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那赫雄祁的这个问题,秦子檀一时也犹豫,不知道要不要据实相告。
当世以土地、丁口为核心资源,每战,以争夺土地、丁口为要,遂治军重在骑兵、步卒。南方多江湖河流,遂有水营配合作战,重心仍在“土地、丁口”上。
奢家弃陆走海,其核心目的,也是从海上打开登陆浙东的通道,一旦在浙东站稳脚跟之后,治军扩编的重心,立即转移到陆上。
过去一年,奢家所控之土,广及千里,拥有十万步卒精锐。旗下水军虽然仍维持两万兵力规模,但在战船建造以及在海岛建造塞堡的投入,反而不如前几年。
更多的是从浙东征集民船编入水营,哪里及得上淮东大规模建造船场,为水营专门修造坚固的快速战船?
过去一年,浙东水营的远海航行能力,非但没有得到增强,反而有所削弱,更多是以近海及江河湖口的防御为主。
相比较之下,淮东经过两年的发展,已经能组织万人规模的大军跨海东征了。
这里面的差距,秦子檀看在眼里也深感痛心。
但是没有办法,奢家即使整合闽北、浙南之后,能利用的资源也是有限的。
奢家的战略重心已经转移到陆地,南面要对付虞万杲残部,北面要同时对付浙北之董原、徵州之江东郡兵、江西郡兵,最后才是淮东在嵊泗诸岛构筑的防线。
奢家过去一年在军费上投入将近三百万两银,水营大约能占两成,约六十万两。
两万水军兵卒粮饷、兵甲、器械,就了四十万两银,能用来修造战船的银子,只剩下二十万两。
水军需要战船数量很大,银子又少,只能造便宜的、单位运力能载更多兵卒的战船。
不要看淮东军司过去一年,步卒扩编速度极快,但其资源投入的重点还在水营上。仅淮东去年在观音滩船场的投入,就达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淮东军司所属的观音滩船场,此时已经能同时建造六艘五千石以上载量的大型海船,一年能造十八艘。而奢家在接管明州府的造船场后,每次也仅能造两艘大型海船,造船的周期也要比淮东长,一年只能造四艘。
要说两家在水军发展上的差距,没有比这个更直观的了……
淮东为何能在水军如此大手笔的投入资源?说到底,淮东当前的根本利益在海上。
秦子檀暂时还无法准确估算津海粮道带给淮东多大的利益,但绝对不会少。维持津海粮道顺利运转下去,是淮东发展水军最根本的动力。
此外,就是海上商路的利润无穷,这也是淮东发展水军的重要动力。
朝廷虽一直禁海禁商,但晋安早年一直都有私商跨海到琉求、扶桑贩卖货殖取利。海上商路之利,秦子檀略知一二。
到后期,扶桑藩国混战、海盗滋生,使得出海风险巨大,海贸规模才锐减。
林缚此次率大军跨海而来,震慑的意图更加明显。一旦给淮东军司以儋罗岛为核心,理顺海东区域的海上商路、扩大海贸规模,淮东就能从里面源源不断的获得巨利。
秦子檀想了片刻,觉得东胡人若对海上水师没有深刻的认识,就不会下死力气去限制淮东在海上的发展,遂将多年来对水营发展、海战及其海上争夺利益之根本的诸多心得,倾心相告。
这一谈,便是一夜。
第19章 各怀心思
“淮东船大、坚固,在海上顺着风,比奔马还快。就算将高丽郡县所辖的水军都集中起来,人数上能占优,战船吃亏太多,犹不能胜,当奈何之?”换了两回高烛,窗外已有晨光泄进来,那赫雄祁还抓住秦子檀不放,询问海战的细节;也无困意,便拿儋罗岛攻守战事,跟秦子檀请教。
“淮东海上战船大且坚,是其利也。然而为提高船速,淮东船底造脊,以利破浪,吃水甚深,不利浅滩、陆河作战,”秦子檀仔细解释道,“高丽集结水军,平时可以藏于易封锁河汊口的陆河,战时利用潮汐起伏,利用船小进出浅滩便捷,与淮东船灵活接战,未必就落在下风。”
“出不了海,总是处于劣势,”那赫雄祁琢磨着秦子檀所说的这种战法,跟陆上依城而战差不多,虽能扳回一些劣势,但受局限太大,又问道,“高丽当前要解儋罗之危,集结水军往援儋罗,救出海阳郡督,当如何为之?”
“从海阳到儋罗,不过两百里水路。风顺之时,在海阳选择风顺之时出海,不过半日时辰,淮东水营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将兵力集结在海阳与儋罗之间的海域上,让这边连半天的空档都找不到,”秦子檀说道,“只要海阳郡督守住西归浦城不失,高丽当避免与淮东在海上接战,而是利用时机,往西归浦输送兵力。只要争夺得对儋罗岛的控制权,淮东在海东没有了立脚之地,水营自然就不可能再孤悬海外!”
“……”那赫雄祁是老将,边听边思考秦子檀的话。
“说起来,这些都是权宜之计,在作战时机、地点选择上,都被动得很,”秦子檀说道,“建一支能与淮东相抗衡的水营战力才是根本!”
“秦先生所言甚是……”那赫雄祁点头赞道。
“海东三面环海,多受海盗困扰,郡县多备水军,也有识水战之将领,山南郡都尉催权臣便能算海战名将,”秦子檀说道,“那赫将军若能说服高丽用催权臣来领水军,取胜的把握更大一些!”
“催权臣?”那赫雄祁将这个名字记了下来。
白天还要与高丽国相见面,负责安排日程的扈从提醒了好几回,那赫雄祁才恋恋不舍的放秦子檀回馆舍休息。
秦子檀离开,陪坐了一夜的阿济格感慨说道:“这个姓秦的,倒是有两把刷子啊。汗王有心招揽有才学的汉人,是不是可以……”
那赫雄祁微微一叹,摇头而笑,说道:“招揽不过来的!”
秦子檀对海战的认识,在当世人里,已经算是少有的深刻跟全面。
那赫雄祁近来对海战、水营颇为用心,但无成例可循,苦思冥想,所得也不过皮毛,与秦子檀谈了一夜,有毛塞顿开之感,知道若能拉秦子檀归附东胡,东胡建水营则能事半功倍。但奢家吞并浙闽,拥兵十数万,野心甚大,秦子檀在奢家颇受重视,地位不低,东胡拿什么让他弃奢家来投?
招揽不过来,不意味着不能合作。东胡给挡在燕北之北,奢家给封在浙南之南,当前没有直接的冲突,又有淮东这个共同的敌人,牵制、打压淮东军司的势力,是双方的共同目标,就有合作的基础。
那赫雄祁心里犹豫着,是不是借这个机会,劝汗王与奢家结成盟邦?
这时候,有人从屏风后走过来,将一叠纸捧着递给那赫雄祁,说道:“听将军吩咐,昨夜所谈,都一字不漏的抄下,请将军查阅!”
“你速整理一遍,原稿也不要丢了,”那赫雄祁怕手下人理解有误,改了秦子檀的原话,造成岐意,让人将原稿也留着,吩咐道,“我与高丽国相见后,你读来给我听一遍。若无误,派快骑送往辽阳,面呈汗王!”
出了前院,秦子檀揉了揉太阳堂,一夜未睡,人终是困顿得很。他身后扈从问道:“先生毫无保留的相告,若让东胡人建成一路精锐水营,对浙闽未必是利啊!”
“淮东水营有那么容易啃,就不会像今天这般让人头疼了,”昨夜一席话,秦子檀确实没有保留,差不多是他近年来对海战思忖所得,自谓站在众人之上,不然不足以令东胡诸人动容,但他这么做另有心思,笑着跟身后扈从解释道,“一支精锐水营不是那么容易建的,东胡没有船场,没有工匠,没有熟练水手,也没有水师将领,那赫雄祁此来,更多的还是想利用高丽的水军力量去扰袭津海粮道,达到削弱燕北防线的目的……”
“津海粮道有靖海水营、登州水营的双重防护,哪那么容易给扰袭?”扈从跟着秦子檀学兵事,见解也颇为深入,“高丽水军散而弱,战不过登州水师,更不能跟靖海水营相比,再说高丽人未必甘心受东胡人驱使。”
“即使他们听了昨夜一席话,有心建水营,也非短时间里能竞功的,”秦子檀笑道,“我观东胡在燕北一线的战事,他们若是坚持以重兵围困大同,吸引李卓调派援兵过去,在大同周围对援兵打歼灭战,消耗朝廷在北线的兵力,更为上策。他们真要大耗力气去建水营,能不能建成,还是两可,更重要的是削弱其对大同方向的战事投入,对浙闽难道不是一桩好事?东胡人若是自己不建水营,而选择督促高丽人来建水营,高丽人若得强大水师,东胡人对高丽的控制必然减弱,又有何乐而不为?”
“先生妙计也!”扈从赞同。
“当前牵制并打压淮东,乃两家的共同愿意,看近日是不是有机会派船出海回晋安,跟侯爷请示此事,”秦子檀说道,“若能与东胡订立密盟,高丽对淮东的态度,则能由东胡主导之;我再去九州岛,说服那些扶桑藩国,则能事半功倍……”
“这时候渡海,怕是凶险!”扈从担忧说道。
“从儋罗西端到东端,就有一百六七十里地,再往东,滔滔大海凡数百里,淮东战船能尽封锁之?”秦子檀微微一笑,说道,“眼下关键要促成高丽对儋罗岛大举用兵!那就足够让淮东头痛的!”
在东胡使臣那赫雄祁等人的促动下,高丽国内对儋罗岛战事的态度很快就一起来。
顾不上大雪封路,那些穿黑色甲衣的驿骑,陆续从汉阳府驰出,带着海东天子的敕令,调动郡县兵马,集于海阳,组建平淮军,意谓“平灭淮东”。
国相左靖自领平淮军,又任东胡使臣那赫雄祁为统军副帅。那赫雄祁出使高丽,有两千精骑随行,一并带上,先行赶往海阳郡,督促高丽对儋罗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