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548节

  看到大米从口子里流出来,跌到车上,跌到雪地里,李良手打着顫,弯腰去捡跌落雪地里的白米,生怕有一粒米给漏了——这真是白花花的大米啊,捧在手里,似乎都能闻见诱人的饭香,伸舌舔了一口,生米在嘴里越嚼越香,怎么也控制不住眼泪流出来。

  包括李良在内,红袄军绝大多数将领都不信淮东会有这么好心,会白送粮食给他们。即便李良这次带人来接粮食,他所率的两千人马,都是马兰头麾下兵甲俱全、最精锐的战兵,来之前两天都敞开肚子吃饭,就是防备着淮东会搞什么阴谋诡计。

  便是与张苟寒暄时,李良一只手也是警惕的按在腰间佩刀上,这时候看着淮东的运夫退出陈家沟,将上千辆大车、上万袋米粮及盐等物资停在陈家沟东侧的旷原上,李良心潮波澜起伏:岂不管淮东怀着怎样的心思,这些都是救命粮啊!

  当年淮东对他们就手下留情、没有赶尽杀绝,这是很多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这一刻,李良心里还剩那些敌意就化解了大半……说再多的好话,许再多的好处,都没有给救命粮来得实在!

  “米袋子,淮东还要收回去吗?”李良将嘴里嚼烂的生米视作美味咽下去,张口问张苟第一句就是这个,“从淮阳过来,一路上除了饿死的,冻死的人也无数……”

  米袋子都是麻线编织而成,拆开来可以制衣。米粮为先,但大寒天气,没有衣裳穿也是大问题。

  “不收回,都给你们;这一千四百辆骡马大车也都给你们,”张苟说道,“这次拨给你们的粳米,都是舂好的,下回就是谷子。数量不会扣减,不过要你们自己组织人手舂米……”每月舂四万石米,要用的人手就恐怖得很,宿豫也不缺人手,完全没有必要将什么事情都帮他们做妥当了,“下回,会送回种子跟农具过来,你回去跟红袄女及马帅说,你们所答应的条件,也要尽快落实——李大人及随员在睢宁、宿豫两地的安全,也要你们派人保护周全了……”

  交接完,张苟率运队返回泗阳城寨,李卫及随员留了下来。

  李卫及随员除了监督地方秩序不给破坏外,还要监督每批米粮保证有四分之三的量运去各乡寨堡。接济饥民将以各乡寨堡为基础广设粥场,避免米粮都给刘妙贞、马兰头运进城储备起来。

  各乡寨堡负责接济、安置事务的人手,基本上都是以李卫在睢宁主政时选拔出来的吏员为主。随李卫北上的随员,也基本上都是睢宁、宿豫及淮阳县人,熟悉地方。这样就能确保红袄军东进的同时,地方势力非但不会受到冲击,还能在接济饥民等事务里,得到加强。饥民以各乡堡塞为基础进行安置,也能减弱饥民对红袄军的依赖。

  睢宁、宿豫、淮阳三地,虽说地少人多又水利失修、田地荒废,但只要去开垦、去播种,哪怕三县一年只能多出十几二十万石的米粮收成,也将极大减轻淮东的接济压力。

  淮水之上,天愈寒,水愈清白,船行水上,往淮口而去。

  宋佳陪林缚坐在船舱里,也觉得天冷得难受,手脚冰寒,只是拿薄锦被盖着腿脚,坐在软榻上看林缚在那里研究地图。

  顺利完成米粮第一次交接,接下来的事情就会简单一些,林缚也乘船返回崇州,为即将来临的大变做些准备。

  陈芝虎的部署主要在西线,在大寒天气,也不会贸然对淮阳发动攻击,淮泗的局势两三个月之间,不会有什么大变化。

  两三个月之后,天气回暖,万物初生,除了淮东接济的米粮外,河渠沟山里,能食的野物、野菜、鱼虾等也多些,淮泗之地的几十万饥民,多少能回复些元气。至于红袄军,米粮足够供应,三五个月应能恢复到鼎盛时期。便算燕北防线这回彻底崩溃掉,东虏的前锋哨骑能渗透到淮泗来,也是三五个月之后的事情。

  关键是现在还无法预料,在面对十数万虏骑的涌来,梁家会做怎样的选择……

  地图铺在案上,大同、宣府、蓟北三镇构成燕北防线。

  蓟镇军主力已经推进到辽西前端,晋中军覆灭之后,随后两三年间,又是虏骑重点袭掠的地区,地方势力残破,几乎就没有什么像样的抵抗力量。在太行山以东,京营虽有八九万兵马,但战力实在令人堪忧。津海军虽说有一战之力,但人数太少,顶多在战前将兵员扩充到万人,守住津海、河间、沧州等城也仅是勉强,再不济,可退到阳信。

  再往南就是梁家:梁成翼在河中府,堵住虏骑从晋南南下的口子;梁习在济南、平原,堵住从冀南南下的口子。青州军包括阳信在内,以及登州水军,实力有限,但都偏在东面一隅。

  就当前形势想看,主要还是梁家的选择决定着中原腹地下一步的形势。

  “梁家打着如意算盘,”宋佳胳膊肘支在榻上小几上,手托着清媚的脸,相距几步距离看着林缚,说道,“他以为蓟北军即使覆灭,也能让东胡人伤些元气,包括大同、宣府都给打残,在整个北方,朝廷就剩下他梁家可以依赖——梁习心里打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算盘;而显然叶济尔的算计要更高明一线。除非早半个月,李卓能将蓟镇主力从辽西撤回来,留万余精锐守松山城,拖到此时,即使不换帅,北方形势也是九死一生!”

  “……”林缚转身看向宋佳,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刚下松山城时,即使凶险,但打辽阳,蓟镇军还有锐利,说不定还能搏出一两成的希望来。所以,那时东胡人在大同的兵马,还不敢有什么异动,实际应有一部精骑分散在焰山一线,以备辽阳之急——”宋佳够过身子,将地形拿出来,铺在膝盖上,拿纤纤玉指在图上比划,“如今拖了一个月,东胡人在辽阳应动员了更多的兵力,而蓟镇军在松山锐气也丧,再打辽阳,希望更加渺茫。换作我是虏王,此时应将大同兵马的精锐抽出来,可得三四万的精锐骑兵。从晋中借道,穿过太行山再入燕南——朝廷即使仍用李卓在辽西帅兵,北方形势又能好几分?”

  林缚蹙眉思虑,宋佳继续说道:“一旦东胡人进入燕南的精锐兵马超过三万,梁家观望的可能性更大,朝廷仓促间无法南撤迁都,唯有再诏天下兵马勤王。然而,能调动的,也仅有陈芝虎所部与长淮军等有限兵马——南边这时候就会跟着动了……”

  林缚心里微叹,知道宋佳分析是对的。

  朝廷在南方所能掌握的兵马里,能称得上精锐的,其实不多。

  董原善治军,但这两三年里他所能掌握的资源很有限,五万兵马,能称精锐不足两万,还约有三分之一给孟义山掌握在手里驻在维扬休整,是宁海军旧部。

  陈芝虎本部一万兵马能称得精锐,也是朝廷此时能掌握的最精锐战力。

  岳冷秋其人有些治军的才干,他任江淮总督兼领长淮军时,长淮军得到大量的资源投入,又从与流民军的数番苦战中熬了出来,此时有三万兵员,都有一战之力。

  陈芝虎所部与长淮军虽说长期滞留在江淮之间,离南线较远,但南线吃紧时,完全会可以迅速南下支援,封住奢家千辛万苦打开的任何一个缺口,进行拉锯作战。

  无论是罗献成还是刘妙贞,都没有能力将陈芝虎所部与长淮军拖在江淮战场上无法脱身。

  罗献成率部南下,将水搅浑,这还仅是奢家需要的第一步。一旦大同方向的虏骑再次插入燕南,朝廷诏天下兵马勤王,才是奢家发动总攻势的时机。那时候,南线能不能支撑住?

  或许北方危急时,岳冷秋咬住牙,不让长淮军北上勤王,怎么样?当然,这个对岳冷秋来说,也是风险很大的决定,这时候还无法判断。

第35章 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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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领旨!”

  李卓跪在香案前听张希泯读完圣旨,撑着膝盖站起来,跪在地上不久的时间,仿佛将仅剩的精力都耗尽,站起来,打了踉跄,差点摔倒在冰冷的地上,耿泉山在一旁眼疾手快,上前将李卓搀住。

  李卓将圣旨接过来,拿在手里,站稳脚步,没有理会张希泯,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郝宗成,一字一顿的说道:“辽阳绝不能打!蓟镇军是大越朝最后的依仗,不能轻易拿了去冒险,我李卓身败名裂在所不惜,你不能做朝廷的千古罪人!”

  李卓此时虽说是个精力耗尽的老人,但他如此说话时,其威势令郝宗成不能对视。

  郝宗成目光转向别处,脸讪然笑道:“你是主帅,你说不能打自然是不能打。只是你我做臣子,当为朝廷分忧,都已经到这一步了,总不能躲在松山城里一点事情不做吧。圣上会怎么想你我,朝廷诸公会怎么看你我?”

  帐中诸将,仅有耿泉山、陈定邦数人是李卓的亲信,其他将领有冷眼旁观的,有不屑一顾的,有瞪着眼睛不服气的,有袖手相互使眼色的……

  张希泯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耿泉山、陈定邦等人是东闽旧将,对李卓忠心耿耿,但蓟镇其他绝大多数将领的态度都是值得玩味了。

  在郝宗成掌管蓟镇期间,这些将领贪腐成性、兵备驰废,个个都精通中饱私囊之能事。

  李卓执掌蓟镇之后,对全军进行整顿,严明军法,对克扣粮饷之事进行严厉的打击。

  虽说这一举措,使李卓在普通兵卒当中威望极高,也使蓟镇军的战力明显提高,驰怠、贪鄙享乐惯了的将领却对此满腹怨恨。

  崇观帝对李卓的支持是有限度的,最大的限制就是李卓要调整营将以上的将职,都必须要得到监军使郝宗成的首肯。这使得李卓对整个将官体系的整顿根本就进行不下去,也使蓟镇军的整个将官集团,实际都围绕在郝宗成的周围。

  “撤兵!”李卓心力憔悴,由耿泉山搀扶着坐到正中的帅椅上,仍尽最后的努力劝服郝宗成,“留一万兵守松山殿后,其他五万人马立即撤回临渝,防备大同方向的虏骑从晋中借道再进燕南……”

  “老夫虽说不是将兵的料,但好歹也在军中厮混了好些年。此时正是极寒季节,大同方面的虏骑即使不回援辽阳,想玩围魏救赵一出戏,可也要他们有这个能力才行,”郝宗成嘿然笑道,“据大同方面传回的消息,在大同外围的虏兵,已经是粮草溃绝。他们回辽阳都难,又有什么能力从晋中借道再入燕南……大同、宣府以及晋中可不比前两年阔绰,虏骑想靠劫掠取粮,怕是不能吧!我晓得,我们再打下去,会很艰难,但东虏的日子可不会比我们好过——圣上也期待督帅您能一战定辽,成就万世功业。今日封你为燕国公,打下辽阳,异姓封王也指日可期,那时你便是曹宏范之外第二人,你怎么就左不肯右不肯呢?”

  “若在崇观九年之前,能有这样的形势,或能勉强一战,总有三四成的胜算,”李卓苦口婆心的劝道,“今日若仓促出战,一成胜算都没有。十死之战,郝大人,你还要坚持战吗?你就不怕尸骸葬在这冰雪苦寒之地!”

  李卓这话说得森然恶怖,令郝宗成背脊寒气陡生,也令他心头十分不快。

  “圣上对你寄以厚望,督帅好之为之吧!”郝宗成丢下一句话,袖手出了李卓的帅帐。军议再一次不欢而散,张希泯、杨文昌等人追了出去,诸将也都相继离开。

  李卓佝偻的坐在宽大得过份的帅椅上,枯瘦的手紧抓住扶手颤抖不休,这一点已经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精力都消耗干净,使他看上去像风烛残年的老人。

  耿泉山压着声音说道:“是不是我带人将郝宗成他们扣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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