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苟、李卫过来的时机还不算晚,情况还没有恶化到无法收拾的程度。
一方面是流民军刚刚渡河过来,即使要攻破地方上的土围子抢粮,也需要一些时间;另一方面是更担心淮东军什么时候打进来,还没有放开手脚去抢粮。
至少在宿豫南面乡野,征粮的兵马身上都穿红袄,是马兰头派出来的嫡系,秩序未乱,冲突难免,但也没有发展到毫无顾忌的烧杀劫掠。
在张苟看来,情况还不算太坏;在李卫看来,心头却是另一番滋味。
两县民生稍有些起色,有他无数的心血在里面——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一心都在考虑熬春荒的事情——看到眼前这番情影,直叫他牙齿咬得咯吱响。
张苟也怕李卫犟脾气上来,坏了事情,坐在马车里劝他:“李大人,自古征战,因地征粮是难免之举。我们还是快快与红袄女、马兰头等流帅见过面,避免情形恶化下去,才是要紧……”
李卫将捏紧的拳头松开,说道:“老夫晓得这个道理,不会为一点小事坏了大局!”
马车在锋哨的簇拥下进了宿豫城,马兰头也早就得到消息,让人将张苟、李卫带进他由县衙临时改作的行辕。
官厅里,仅有一些简陋的老桑木桌案,马兰头穿着褐色的旧革甲,站在长案后,盯着走进厅里来的张苟、李卫。
“吞天狗,你今日若是来替你的新主子说降,我劝你省省力气。念在以往的情份上,我请你喝一顿酒,你就回去,不要说让大家下不了台的话。”马兰头唬着脸,只当张苟来说降,当头就将他的话头堵住。
张苟平静的看向马兰头,他来宿豫之前,就知道刘妙贞率一部精锐守在淮阳防备西边的陈芝虎,今天在宿豫只能见到马兰头。
马兰头健壮的身子微微有些佝偻,脸颊瘦陷下去,才四旬出头的他,似钢针乱蓬蓬的胡茬子竟然夹了些霜白,与两鬃的白发,相衬得额外的刺眼。
张苟一时间感慨万千,但自孙壮到泗阳投监,他就彻底的将自己视作淮东的一员,心里再无纠结的念想,微微吸了一口气,说道:“杆爷已给我家大人赦免一死,暂充入军中留用,我此来,是要将杆爷的家小接去淮东,想来马帅不会留难吧?”
马兰头狐疑的盯着张苟,换作陈渍来,他不会有太多的顾虑,这个吞天狗就比较难让人看透,问道:“我如何才能信你?”
“是杀是留,我家大人需要偷偷摸摸吗,你何来不信?”张苟问道,“即便把杆爷及十一弟兄的家小都留在宿豫——宿豫粮草能支撑几日,三五日,还是十日八日?”
马兰头脸色一沉,说道:“我念昔日之情,不留难你,你却赚我的底细!”只当张苟说这话是试探这边。
“我倒不知,马帅有什么底细值得我探的?”张苟笑道,“杆爷将两城丢给你们,城里的储粮不过三千石。你们若能将两县的土围子都打下来,大约还能抢到两三万石粮——待这两三万石粮耗光,你们打算吃什么?舂人肉而食吗?”
张苟这话血淋淋的刺耳,马兰头阴沉着脸,在淮阳城里已经有易子而食的惨剧发生,他骗了自己,听着张苟这话,脸上仿佛给狠狠的扇了一记!
“你们打算往哪里去?”张苟继续问道,“西边是陈芝虎,北面是陈韩三、东北面是梁成冲,东面是肖魁安,东南面是陶春,难不成你们还要强渡淮河,打进淮东不成?”
“笑话,我等拥十万虎狼之师,天下之大,何处去不了?尔等便是布下天罗地网,我也有信心扯着稀巴烂,”马兰头厉眼盯着张苟看,说道,“淮东军要打,自管领兵来打就是,谁怕就不是娘生的。搞这些废事,让人瞧轻了你们!”
“我倒想问一声:诸多流帅,有几人愿意随着红袄女跟马帅你拼着鱼死网破?”张苟不理会马兰头声色俱厉,说道,“据我所说,要不是陈芝虎在西边屠刀下不留活口,想求一条活路的可不止一家两家!”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管得了那么多的事!再说那些软蛋没用的货色,哪里都不缺,”马兰头恨气的走回到书案后,手撑着案台子,虎视眈眈的盯着张苟,说道,“淮东要想招揽这种货色,我绝不拦着!”
北线的军务由曹子昂总揽,作为暗中支借米粮给流民军的详细计划,也是由曹子昂具体确定,作为交换的条件,对流民军的种种限制自然不会像林缚最初吩咐的那么简单。
张苟与李卫过来,首先要试探流民军的底线在哪里,也更希望淮泗一线的流民军能消除杂乱无章的现象——眼下退到淮泗一线的流民军有十数万兵马,虽以刘妙贞、马兰头领袖的红袄军为首,但其他山头有十数家,各率数千到万余兵马不等,杂混在一处。一方面不容易在淮泗地区稳定下来,谁晓得何时突然有一家渠帅擅自主张,带着人马就钻空隙流寇他处去;另一方面显然也极不方便淮东掌握这边的形势。
听马兰头似乎不介意淮东招降其他流帅,张苟与李卫对望了一眼,便知道马兰头心里的坚持实在有限得很,要是红袄女也是这个心思,倒可以摊开来谈。
“我与李大人想见大小姐……”张苟说道。
“我不拦你见那些软蛋货,谁他娘的爱走谁走,但是大不姐,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安帅死于陈韩三之死不假,但陷阱是谁所布,你我心里都清楚,别人能投淮东,我与大小姐决不可能……”马兰头斩钉截铁的说道。
睢宁、宿豫是什么状况,马兰头心里也清楚。
孙壮让出两城,也仅仅是让他们缓一口气,能得十天八天的休整顶天了。他们从西边冲不破陈芝虎的封锁,更不指望突破淮东军的防线往南去,北面是陈韩三与梁家的兵马,又是容易突破的?东面即便攻破一城两城,又什么何益?再往东是大海。
难道真的要舂人肉而食?
困守淮阳时,马兰头与刘妙贞就没有拦着其他人出去投降,所以这会儿也不会阻拦其他人去投淮东。至于淮东的心思是不是跟陈芝虎以及岳冷秋一样歹毒?大家也只能自求多福!至于孙壮是不是已经死心投了淮东,马兰头也不会怨他。孙壮对他们已经做得太多了,即便来日战场相见,孙壮也不亏欠他们半分……
“若是淮东每月借四万石米粮给你们,大小姐与马帅也绝不答应?”张苟问道。
“……”马兰头诧然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怔了半饷,才愠怒的说道,“吞天狗,你也是身份的人,以为我等到山穷水尽之处,就任你戏弄不成?”
李卫这时候才沉着声音,说道:“我二人辛苦过来,就是为戏弄你不成?要不是念及数十万饥民朝不保夕,要不是念及再不施手相援,淮泗大地必将再度生灵涂炭,谁愿意冒凶险走这一遭?”
“听说你家主子要做淮东王,怕是没安好心!”马兰头心里震憾不减,倒也不想弱了声势,他对张苟反唇相讥道。
“你自己站到城头看到,城里城外,街上道旁的饥民,一个个的,还剩下几口气活着?淮东辛苦每月挤出四万石米粮来,你说淮东有野心,你摸着胸口说说,这些连走路力气都没有的饥民,值得淮东将野心寄在他们身上吗?”张苟反问道。
每月四万石米粮,一年就是四十八万石——
陈芝虎是杀人疯魔,但是有人投南面的陶春,甚至有人走到绝路没了羞耻,要去跟徐州的陈韩三勾搭,都没有给理会——为何?谁手里都没有这么多的米粮,就算有,谁也不会用这些米粮去养叫这些化子军。
流民军貌似有十万兵马,但陈芝虎在西边只有一万精锐、一万杂兵当头封住,他们就完全通不过去!
一年四十八万石米粮,多了不好说,养两三万精锐是绰绰有余——马兰头看不到林缚的眼光深远在哪里,给张苟反驳得无话可说。
给张苟拿话堵住,马兰头沮丧的坐下来,说道:“你们当不会一点条件都没有,你说吧!”
“首先,你们不能威胁或试图进入泗水东岸以及泗阳柳篱边的范围之内,不能在泗水西岸及泗阳的北面筑防垒。要在泗阳柳篱边的外围空出十里方圆的无人区来,每十天,泗阳方面会将米粮集中送入该区域由红袄军接收……”张苟说道。
听着条件很苛刻,马兰头知道他们实际上没有选择。
两年前的沭水大营、沂水大营,都淮东军摧枯拉朽似的轻易攻下。如今他在宿豫南边布下不少兵马形成防线,实际脆弱得跟纸糊似的脆弱。
筑不筑垒,意义不大。
“你继续说……”马兰头说道。
“如今这边军头、渠帅好几十个,兵马十余万——我们愿意看到你们以红袄军为核心保留三四万精兵,做到政令、军令如一,纪律严明。也唯有此,才能将这边的形势稳定下来,才有恢复民生的可能。我们绝不想看到乱哄哄一团、杂乱无章,民生继续凋弊、残破下去!”张苟说道,“如今三城都在红袄军的控制之中,更多的人无非只求能活下来——我们也只会将米粮交给红袄军——想来做到这点,不会太困难!”
流民军的臃肿跟杂乱所带来的致命缺陷,马兰头是深有体味的。
便如淮阳之围,刘妙贞率两万精兵突围出去不难,甚至在过去半年时间里,跟陈芝虎部交锋数度,并没有吃什么亏,但想十万兵马一起突围出去,就极其困难——
故而马兰头先前不介意淮东将其他渠帅的部众都招揽过去,内心里何尝不是想摆脱这些负担?
至于其他流民军渠帅,眼下也更多的是想保住自己及家小的性命,削他们兵权的压力不会太大——更何况将来由他们掌握着淮东秘密输送的米粮。
兵力削减到三万人,战斗力非但不会减弱,兵卒与家属也都可以住进城内,南面不设防垒,更不成问题。
这样的条件,对红袄军有百利而无一害。
恰恰是如此,马兰头越发怀疑张苟是在消遣他或者背后藏着他一时猜不透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