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45节

  林缚心里诧异:昨天夜里才在江北岸的朝天驿当着众人的面跟杜荣撒破脸、誓不两立,消息应该没有这么快就传开啊,就算这位周密及时听到些什么,他难道不用打探一下就急着求上门?

  听着肖密继续说下去,林缚才知道他完全猜错了。

  “不知道林举人有没有听说过藩楼花魁苏湄?”肖密问道。

  “苏花魁赫赫有名,怎么可能没听说过……”林缚点点头,不清楚跟苏湄有什么关系,在石梁县几乎人人都知道他因为贪恋苏湄的美色差点身死江盗手里,那都归功于赵能逃回上林里的宣传,再加上他又是石梁县今年乡试唯一高中的举子,他身上发生的事情自然更引人关注,但是林缚并不认为江宁会有什么人记得自己。

  “我有个朋友十分倾慕苏湄姑娘,今天邀我小酌时,得知典当行有一栋宅子跟苏湄柏园相邻,死活要我将这宅子转让给他,我也满口答应下来,回来后才知道林举人捷足先登了……”肖密站到垂花门下,眼睛往院子瞅了两眼,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我那朋友十分好面子,已经宣告出来半个月后要在这宅子宴请宾朋,肖某实在难以去驳他的面子,只能过来找林举人打个商量——典当行手里还有另外几栋宅子,都是福地旺宅,若是林举人还是觉得不满意,周密愿将三百两银子原先不动奉还,另奉上一份谢礼。”

  林缚微抿着嘴不说话,见这胖子意态犹足的眯眼看着自己,不知道他是吃定了自己,还是等着自己跟他讨价还价,心想也不该是杜荣这么急切请过来他们试探的,大概真是另一家开价高了他们想反悔。

  柳月儿在后面听了气鼓鼓的,心想:明明是他们先买下这宅子银货两讫,典当行哪有再来赶他们走的道理?即使要退宅子,又哪有原价退回的道理?她担心林缚书呆子不知道算计,跃跃欲试要上去帮他说话。

  “虽说君子有成人之美,但实不相瞒,我初到江宁就直接到永举坊来找房子,也是慕苏湄花魁的芳名而来,”林缚刚跟杜荣撕破脸、誓不两立,也不知道眼前这肖密什么底细,不想初到江宁就竖敌太多,只是温言婉拒,“这簸箕巷宅子也不仅仅只有这一处宅子,肖老爷或许可以去其他人家门上问一问,愿不愿意出售宅子给贵友。”

  “按说这宅子也是我先答应给别人的,即使铺子里出了些小差错,也不能任这差错继续下去,”肖密慢条丝理的说道,脸上的肥肉轻颤,“林举人若有别的不便,都有提出来商量嘛!”

  见眼前这胖子摆出一副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的姿态,林缚眉头微蹙起来,瞥见周普在前院门递了眼色过来就又离开了,林缚知道周普有主意,他眉头舒展开来,笑着跟典当行的东家肖密说道:“肖财东突然就上门来说这事,有些意外,能不能先坐一会儿,让我考虑一二?”

  柳月儿走过来,站在林缚的身边,暗中伸手扯他的衣襟。

  “你拉我衣服有什么事情?”林缚回头问柳月儿。

  见林缚不能理解自己的暗示,还傻乎乎的回头来问,柳月儿肚子差点气炸了,心想人家都爬到你脸上来拉屎了,你还这么好脾气,就算是外乡人,就算是初来乍到,也不能让别人这么欺负!

  肖密微微一笑,心想眼前这青年倒是识时务,他不过是个外乡来的举子,在江宁城一抓一大把,实在没有什么稀罕的,眯眼笑着说道:“那我就等一会儿……”

  林缚吩咐柳月儿:“你去沏三碗茶过来……哦,来四碗,给肖老爷的这个随从也沏一碗茶……”

  “水还没烧呢,那你们就多等一会儿。”柳月儿气鼓鼓的朝后院走去,觉得林缚太软弱了,石梁县里的传言真是一点都没有错。

  林缚请肖密等人去前院的宾客厅稍坐。

  前院宾客厅与门房以及仆从的居室挨着,一般说来只是客人来访暂时等候的地方,正式的会客要迎到正院的堂院。

  肖密见能将宅子讨回来,也不跟林缚计较这些礼节,到前院宾客厅看着桌椅上的灰尘还没有来得及擦拭,便站在那里跟林缚说道:“我就站在这里等,你快去跟家里人商量吧……”

  “不忙,先坐会儿。”林缚满脸堆笑的说道。

  这一坐就坐了一炷香的时间,柳月儿烧开水将茶端过来。石梁县产茶,林缚离开石梁县有好茶带在身上,看着茶盅里泡的都是碎茶沫子,就知道柳月儿对典当行的这三人是一肚子气,他笑而不语。

  肖密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林举人自己要不能做决定,请赶紧找家人商量一下,天色也不早了,我们也不能在这里干等下去……”

  这会儿,就听见一声响,院门给人从外面推开,听见有几个人动静很大的进了院子。

  “又有谁找上门来了?”林缚皱起眉头跟柳月儿说,“你去看看……”

  柳月儿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就一脸惊惶的转回头:“是周爷抓了两个人进来。”

  林缚也不管肖密他们脸上惊奇,走到庭院门,就见周普揪住两个人的衣领子站在院子里。是他们早就发现巷子口那两个形迹可疑的人,周普将人揪进来,就交给赵虎跟陈恩泽将这两人接过去摁趴在地上。

  “老爷,我回来时就看见这两人在门口鬼鬼祟祟的探头往里看,莫不是要想进来偷什么东西?”周普说道,眼睛还不忘扫过林缚身后的肖密等人一眼。

  “不像是来偷东西了,”林缚走过去将给摁在地上的那两人脸扒过来看看,摇头说道,回头又问肖密,“他们是跟肖老爷的人吗?”比起刚才的温言悦色,他此时说话就有些冷了。

  “不是。”肖密也觉得奇怪。

  “那就好,”林缚转回头吩咐周普,“将他们拖到后院去,问他们是谁派来盯着这里的——我林某人在江宁除了得罪过庆丰行商号的杜老爷外,可没有别的仇家!他们要是不肯说,两条腿都打断,送到官府去,就告他们伺机行窃!”

  柳月儿哪里想到林缚前一刻还满脸谄笑的讨好典当行的财东、就怕别人不会欺外乡人,这一转脸就冷酷无情要将两个窥视门庭的汉子腿都打断;她正发愣间,周普与赵虎、陈恩泽就如恶虎扑羊的揪住地上两人拖去后院。他们的身影刚在月门口消失,就听见里面传来拳脚击肉及忍痛的闷哼声,大概是周普等不及问话就先动手了,柳月儿听得心惊肉跳的。

  “唉,明明让他们先问话的,怎么又先动起手来了,”林缚摇起头来,带着一脸歉意的转过身来跟肖密说道,“我这三个随从,以前都是乡勇,在乡下地方捕匪捉盗都凶神恶煞的,也不管这里是江宁城,在城里随便打死了人要吃官司的,不能像乡下地方可以胡作非为……哦,对了,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肖密跟典当行的掌柜面面相觑,尴尬笑道:“抓住行窃的,送到官府处置就行……私刑总是不好,打断腿更不应该了。”

  “没事,不就罚十两八两银子的事情!难道我还容忍别人在我宅子门口探头探脑的?”林缚嘴角挂着浅笑,一脸温和的看着眼前这个中年胖子,“对了,肖老爷刚刚说你有一位朋友也看中这宅子,他若真有诚意,能否请他上门来谈?”

  “有诚意的,有诚意的,我回去就跟他去说,让他直接回林举人谈……”肖密给林缚笑眯眯的看着,背脊骨都有些发寒,才知道眼前这外乡青年不是好惹的角色,也不清楚他刚才话里说“在江宁只得罪过庆丰行杜老爷”是什么意思,再也不敢表露要这宅子强买回去的意思,“那我们就先走了,刚才多有打忧。”

  “哪里,哪里?我们第一天到江宁就能找到落脚的地方,还多亏了贵典当行帮忙,隔行要去回礼的,今天就不留你们了……”林缚非常客气的将典当行肖密等三人送出门去,又将前院门闩上,又跟柳月儿说道,“还要麻烦柳姑娘烧饭菜呢,等会儿会更饿了……”

  柳月儿听着后院那里拳拳击肉的闷哼声,也惊魂不定,看着林缚旁若无事的一脸镇定,似乎根本就听不见周普他们就在后院对那两个鬼鬼祟祟的汉子动私刑,小心提醒道:“会不会手脚不知轻重打出问题?”

  “没关系,他们知道分寸的,”林缚笑着说道,“我们初来乍到,下手太重的确不大合适,我过去让他们收敛些。”

  柳月儿看林缚那跃跃欲试的神情明明是要过去也活动一下拳腿,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心里想:怎么这时候看他跟县里传言中很不一样?典当行那三个人明明给他这一手杀鸡骇猴给吓跑的。

  柳月儿管不了太多,先去厨房做晚饭了,林缚径直去了后院。

  林缚并不想初到江宁就四处竖敌,但是也不想给别人当成外乡人欺负了也不挣扎一下,反正跟杜荣昨夜在朝天驿就撕破脸了,他派来监视的人正好拿来杀鸡骇猴。不过为了对典当行杀鸡骇猴,对杜荣这边就要打草惊蛇了。

  林缚走到后院,周普他们并没有对那两人用多过分的手段,刚才声音大是为了吓唬典当行的东家跟掌柜,他走过来,看着那两脸给抽得嘴角流血的人,说道:“我在江宁只得罪过庆丰行的杜荣,你们是不是庆丰行的人?”

第10章 夜惊情

  林缚走到后院,伸手托起一个眼线的下巴,看着他嘴角溢出血,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我在江宁只得罪过庆丰行的杜荣,你们是不是庆丰行派来的?”

  这两名眼线确是杜荣派来监视苏湄在簸箕巷的寓馆柏园的,看到柏园背后这栋宅子今天有人家搬进来住,顺便过来看一眼,也没有别的意思,哪知道就给周普从后面揪住,挣扎都挣扎不脱。他们更加没想到的是,这户人家恰好又跟庆丰行、跟大掌柜杜荣有过节,他们想辩解都不行,就给拖到后院挨了一顿闷打。

  “公子爷,你冤枉小人了!小的真没有什么歹意,看过公子爷让钱小五拿银子去东市帮着添买物件,就眼馋几个赏钱,才过来看看有没有别的帮闲活可做,要有一点歹意,天打五雷轰、天生儿子没屁眼……”这两个汉子刚给拖进来时嘴巴还硬,给周普、赵虎摁在院子里闷打了一顿,就老实多了,这时候也怕林缚进来会真打断他们的腿送官府,送官府倒没什么,打断腿,这辈子就废了,他们慌不择言的发毒誓以证清白,也实在不清楚这户人家到底什么来头,三个恶仆不管年纪大小却都凶如虎狼,只想快点脱身,哪怕给送到官府去也比给困在这里强,哀声恳求道,“要没有什么帮闲活,公子爷就放小人走吧,早知道这样,小的打死都不到门口乱看了,小的知道错了,小的真不知道庆丰行,更不知道老爷您跟庆丰行有什么过节……”

  “你当我这么好糊弄?”林缚冷言道,“你们不肯说也就算了,他日我自有遇到杜荣的时候,”又吩咐周普道,“打一顿丢出去,下回再在巷子里看到这两人鬼鬼祟祟的,打断腿不要留情面……”说完话就走开了。

  说要打断腿,也只是言语恐吓这两人。

  虽然跟杜荣撕破脸、誓不两立,但是林缚不会立即将斗争升级到血腥对抗的地步。庆丰行作为江宁城里有名的商号,背后又有奢家支持,杜荣在江宁控制的潜势力不会太弱,上回在白沙县看到杜荣身边那些的随从,个个都精壮剽健,这些人平时散开来给庆丰行的商队、船队当护卫,集中起来就是一支不可轻视的精锐武力。现在就跟杜荣搞血腥对抗无疑是以卵击石,所以还要巧妙的控制着对抗的烈度,既要不断的撩拨这厮,也要避免撩拔过度以致杜荣狗急跳墙。

  周普将两名眼线饱揍了一顿丢到巷子里,林缚就站在宅门前看着他们一瘸一拐的离开。天时已黑,巷子里的人家宅门前大都挂起灯笼,昏黄的光线在巷子里浮动,也有人探头出来看。周普下手有分寸,这两个眼线倒是没有受什么重伤,不过给打时忍不住痛、哀嚎如狗,别人家也能听见。

  柳月儿这时从垂花门后面探出头来,问道:“没真将人家脚打折吧?”她将手轻捂在鼓涨涨的胸口,在灯笼柔和的红光照耀下,她脸蛋透着健康的光泽,肤光如雪,微带红晕,却也有掩饰不住的担忧,即使问出这句话,她的眼睛也有些不敢看林缚,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一跳一跳的。她对林缚了解很少,顾氏将她硬塞给林缚她没有反对,一是她不想得罪顾氏留在顾家,也不想真就给半百老头顾悟尘当小妾,再个她早就听说林缚是个性子懦弱的人,也许会安全些。眼下看来,传闻很不可靠。此时的她,与其说担心那两个人给打断腿,不如说她担心林缚是个残暴无情的人。给人家当帮佣,就怕遇到这样的主家,再说柳月儿也知道自己的脸蛋实在是个惹祸的根源。

  “没有,怎么说我也是个读书人,动不动打断人家的腿干嘛?刚才是吓唬人的……”林缚笑道,让赵虎将宅门关上,问柳月儿,“晚饭做好没有,我肚子快饿瘪了。”

  “吓我一跳,刚才怎么没有看出你是装的?”柳月儿松了一口气,心落回原处,觉得林缚在灯笼照耀下的笑容还挺灿烂,怎么看也不像残暴的人,说道,“有几样是熟食,倒是能吃了,我再去烧个汤……”转身要走,突然间又想起一件事来,“那个请托去买东西的帮闲汉还没有回来?”

  听那两名眼线的话,那个青年叫钱小五,林缚呶呶嘴,说道:“也许去晚了,东西不好买,”又朝周普、赵虎他们哈哈大笑,“这恶仆名声传出来,总也要几天时间,不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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