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黄锦年良心大发现,从此改头换面要做好人,而是形势由不得人,不容他不反思与淮东亲近人物的关系。
黄锦年早就将家小接到津海安置,即使是燕京主持生意的次子跟两个侄子,也在战前及时撤到津海来,险险的保全了家族。但是想从津海撤到江宁去,甚至想在江宁占个位置,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虽说在京畿的田宅都花为乌有,但黄锦年家族从京畿转移出来的真金白银就在七八十万两——淮东与黄锦年本就是暗斗得不亦乐乎的政敌,黄锦年的底细,淮东要是一点都没摸清楚,也不可能有今天这般的势力。
以往黄锦年是朝廷大员,在津海跟林续文争权斗力,此时却是淮东菜板上的鲇鱼。
虽说在林缚行声东击西之策离开津海之时,黄锦年破口骂娘,但随着形势的发展,特别是淮东在占领明州府之后,江宁都承认淮东的行为,并使林缚兼领浙东制置使,黄锦年再看不清楚形势的发展,也枉他在官场厮混了半辈子。
黄锦年在五月上旬,就让长子黄承恩一家先一步撤去崇州,就是让黄承恩与淮东谈条件,他也晓得自己对淮东是有用处的。
最终谈妥的条件,就是黄锦年家族拿出五十万两银出来,一半无偿捐给淮东军司作军资,一半作为本金纳入淮东钱庄。
黄锦年最后主动提出要将家人安置在崇州,他晓得江宁的那潭水极深,说不定就会有兵祸爆发,在淮东入主之前,江宁还远不如崇州安定。将家小留在崇州为质,也要淮东放心支持他在江宁为官。
官场便是如此,李卓视陈信伯为师为友,最终却是陈信伯送他最后一程。
黄锦年如今也算是淮东一员,他又不是直接陷李卓于死地的凶手,高宗庭、陈定邦、耿泉山等人也不能视他为仇。林续文邀黄锦年到香案前来祭拜李卓,他们也以李卓门人自居回礼。
随吴齐上船的,还有姜岳一家五口。
姜岳本身是一个极力想摆脱派系斗争的官员,西秦党与楚党争斗到最厉害时,楚党在中枢仅存陈信伯、姜岳两人。陈信伯能留下来,是崇观帝想要借他压制张协;姜岳则是与世无争,在天文历法上的成就,朝野又确无人能及他。
姜岳虽多年来给淮东提供很多帮助,更多是认同林缚在崇州推崇杂学匠术的做法,超脱在派系斗争之上。
林缚点名要求军情司掩护姜岳一家南下,也没有将姜岳直接卷入派系斗争的意思;姜岳能南下,在司天监或工部任职,对推动杂学匠术的发展,自然会有极大的好处。
祭拜后,先安排惊惶未定的姜岳一家人进船舱休息,林续文他们将吴齐、陈定邦二人聚到船舱里议事。
“我们要先去阳信……”林续文说道。
“哦,周普率骑营退入阳信了?”吴齐问道。
张家集战事之后,整个冀东南地区,铺天盖地的除了东胡人的骑兵,就是乱兵溃卒。东胡人的游哨不要对付,那些乱兵溃卒一样是要命的存在,吴齐、陈定邦等人给困在成寿集,一直都得不到外围的消息,所以也不清楚周普与淮东骑营在燕南的动作。
“要是仅周普率骑营退入阳信,我们也需要在阳信靠岸,”林续文说道,“周普在河间城西从敌骑刀下救出太后、鲁王一行人,只是给敌骑咬得紧,只能一路退到阳信去了……”
吴齐瞬间便明白林续文、黄锦年为何中途赶去阳信?阳信已经给以顾嗣元为首的青州军接管,外人看林顾一家,要是顾嗣元没有太大的野心,周普护送太后、鲁王一行人退入阳信,是没有多大问题的。
怕就怕顾嗣元节外生枝——吴齐暗感可惜:周普习惯在战场上争胜,对这种隐憋的斗争还是不够熟悉;换作他在军中,根本不会在阳信滞留,也不会让消息泄露出去,而是一路带兵护送太后、鲁王一行人穿过山东半岛,直接到淮东的地盘再谈其他的。
第84章 野心
船到朱龙河口,接到从阳信递来的消息,太后、鲁王一行人给护送去了青州。
林续文、黄锦年、高宗庭、吴齐等人即改向南下,船进入莱州湾,才晓得林缚亲自到莱州了,就住在内湾口的峡山大营。
津海民众南撤,先从津海往莱州转移,转从莱州沿胶莱河南下,到胶州湾或走海路或陆路,疏散到淮东境内安置。莱州是津海民众南撤最大的一个中转基地,淮东以集云社、黑水洋船社的名义,在莱州召集数千艘大小舶船,屯粮草补给数万石。
为弥补人手不足,早在五月上旬,淮东又从名义为商社武卫、实际为原亲卫营及津海军各抽调两营兵卒进入莱州,负责组织疏散事,在莱州城东北方向的内湾口结营,名为峡山大营。
淮东当初最后决定支持顾嗣元组建青州军,从梁家手里接管临淄、阳信等城,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短时间里组织这么大规模的人员疏散,必须要从青州境内借道——自然也需要得到青州诸人的许可,淮东才能在莱州城外结峡山大营。
林缚是以督促流民疏散事务的名义来莱州的,总不能公开说是来抢太后跟鲁王的。
林续文、黄锦年、吴齐、高宗庭、耿泉山、陈定邦以及姜岳等人就在莱州内湾靠岸驻泊,进峡山大营见林缚。
十万余从津海疏散来的难民,都拥挤在内湾口一带,还没有来得及往南转移,峡山只是内湾口一道低矮山岗,控制着左右地势,所以将大营设在峡山上。
峡山大营里战马声嘶——周普还兼着典卫一职,淮东骑营实际上就是林缚的宿卫精锐,林缚住入峡山大营,周普自然要率骑营保护左右。
高宗庭心里想:难道太后及鲁王一行人都在峡山大营里?又觉得没可能啊!
林缚站在峡山大营的辕门前迎接诸人。
时唯七月之末,天气炎热,林缚一身青甲,手按着腰间的佩刀,站在太阳下,额头都是汗珠子,看到林续文、黄锦年等人从拐角露出脸来,迎上去,说道:“算着你们这几天就会过来,我便一直在这里等候。我躲在淮东,让诸位辛苦,我在这里给大家行礼……”
林续文稍停一下,让黄锦年走到前面来。林缚不拿架子,黄锦年格外感激,有时候人争的就是一个颜面,作揖还礼道:“不敢不敢,唯有大人运筹帷幄,我等才能安全脱困,该是我等向大人行礼道谢……”
“黄公客气了,”林缚搀住黄锦年的胳臂,又与林续文、姜岳等人招呼。他以族中排行唤林续文“大哥”,直唤高宗庭的名字,唤姜岳“姜大人”,然而林续文、黄锦年、高宗庭等人,不管彼此明面上的地位差异,皆唤林缚“大人”——这称呼里的细微差别,叫姜岳吃了一惊。
姜岳为官,极为不参与派系斗争,但不意味他就不明白其中的微妙。李卓死了,高宗庭、耿泉山、陈定邦等人加入淮东,倒没有什么疑问,但他原以为黄锦年、林续文会作为淮东的政治盟友前往江宁。
细辩称呼里的细微差别,黄锦年、林续文这是明确加入淮东一系,要唯林缚马首是瞻啊。
姜岳感激林缚派人护送他一家老小南逃,作揖道:“林大人援手之恩,姜岳感激不尽!”
“姜大人客气了……”林缚还礼道,他敬重姜岳的学问与品格,这样的人物可以为友,也不想将他过早的拖入派系争斗中来。
除姜岳之外,林缚还指示吴齐率领军情司在北地潜伏的人员,联络各部在杂学上颇有建树的官员以及工部及诸监司所属的一些大匠、匠官,安排掩护他们南下。
这些人在整个以儒学为主流显学的官僚体制内就极不受重视。
在崇观帝出城之后,张协虽任留守使,手里还有两万京营军,燕京城里则不受控制的限入混乱之中。借着混乱,这些官员、大匠拖家带口从府宅里失踪,借流民掩护出城,而分批潜行南下,也没有引起东胡人的重视。
事实上,张协等人率守城的京营军向东胡人投降了,但留在燕京城里的绝大多数官员,包括燕京失守前还当值的、赋闲在家等候补缺的以及翰林院的进士官们,都各怀心思闭门不出。反应敏捷而敢冒险的人总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是迟钝、观望的……
姜岳等司天监官员在场,也不便谈论其他,国难当头,洗尘压惊也是必需的。在宴后,林缚才将林续文、黄锦年、高宗庭、吴天、耿泉山、陈定邦等人请到他的住处。
“宗庭、泉山还有定邦的家小,我都派人将他们从江西接到崇州了。你们到崇州后,就能跟家人团聚……”林缚坐下来,询问诸人在北地的辛苦。李卓给赐酒药死的详细,林缚早就得到回报,他心里恨,却无计可施。太后及鲁王一行人南逃到河间,给东胡骑兵咬上,陈信伯以老迈之躯率一部甲卒殿后,战时给东胡骑兵践踏而死。
而崇观帝在潮河战败后投水而死,郝宗成也饮毒而死——短时间里想给李卓翻案都不可能,何况在李卓死后,虽然将辽西兵败的大部分责任都推到他头上,但崇观帝并没有定下什么正式的罪名。
李卓祖籍西秦,他到江宁赴任以及到燕京赴任,都是只身赴任,家小都在西秦故籍,林缚也没有什么借口将李卓家人接到淮东来。高宗庭、耿泉山、陈定邦是江西籍人,在李卓任江西按察副使进闽郡督军时,给陆续重用的。他们加入淮东,林缚将派人将他们的家小都从江西接过——一方面是要他们从此安心为淮东办事,另一方面江西的形势很不稳定,而朝廷派系党争很快就会演化成军阀势力之间的制衡,家小总不能落在别人的地盘里。
“多谢大人体恤!”高宗庭、耿泉山、陈定邦三人要站起来行礼。
“大家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用这么客套!”林缚拦住三人,要他们坐定了说话。
“此间不见太后及鲁王一行人,那就应在青州了,”高宗庭压着声音问道,“难道顾家真有心想拥立鲁王不成?”
“那老妖婆,不晓得她怎么做到的,竟然看透青州军与淮东之间的龌龊,”周普坐在旁边闷声说道,“老妖婆身边毕竟还有四百多京营军跟着撤下来,顾嗣元又嗅着鼻子先赶到阳信,老妖婆便跟他勾搭上。害我也不能将这老妖婆跟那鬼捞子鲁王扣押下来,只能看他们跟顾嗣元去了青州……”周普窝着一肚子火将太后及鲁王给顾嗣元抢着护送去青州的事情像倒豆子似的吐出来。
周普在这种事情上毕竟没有经验,换了其他擅长谋算的人,根本就不会在阳信滞留,只会尽一切可能封锁消息,将太后及鲁王一行人强行护送进入淮东的控制区域。
这事也不能怪周普考虑不周详,人必有缺,焉能十全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