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稍安勿躁,万万不可冲动!”杨朴劝阻道,示意闻声进来的执刀侍卫退出去。
现在不管怎么闹,毕竟还是利害之争,江宁那边立宁王为新帝,其他事情暂时也都揭过不提。这边真要伤了高宗庭的性命,林缚哪里敢依?必然是刀兵相见。且不说以后形势如何,林缚趁这边疏漏早在峡山大营备下万余精锐,攻陷莱州城轻而易之——再说何必真要闹到刀兵相见、血流成河的地步?
侍卫给杨朴喝退,陈元亮心间恨意难消。
高宗庭也不想当下就闹个刀兵相见的下场,说道:“废立之事有如利刃,可杀人,也会伤己。东胡势强,在北地摧枯拉朽,几无敌手;江浙戆荆也乱事未靖。若因废立事再起波澜,天下支离破碎,对谁都没有好处。所以劝你们放弃这个心思,速派人去江宁直陈太后、鲁王脱困之事,江宁当下也无法追究你们的责任。淮东的心思,你们能体谅也好,不能体谅也好,我家大人要我捎句话告诉你们:一意孤行、铤而走险者,淮东刀锋必加之颈项,勿谓言之不预……”说到这里,拱手甩袖,说道,“告辞了!”迈脚跨门槛出去。
陈元亮、左贵堂、吴锦舟面面相觑,愣怔着没有拦高宗庭,却也给高宗庭最后的威胁之言气得浑身发抖。
杨朴只觉心里凄凉,作为家臣,他不能指责顾悟尘的不是,但眼下的局面当真不能再内斗了,心里也为林缚与顾悟尘翁婿二人闹到这个地步而痛心,只是有些事不是他能改变的。
高宗庭带着扈从离开,别人还真不敢将他扣下来或杀害。
过了好一阵子,左贵堂才回过神来,看着陈元亮,问道:“陈大人,你可不要拿定主意啊,不要给那小子给唬住啊!”顾嗣元有兵马在手,江宁一时半会儿不会对顾家父子发难问罪,但这边要是软下来,江宁必然会索要太后跟鲁王。到江宁后给幽禁至死算是最好的结果了,说不定会当场给赐酒鸩杀。
陈元亮点点头,说道:“我心里有数,即便要商议什么事情,也要先回青州再说……”莱州城里就三五百兵丁,都不够填峡山大营牙缝的,想到这里,陈元亮又问杨朴,“少君知道这消息,说了什么?”
杨朴轻叹一声,说道:“少君只是传令附近的兵马都撤回青州城里,倒没有说其他……”
“对啊,这时候就要防着淮东下黑手啊,”左贵堂添油加醋的说道,“林缚此子,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郎舅之情可挡不住他的狼子野心。”
吴锦舟眼神扫过杨朴、陈元亮及左贵堂的脸色,心里迟疑了片饷,说道:“骤遇此变,济南不可不防,你们去青州,我立即去济南面见国公爷,淮东要用兵,山东又哪需怕他?”他也晓得这时候无法从青州手里将梁太后及鲁王骗到济南去,只想早早脱身,免得给青州贱价卖掉。
陈元亮一时恍乎,也没有看到吴锦舟有脱身之意。
这年头若要说到恨,最痛恨的莫过于是对背叛者。后世也是如此,要是哪个小伙子给姑娘甩了,极少有人会反思自身,只当是给背叛,恨得痛彻心扉。陈元亮能忍住不扣下高宗庭,还主要是杨朴劝阻,一时半会脑子激动也考虑不了太多,只想着先回青州再说。
陈元亮、左贵堂、杨朴及吴锦舟分道离开莱州,都在淮东军的斥候监视之下,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一夜快马兼程,众人到深夜才赶到青州城,城里已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左贵堂赶回城,先去见住在青州驿馆里的太后及鲁王等人,驿馆自然给青州军“保护”得严严实实……
推门进屋,看到太后皱如桔皮的脸在灯下犹如鬼怪,左贵堂在堂前跪下叩头,哭诉道:“事情都坏在林缚小儿手里了……”
“什么!”鲁王元鉴海还要问左贵堂与淮东谈得如何,谁想到他进来就哭丧着脸说事情砸在林缚手里,急从椅了上冲下来,抓住左贵堂的肩膀就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嗣元自然不会将消息通报给梁太后与鲁王知道,左贵堂肩膀给抓得生疼,给鲁王状如疯虎的样子吓怔住。
“海儿,天意如此,不可强求啊!”从左贵堂推门进来时脸上的颓败样,梁氏便猜到是什么结果,她眯着眼睛,要元鉴海稍安勿躁,伸手跟左贵堂说道,“密诏你可随身带着?”
陈元亮也是晕了头,没有将密诏从左贵堂那里要去,左贵堂将装密诏的锦盒递给太后,太后婆娑着将锦盒打开取出密诏,凑着烛火点然!
鲁王给太后的举动吓了一跳,忙将密诏争过来,也不怕烫,空手将密诏燃起的火苗拍灭,密诏本是绸制,点着了火,烧起来就极快。鲁王将火拍灭,密诏也给烧得面目全非。鲁王急得大哭起来,一屁股坐地上,道:“老祖宗,你烧这个为何?你烧这个为何嘛!烧了这个,这些时间来的心血就多白费了!白费了啊!”
“痴儿,这密诏要多少有多少,烧掉又如何?这时候留在手里,你我想留条命都难啊!”梁氏叹息道,本来天下想着一朝登位为天子,哪想到临到头竹篮打水一场空,这里面的落差换了旁人也承受不住。
“老祖宗,你可要拿个定主意啊,这江宁可是千万不能去啊……”左贵堂膝行到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泣,这皇权争夺历来血腥异常,要是鲁王跟他们没有起异心,也就罢了,一世富贵总少不了,关键是起了异心,宁王登位后难可能再容他们快活?“要不是趁青州不防备,出城去济南,鲁国公不会见死不救的!”
“你也昏了头,”梁氏轻声喝骂,说道,“你回来没看到驿馆外的护卫又添了许多?你想保命,顾家父子就不想保住富贵、保住性命了?顾嗣元虽说差点气候,总是有些能耐的,不幸的是,大概是跟林缚做了郎舅吧,济南啊,我们是去不了了!”
“那可如何是好?”左贵堂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煞白。
“慌什么,一点做大事的体统都没有,叫外人看笑话!”梁氏压着声音轻斥,又忍不住咳嗽起来,元嫣在旁将丝绢递过来,梁氏接过捂了嘴咳了一阵,说道,“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几两重,他们想拆了还不容易!”
“你去将顾嗣元请过来,就说哀家想请他送老身与鲁王殿下去峡山大营,青州这边还是早日拥立新帝的好,若是念这段时间的情谊,哀家写一道折子请他代为转呈新帝!”梁氏说道。
元嫣听了太后这句,那清亮的眸子闪过一线异样的神采,呼吸都紧了三分,她也想不明白,太后奶奶怎么突然想到要去淮东军中?只是别过脸去,不让别人看到她眼睛的兴奋。
“啊,林缚狼子野心,老祖宗怎么还要自投虎口?”鲁王元鉴海骇然说道,他对林缚印象极深,心存畏惧,去淮东军中,简直比去江宁还要让他难以承受。
“痴儿,又说痴话了?”梁氏轻声说道,“哀家死不足惜了,你年纪轻轻,要想活命,只有自请削去王爵、囚于淮东啊!顾嗣元也会乐意将我们这些烫手山芋丢出去的。哀家也要万全的把握,但眼下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第93章 老妖婆
天青云淡,碧海一望无垠,帆桅星点缀于其间。
峡山之上,枫林渐染,已显几分秋意,车辙辚辚,马蹄踏在石板道上,铮然有声,偶尔惊起一群鸟雀,飞箭似的射向天空,衬得山间愈发的幽静。
峡山大营本就征用山顶僧院结营,但地方狭窄;津海军近六千主力从莱州湾登岸,在山下结营,便有大营与山营之分。这车队给骑队护送着,穿过山下的大营,往山营驶去。
元嫣依窗通过纱帘凝望着山间一转一景的林木,心里暗自思量:他会将我当成笼中鸟幽禁起来吗?
有溪水穿林激石的响声传来,转过弯道,果然看到铺石道旁有一条小溪,溪水流淌,翻腾的水浪仿佛雪花的碎玉,少女的情思也如这林间的小溪一样,虽说看上去不那么壮阔,却也有自己的曲折迭荡。
“到山营了!”前面有人传来,元嫣忍不住掀起纱帘的一角往外窥去,只看见僧院的黑瓦白墙,僧院前的山道宽敞起,两边还列站着迎接的甲卒,看上去都凶巴巴的,却看不见那个人。这会儿就听见前面有清朗的声音传来:“臣林缚恭迎太后、鲁亲王、阳信公主……”
元嫣心里有说不出口的慌乱,看着前面的马车彻底停下来,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要不要下车来,要不要走到前面,他要是跟自己说话怎么办?直到侍女将踏蹾子端到车前,太后及王叔在前面已经下了车,才恍然惊觉,想太多了,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女孩子笨手笨脚的爬下马车,等下了马车才想到该是让侍女扶的,小脸蛋羞得通红,心想落在他眼里怕是丑极了,又想他或许连正眼都不会看自己一下吧……这么想着,心里又是失落之极。
林缚欠着身子迎接太后、鲁王一行人下车来……
在形势面前,青州诸人也被迫低头,在将贺表送往江宁的同时通报太后及鲁王历经艰难突围抵达青州一事,请求江宁同意青州将梁太后及鲁王一行人送往峡山大营,由淮东军护送去江宁。
江宁正为先帝治丧、新帝登基之事操持不休,不愿意太后及鲁王这时候去江宁增添什么变数,便要淮东暂时将人“保护”起来。
林缚只得硬着头皮将这几个烫手山竽接下来。
林缚态度愈是谦恭,元鉴海心里怨恨越是汹涌,然而这僧院前伺待的执刀甲卒,无一不是淮东的将勇,元鉴海也只能按捺心里的怨毒,敷衍应付。
“林卿可真是朝廷大大的忠臣啊,哀家沦落到山东,看到林卿,心思才稍定些!”梁氏这些年眼睛蒙了一层阴翳似的,看东西看不清楚,待下车来走到近处,才细细打量这位拥立新帝的首功之臣,作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方雄藩,林缚当真是年轻得很。
“太后过誉了,”林缚说道,“山野粗陋,军营里更是艰苦,微臣在山上准备几间寒酸雅室,请太后、鲁王先去休息。”他也懒得搭理鲁王跟这个鹤颜皓首的老女人,只是在礼仪上他又不得不出面应付,看着鲁王身边一个宫装美妇抱着一名三四岁大的幼儿,笑着问道,“这是世子殿下吧?”
那幼儿仿佛看到恶魔一样惊恐的往宫装美妇的怀里缩,林缚没趣的讪笑两声,请太后及鲁王等人先行。
当年从鲁王府逃出来的人极有限,元鉴海的原配也给掳去辽东音信全无。元鉴海后来到燕京继任鲁王,新立了王妃,还娶了侧妃数人,但这次南逃,仅王妃携幼子跟随。也幸亏东胡人当时的注意力集中在向津海突围的那一路兵马上,不然绝大多数都不可能逃出这次大劫的。
虽说逃离了虎口,但元鉴海等人都晓得接下来等候他们的生涯会是什么,也许最好的结果就是在淮东给幽禁起来。林缚态度越是谦恭,越是让他们心情沉重、压抑。
看到元嫣低着头走过来时,林缚笑了笑,心想当年的小萝莉,已经长成身材苗条、容貌清丽迷人的少女了,大概长得像她娘亲,要是长得像她爹,那脸蛋就没法看了。
林缚胡思乱想着,元嫣将要进山门时,募然抬头侧过脸来望了他一眼,撞到林缚的眼神,又惊羞的低下头去。只是那少女的羞涩在清丽明艳的脸蛋,有着少女独特的天真与单纯的滋味。
这妮子倒是不恨自己啊!林缚心里想着。
林缚本有心不想接这几个烫手山芋,还正为这桩事头疼,看到元嫣这单纯的一笑,心想这几个烫手山芋也不尽是让人头疼。
说是恭迎,实际就是将太后一行人暂时囚禁在峡山大营里。除太后、鲁王、鲁王妃及阳信公主等人的贴身侍女得以随行外,侍臣仅许左贵堂跟随。到峡山后,其他包括侍卫、扈从,都换上淮东的人手,便是宅院内听着差使的仆役,都是宋佳出面挑选人手,确保不出任何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