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东闽八姓之一的胡氏,入闽两百余年来,在闽清合族而居的胡族宗族有七八千户之多,是仅次于奢、宋的大族。
浙闽大军占下浙南,断了江西瓷器的入浙之路,胡家所产的瓷器,便成为浙南紧俏之物,专用来运瓷北上的雀头船,就有八艘之多。如此大宗货物往来,非要走海路,走仙霞岭道,一年能运出十一就算了不得了。
胡阿祥这次率领北上的三艘雀头船,所载都是瓷器。受到大都督府的告诫,三艘船共有百余武卫随行护船,抵挡一般的骚扰足以。不过根据大都督府的要求,建议出海的船舶结成船队而行,水军甚至会根据情况派出战船护航。
胡阿祥倒觉得大都督府多此一举,从淮东到晋安有小两千里,淮东制置使吃了疯药,派船绕到晋安来打劫,真要派过来,浙闽水师难道是吃素的,还会让他们安然脱身?
船行到南台岛的下岛,浙闽水师在这里有一处码头,按规矩是靠港驻泊,或接受检察,或等候其他商船过来编队而行,胡阿祥心里嘀咕着,倒不敢公然违抗大都督府的谕令,下令将船靠过去。
这会儿有数支高桅露出在海平面上,有几艘海船往白龙江口而来。海船出没江口也是寻常事,胡阿祥倒也没有在意。倒是更靠江口巡哨的两艘兵船突然调整方向,往来船驶去,许是检察来船身份。过了片刻,来船借着回涌的潮水接近江口,胡阿祥才看清过来的五艘船都是海鳅子船,插满战旗,迎风飘展。
在这五艘船突然袭击巡哨兵船之前,胡阿祥都以为那是浙闽水营的战船,大概那两艘巡哨兵船也是这么认为,才毫无戒备的接近检察!
白龙江口的战事爆发得很突然,两艘巡哨船毫无提防,几乎在眨眼间的工夫,就给倾泄而来的箭矢、装满火油的特制燃烧罐覆盖。而发动突袭的五艘敌船,目标显然不仅仅是江口的两艘巡船,甩开给两艘给打蒙又引起大火的巡船,就借着回涌的潮头,往南台岛下岛码头袭来!
“是敌船,是敌船打进来!”雀头船上的伙计多数没有见过什么场合,看到五艘敌船气势汹汹的冲来,惊慌大叫。
胡阿祥恨不得抽乌鸦嘴的魏阿福一巴掌,真是说什么来什么,他心时也是骇然,不清楚为何会有五艘海鳅船能绕过外围的警戒线混进来,码头上驻泊的十多数艘商船,都慌不迭的拉碇欲逃。
码头上仅有百余戍卒,还都是杂散兵勇,慌作一团,只是拿了弓箭兵器往码头上涌,实际上也帮不上尽快。烽烟这时候倒是及时燃烧起来,但是等上岛水寨的水营战船过来,需要一段时间。
胡阿祥首先要保住船上的货物,可不敢凭借船上百余武卫逞能,疾声吆喝,让船工变帆掉头往上游避逃!
船上的护卫都纷纷拿出来弓弩刀矛,十几个领头的,在别人的帮助下,七手八脚的将铠甲穿起来。要是商船逃不脱,援军又不能及时赶来,就要他们这些武卫抵挡一阵子了。
胡阿祥还是幸运的,刚好还没有抛下大碇驻泊,大帆也才降下一半,船工水手都在各自的位子上。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三艘雀头船就很快掉头往上游走。
大部分在下岛驻泊的商船却没有这么好运,刚从水里拉起大碇,就给五艘敌船杀到近处。商船虽多少有些护卫,但敌船接近后根本就没有劫船的心思,在接舷还有些距离时,就大量抛掷一头烧着的火油罐。
火油罐在甲板上砸碎,火势顿时就随着飞溅的火油弥漫一片,弓弩箭矢交叠而来,船上帆桅都是易引火之物,船上护卫缺少弓弩对抗,给压制着无法救火。
商船跟战船无法相比,甲板薄,又不会蒙熟牛皮,防火差,侧舷没有护墙,很难抵挡弓弩的攒射。也不晓得敌船所掷陶罐里装的是什么火油,火势极旺,大白天里有幽幽的蓝光,还噼哩啪啦的炸响,时间稍长些,火势将甲板烧透,火油往船舱里浸透,这火就没法救了……
看着下岛码头十数艘商船在很短的时间里就陷入焰天火海之中,胡阿祥心里骇然:这五艘海鳅船是淮东伪装来偷袭的战船,换作普通的海盗船,应该是劫掠为主,怎么可能直接纵火烧船?
上岛水寨的战船出动速度也不慢,这时候就有五六艘快浆船先操桨而来。南台岛北的白龙江仅有六七十丈宽,水面狭窄,利桨船不利帆船,奔袭的五艘敌船看到这边战船出动,就放弃登岸袭击下岛码头的机会,远远的就掉头往外海逃窜!
胡阿祥看着下岛码头左右给烧着的十数艘商船,他背头出了一身冷汗,暗道好险:要是早一刻过来,多半也要下碇降帆脱不开身。
晋安府能出海牟利的商船,绝大多数跟八姓大族关系密切,或者直接就是八姓大族名下的船舶。看着这么多船给引火烧着,许多水手、护卫被迫跳水逃生,胡阿祥也不能见死不救,看到这边水营战船出动将敌船逐走、又有十多艘出海去追赶,他下令手下掉头往下岛码头靠过去帮着救人灭火,心里也不由的感慨:战火这算是烧到晋安府来了!
第6章 搏兔
晋安府城位于闽江北岸,距离闽江北汊白龙江口约有五十里。通过烽火传讯,晋安府城里很快就知道江口遇袭的消息。
奢飞虎踞坐在虎窥堂里,神情严峻,这时候还仅仅是知道江口遇袭,进一步的情况还无从得知。
秦子檀站在廊檐下,自奢家控制东海寇势力以来,晋安这几年一直都没有受到海上的袭击。这个时机,又与淮东颁布禁海告令相合——若真是淮东战船绕到晋安来发动突袭,问题就棘手了。
数名甲士持令闯入,秦子檀见为首者是大都督文庄公身边的侍卫校尉郑明经,问道:“郑校尉,可是江口有消息传回来了?”
郑明经点了点头,也不是详说,只说道:“主公请二公子与秦先生过去……”
秦子檀一直未在浙闽都督府正式任职,只是以奢飞虎府上客卿的身份留在晋安,郑明经遂以“先生”相唤。奢飞虎听着门口的对话,也不端架子,走了出身,只问了一句:“我父亲在哪里?”
“明园阁,也派人去请诸位大人了!”郑明经回道。
秦子檀暗道:大都督也意识到这次遇袭非同寻常吧!当下不再说什么废话,跟着二公子奢飞虎就往明园阁赶去。
走进明厅,看到上司马温成蕴脸色颇为沮丧的站在里间,秦子檀心里奇怪:上司马温成蕴专司亚安东线守戍之事,南台岛水营也归他节制,白龙江口遇袭,他不亲自跑过去视看敌情,怎么还有心情留在晋安城里?难不成奢文庄也以为白龙江口遇袭只是寻常小事,不需要温成蕴专程跑一趟?
看到奢飞虎与秦子檀进来,温成蕴给奢飞虎行了一礼:“二公子……”
受两年前东海战败的原因,奢飞虎迄今在晋安都掌握不到实权,也使得秦子檀在晋安的地位大跌,自然不给温成蕴这些人物看在眼里。
秦子檀随奢飞虎给大都督奢文庄行礼,奢文庄蹙眉思忖,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似的,说道:“飞虎跟子檀来了……”
奢飞虎耐不住性子,直接问道:“袭白龙江之敌的详细,南台岛那边可曾查明?”
温成蕴说道:“有五艘海鳅船伪装成我水师战船,赚入白龙江口,袭击我在江口的巡哨船两艘及驻泊下岛码头的商船十余艘,南台岛水营已派战船衔尾追击——依照他们袭击商船而无劫掠之意,应是淮东过来的寇船!”
正如淮东等地称浙闽为叛军,浙闽则称淮东是寇军。
奢文庄注意到秦子檀听到这里眉头微蹙,问道:“子檀,你觉得有什么疑问吗?”
“追出去的船怕是会有危险!”秦子檀说道,“淮东的寇船最近从嵊泗发出,要从岱山、昌国以东的外海绕行,才不会给我们提前发现,应该是一支规模不小的船队,袭江白龙江口的五艘海鳅船极可能是诱饵!”
秦子檀不会相信淮东只派五艘海鳅船千里奔袭闽江口,仅五艘海鳅船编成的船队便是这时节想要走外海都是很凶险,淮安必定还有更大规模的船队在外海守株待兔,等候着这边追击的战船一头扑进罗网去。
奢文庄点点头,说道:“事发突然,南台岛的水营战船已经追出,也来不及追回来;我已令胡宗国代我前往南台岛督战,谨守门户。”
大都督府脸色从容的说完这些话,秦子檀这才明白温成蕴为何脸色沮丧的站在此间。即使仓促出击的战船非温成蕴所派,但他长期主持东线守御,麾下将领如此草率就中了淮东的引蛇出洞之计,也难怪大都督会对他不满,派长史胡宗国代替他去南台岛督战。
闽江在出海处给南台岛分为南北两汊,南台岛正当闽江门户位置,其地势形态,也适应驻守水营。在浙东水师之外,浙闽大都督所辖的另一种水师南台岛水营,就驻扎在南台岛的上岛,拥有大小战船四百余艘,兵卒六千余人。
要说水军编制,浙闽要比淮东多出几倍,但是两年前的东海战事失利,早就证明了兵力多寡在海战里仅居次要因素,战船的优劣才是主要。
虽说在占下浙东之后,获得一批造船工匠,使得晋安的造船能力得到加强,努力造出更多、更大的海船,但跟淮东比,仍有很大的距离。
晋安城里一时间摸不清淮东到底有多少战船绕过岱山、昌国南下,正因为摸不清楚,南台岛水师更应该谨守门户,利用南台岛及闽江口的地形,与千里奔袭而来的淮东水师周转,而非仓促追击。
淮东水师战船奔袭闽江口,意见非同小可,留在晋安城里的大人物,都给召集来明经阁议事。
宋家在晋安的代表,大都督府典书令宋博也给召集过来。
奢飞虎又娶了宋浮的幼女为妻,两家仍然维持着亲密的姻亲关系。至于宋佳与奢明月,早就成为晋安城里讳莫如深的话题,没有人会再提起。
秦子檀倒是希望追击出去的水营将领聪明一些,派船去追是来不及了,只希望他见机不对能带船撤回来,替浙闽多保留一些水营力量。
接下来的东海竞战,会十分的残酷,虽说浙闽的水师兵力要多出淮东许多,但秦子檀并不认为浙闽的胜算更大!
下岛码头被袭,两艘巡哨船、十二艘商船给纵火焚毁,包括水营巡卒在内,近两百人给无情射杀,逃得性命者不足半数,南台岛水营副将施和金差点给气疯掉!
在水营快桨船出击后,敌船迅速逃出江口。快桨船以人划桨而行,狭窄的江面,短程追击有利。一旦出了江口,给敌船顺着风而逃,快桨船是不可能追上的。
施和金调来八艘快船,衔尾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