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588节

  崇州这边将苏媚原先在紫琅山北麓居住的北苑雅舍清出来,安排刘妙贞过来后入住;护卫之事,也由孙文婉率一部女营负责。

  林缚与顾嗣元在东衙谈事时,接到纸条子,是刘妙贞已经住入北苑。刘妙贞也不想在崇州久留,行程甚紧,希望当夜就与林缚见面。

  秦承祖留在淮阳为质,林缚在崇州手忙脚乱,忙碌得不行,也希望与刘妙贞见过面,早日换秦承祖回来,接到纸条子,就与宋佳往北苑雅舍赶去。

  林缚与宋佳相对坐在车厢里,帘子挑起来,还有些微的雨沫子飘进来,打在脸上,微有凉意。

  “听说红袄女可是绝色佳人呢,只是这些年来见她相貌的真没有几人,”宋佳身子依着车厢而坐,神情慵懒,举手投足间有着别的女子不及的媚姿,拿刘妙贞的相貌说事,嘴唇带着浅笑,说道,“当初刘安儿有意拿红袄女的婚事招揽秦子檀,倒不晓得出了什么变故,最终倒没有能成……”

  秦子檀如今还在东阳县替奢飞虎谋划,要说谋算,当属与高宗庭同一级数的谋士,背就背在跟淮东为敌上。也不清楚秦子檀为何对奢飞虎如此忠心耿耿,要是当初秦刘联姻,刘安儿不急于攻徐州,而是率主力从东阳府寻求突破,向南威胁江宁,也许整个战局会有不同的变化。

  比起刘妙贞的容色,给林缚印象更深的,是刘妙贞那般娇躯里竟有比周普、敖沧海、孙壮等人都要强一筹的武勇。要不是他一直坚持打熬筋骨、勤习刀术,说不定在睢宁城外一战就给刘妙贞斩落马下了。

第74章 顾虑

  雨刚歇,檐头还有滴雨淅沥而落、未尽断声,乌云散开,天际露出几斑星辰。

  刘妙贞站在窗前,若有所思的望着仿佛静伏在院墙之上的黑森山崖,这会儿有辚辚车辙声传来,从这边窗户看到前院的情形,屋里一个身强力壮的健妇听着声音,说道:“许是那人过来了……”

  “马家婶,你帮我将脸罩子拿来……”刘妙贞说道。

  刘安儿当初转战天下,没有什么根据地,家小也随军而走,各部皆设眷营安置家眷。

  刘妙贞起初随军从征,除贴身随侍皆用健妇外,其他都与男将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才穿多重甲、戴脸罩子,以免影响身为将帅的威信。

  淮泗战事之后,刘妙贞给尊为红袄天女推为淮泗流民军的共主,才正式的从眷营挑选精通武艺的健妇编女营。马家婶、马氏,是马兰头之妻,本是洪泽浦里一个湖盗的女儿,父亲给官兵杀死,马氏女承父业,早年是颇令官府头疼的女水贼,后招马兰头入赘为婿,将部下让给马兰头统领,她居于幕后,才默默无闻起来。

  当世女子抛头露面是惊世骇俗之举,但江湖女儿哪有这么多讲究?刘安儿被陈韩三伏杀,护送刘安儿两名幼子逃出徐州的恰也是老营的几名女兵。

  孙文婉敲门进来,看到刘妙贞正将那张青铜面具覆在脸上,她说道:“我家大人已到前厅,恭候刘将军过去……”眼睛却瞅着刘妙贞腰间的佩刀。

  刘妙贞武艺之精湛,早在淮东军里传遍,睢宁城外一战,林缚涉前阵督战,虽说有惊无险,但周普与宁则臣事后都受了训斥——林缚或许不在意,但孙文婉早得父亲及林梦得等人叮咛,绝不能让刘妙贞及身边人有带刀的机会接近林缚。甚至在孙壮护送刘妙贞到崇州后,找借口先将孙壮调走。

  害人之心要视情况而定,防人之心是绝不能丢掉的。

  孙文婉的眼神望来,刘妙贞便知其意,将佩刀解下,搁在案头,长身立起,与马家婶随孙文婉往前院走去。

  前厅里插了七八支巨烛,将厅里映照得通明如昼,林缚一袭青衣,坐在楠木长案前,仅宋佳侧坐着陪在他身旁——待孙文婉将红袄女带进来,林缚与宋佳起身相迎,说道:“刘将军过来,消息泄漏出去,对淮东、淮阳皆是不利,有怠慢的地方,还请海涵。”

  刘妙贞还以为林缚身边会刀卫环立,没有想竟只有一名艳色清媚的女子陪他而坐,而林缚郑重其事的语气让她晓得,林缚是认真的对待这次会面。

  “林制置使客气了,该是我冒昧来访,给淮东添了许多不便才是。”刘妙贞在林缚对面的长案前坐下,马家婶站到她的身后,孙文婉站到林缚的身侧。

  林缚笑了笑,刘妙贞身穿宽敞红衫,乌黑的秀发拿红绸带随意的束在肩后,当青铜面具覆住她艳如桃如的脸蛋,使她不管拿什么语气说话,都让人有一种沁寒的感觉。

  也许是戴着青铜面具的缘故,使得刘妙贞的眼睛看上去格外的深邃、清澈。即使不看她的脸,仅看到这双眼睛,也会倾向认为她是一个倾城倾国的绝色女子。

  说起来真是奇怪,要不是睢宁一战劈开她的面罩,还真没有想过面罩下是怎么的一副容颜,一直以为是个胖丑女子呢。大概是此前的交集,红袄女给人太过凌厉的感觉,令人忽视掉她的容貌。

  淮东开始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刘妙贞会亲自到崇州来,在接到消息后,消化这个消息倒是用了好些时间。

  很难从刘妙贞身上看出什么野心来。

  在睢宁一战之后,淮泗流民军之所以推刘妙贞为主,因素很多,最主要的还是刘安儿死后从徐州逃出的二子,当时年纪都小,远没有到能站出来主持局面的年纪。

  当时的情况下,若不想流民军彻底崩溃,就必须推出一个人来,即使刘妙贞是女人,也没有旁人比刘妙贞更合适去坐那个位置。

  到陈芝虎任河南制置使,流民军诸部在淮阳一带给打得连半条命都不剩,流民军将卒只救能保一命,根本就没有争权夺势的心思。东进后,淮泗流民军给拆散,近十万兵马,最后也就以刘妙贞、马兰头等所部精锐组成的红袄军得淮东默许,以完整编制在淮泗地区休养生息——刘妙贞的地位反而稳固起来。

  这世间有野心的女子也非没有,但刘妙贞既没有招揽一个有能力而无势力的男人为夫婿辅佐自己,也没有屈身附从哪方枭杰,迄今都还小姑独处,那更可能是她想将局面支撑到刘安儿两个儿子长大成人接掌兵权。

  “刘将军亲自过来,乍接到这个消息,淮东也是诧异不小,我在崇城犹是担心,难道秦司马代表淮东去淮阳,让刘将军觉得淮东的诚意不足?”林缚问道。

  “有几点不解,需当面跟林制置使请教。”

  “请说。”

  刘妙贞将手袖在宽敞的长袖里,叠按在股前,眼睛平视着林缚。

  刘妙贞的身材在当世女子里算是相当高挑的,几乎不比林缚矮半分,虽说脸蛋艳若桃花,但身骨架颇大,换在后世是模特的傲人身材,但在当世却显得过于高大了。再加上刘妙贞惯穿多重战甲骑战,就难免给人壮硕的印象。

  “林制置使费尽心机,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时至今日才叫小女子窥得其奥,”刘妙贞说道,“我倒想问一下,东胡人真就这么厉害,让林大人如此谨慎?而在林大人眼里,江宁在河淮所建的防线真就一无是处?”

  “没有你所想的那么深谋远虑,”林缚微微一笑,看了身边的宋佳一眼,“留孙壮守淮泗,还是宋典书计策,最初只是不愿让陈韩三将整个淮泗地区占去。当然了,我要说我不忍看到流民军滑向无可救药的绝境,你也不肯信的……”

  “你为何确定我不肯信?”刘妙贞反问道。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会信……”林缚说道。

  “便信你所言是真,你今日暗中推动朝廷招安我,是怀着这样的心思,但两年前为何不能给我兄长留条活路?”刘妙贞问道。

  “你理解错我的话了,”林缚摇了摇头,说道,“我所不忍屠杀的流民军,是那无数个嗷嗷待哺、饥寒交迫、不得不拿起锄头或刀镰来杀官造反为自己、为家小抢口饭吃的穷苦大众,不是那些个野心勃勃、贪王侯之立的反贼……”

  “你便没有野心?”刘妙贞不屑而问。

  “有野心不是坏事,但有的野心能给天下生民以活路,有的野心贪婪如燎原大火势要吞噬一切,将天下生民搬来做自己的踏脚石,”林缚说道,“我没有什么好清高可装,在士林里的名声,比流贼好不了多少,但我的心志,别人也动摇不了。自我在淮东,减租减赋、免除民役,百万民众能吃饱饭、能穿暖衣,不受饥寒之苦,不受战祸所害——我做的这些事,无愧于己,无愧于天地……”

  “……”刘妙贞默然不语,林缚在淮东的诸多举措,不受士子清流待见,却是很受流民军将领的喜欢,都说要是天下官将都如林缚这般替蚁民着想,也就不会有人举旗造反了。

  “……淮泗间四五十万普罗大众,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在期盼什么?难道不是期盼能吃饱饭、能穿暖衣,不受饥寒之苦、不受战祸所害吗?难道他们个个都想着能封王封候不成?”林缚继续说道,“倘若世事安靖,虽前几年难捱一些,但最后大家都安居乐业倒是不难。今天,胡骑踏马而来,天下零乱难定,就不能再有坐享其成的心思。要想吃饱饭、穿暖衣,就要拼了命为自己、为家人去挣——我对淮东军将卒也是这么说。当然,仅仅是这一点还不够,我还对淮东吏卒还说:吏卒所养,皆民口里所节,你们安能不尽职守而弃之?”

  “……”刘妙贞哪里想到林缚口才犀利,这种种话几乎都是她有所想却未想透的事情。

  “我想刘将军过来,红袄军内部必定大为争议,但刘将军看到我们对东胡人是如此的忌惮跟小心,亲自来淮东,无非是担心我们种种善举之后不怀好心,担心我们是将红袄军甚至所有滞留于淮泗的数十万流民都推在前面送死,而自己袖手无后、隔岸观火,最后再坐享其成……”林缚继续说道。

  “……”刘妙贞才发现自己坐下倒没有说几句话,便给林缚直觉将自己的来意捅破。

  虽说刘安儿从边军来带回来的旧部还有好些人活着,对东胡人也有一定的认识,但警惕心仍然不够。

  刘妙贞不会相信世间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爱跟恨。

  林缚想要直接收编流民军,年初时甚至陈芝虎所部北调之后,都有很好的机会。东进之时,红袄军及诸部流民军有多虚弱、有多绝望,刘妙贞心里最是清楚,只要淮东给条活路,大多数人都可能会直接向淮东缴械投降。

  甚至淮东先出兵击溃他们,再捉俘,都要比拿米粮收买要有效,更绝不应该让红袄军获得喘息甚至可以说是休生养息的机会。

  便是走到这一步,即使好些将领对淮东好感大增,但红袄军也只能接受江宁的招安,淮东并没有得到什么直接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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