弊。
张晏也在场,与刘庭州拱手见礼,暗道淮东制置使名义归江淮总督府辖制,但想必岳冷秋也没有奢望能指挥得动林缚这头妖狐吧?
林缚将岳冷秋的手书递给案前而坐的秦承祖、顾嗣元等人传阅,请刘庭州到舱室正中的沙盘前说话:“流匪在睢宁西北有八九万兵马,我手里仅有万余弱旅,能不能将他们留下睢宁,还真是难说得很。不过岳督有令,我不能不尽力。我即时便派舟师北进,从双沟集登岸,作出夹击青龙岗流匪的势态,等岳督率大军来合击之……”
泗水经睢宁北境,往东北方向拐出一个大弯,在睢宁境内的实际流向是自西往东。林缚所谓的舟师北进到双沟集,实际是西行,截断青山岗流匪北去徐州的道路,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也是掐住陈韩三率部南下的道路。
刘庭州颇知兵事,没有那么好糊弄,知道陈韩三对林缚顾忌颇深,林缚派兵进入双沟集,陈韩三必不敢率部深入睢宁境内,但林缚如此安排,刘庭州也不好说什么。
林缚窥着刘庭州,陈韩三与他有破家亡族之仇,倒不清楚他心里是如何看待陈韩三摇身再变之事。
这时候斥侯登船来报:“孙壮今日破晓后即从宿豫拔营率部北上,奔睢宁而来,约六千余人,距睢宁约三十里!”
“这头凶虎,来得不慢啊,”林缚蹙眉感慨道。
秦承祖在沙盘上,从宿豫拔出两枚蓝色小旗,插在睢宁东南的位置上。
周普搓手说道:“换作其他流寇将领,多半只会闭门自守,观望形势,孙杆子倒是血性,亲率精锐北上。他这是要汇合刘妙贞、马兰头,再北上为刘安儿报仇啊!”
“刘妙贞、马兰头未必会同意立即北上报仇。”赵勤民说道,徐州城已经给陈韩三夺去,流民军仓促之下,怎么可能轻易夺回徐州城,杀了陈韩三,替刘安儿报仇,孙杆子血气上涌,刘妙贞与马兰头两人里必有冷静之人,不然昨夜在青龙岗的流民军就要挥师北上。
“也有可能会来打睢宁!”顾嗣元说道。
杨朴不说什么,林缚麾下谋臣勇将不缺。
“吴世遗在滕州,能不能挡住长淮军北进,还是疑问,马兰头、孙杆子的声望不足以统慑在徐州以南的流民军,唯有将刘妙贞推出来,”秦承祖分析道,“然而昨夜就有一部流民军独自西逃,给陈韩三南进至桃园的骑兵部击溃。从这里能够看出,刘安儿一死,刘妙贞还不足以继承其兄的声望……孙杆子是头猛虎,麾下兵马不多,但在流民军里声望颇高。孙杆子不足以跳出来当头,但是让他与刘妙贞、马兰头会师,他也来推刘妙贞为首,很可能会让徐州以南的流匪暂时聚到刘妙贞旗下……”
“那就是要出兵拦截,阻止孙杆子与刘妙贞、马兰头会师喽!”林缚轻捻着下颔的胡须说道,眉头却蹙,盯着沙盘上睢宁周围的地形,考虑合适的作战地形,指着睢宁城东南的一根白线上,问秦承祖,“在此地作战可好?”
“有沟坡可依,利步卒列阵拦截、轻骑突击。”秦承祖说道。
“那就在这里打!”林缚下定决心,命令道,“宁则臣、周普,你二人即时率凤离营、四百轻骑出动,前往姚家沟,应能赶在孙杆子赶到之前,在沟前列阵。孙杆子这头猛虎急于北进,难得有袭其不备的机会……敖沧海,你率长山营、渡淮军及两百重骑,随我西进,拦截可能从青山岗出击相援孙壮部的流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