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上旬,浙南由旱转雨,雨天频繁,山路艰险难行,诸部也陆续撤回永嘉,放弃对楠溪源河谷的搜索。
“这回竟然又让秦子檀逃出生天,这狗屎运,真是没有天理啊!”林缚从促俘及击毙敌将名单里始终没有看到秦子檀的名字,终是忍不住有些遗憾。
“楠溪源河谷地形复杂,三五百人逃出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高宗庭笑道。
不单楠溪源河谷地形复杂,整个浙南、闽东地区,地形都很复杂。
地势给崇山峻岭分割得零碎,兵力的运动,都死死的限制于有限的几条道路上。
这些使得淮东军即使在局部占据优势,也很难痛痛快快的打一仗,通常要一城一地的去血腥争夺。楠溪源河谷一役,算是开辟浙南战场以来,打得最痛快人心的一战了。
林缚越是这样的抱怨,表明他对楠溪源河谷一役的战果越是满意。
此役几乎全歼逃敌四千精锐,而淮东军的伤亡包括刘振之追击时的兵力损失,也就六七百人而已——这样的大胜,似乎才符合淮东军的风格。
即使能不能逮到秦子檀,从战局意义上来说,高宗庭认为不大重要。不过他晓得宋佳的身份,晓得林缚从江宁崛起,就与奢飞虎恩怨纠缠,秦子檀要算淮东的宿敌。
傅青河当年守西沙岛残一臂,差点身死,也是拜秦子檀所赐,包括淮东与浙闽军诸战甚至在儋罗岛与高丽人打的一战,秦子檀都涉身其中。在浙闽军诸人里,除了奢家父子外,淮东最想得而快之的就是秦子檀。
“人不能太贪心,这次将温庭瑞击毙,也是意外收获,”林缚将最新的战报丢到案头,“温家应该就此会一蹶不振了吧?”
奢家再次反叛,其他七姓都附从之,将势力控制范围延伸到浙南、浙西以及江西东部,七姓宗族也随军向外扩张,划分地盘。温家向浙南地区输送的子弟最多,不仅最后以温庭瑞为首的永嘉守军,许多将领、兵卒都是出身温氏宗族,也有大量温氏宗族子弟带着家小赶来浙南,跟地方势力争抢田地,垄断商贸……楠溪源一役,使得进入浙南的温乐宗族子弟几乎全军覆灭。
高宗庭对东闽情形最是清楚,在浙闽,温氏最受奢文庄的信任,不仅奢文庄的正妻出身温氏之外,奢文庄还令长子奢飞熊娶温家女为妻。虽说温家在浙闽都督府还有多人占据要职,但经历这么惨重的打击,温家想不衰败也不可能。
宋佳伺立在林缚的身侧,虽说她打心底将自己视为林缚的女人,但浙闽军在东线给打得这么惨,内心深处仍不由的有些纠结。
不要说温家一蹶不振,要是燕胡不能突破淮泗防线,迫使淮东用兵重心北移的话,奢家至少在东线也将一蹶不振,根本就无法依靠自身的力量扳回劣势。
早前东闽战事就持续了近十年时间,大量丁壮死于战场。东闽二次叛变时,虽说迅速聚集超过十万人的八闽战卒,扩编各军,但已经严重透支东闽的人口资源。
奢飞熊率部攻陷浙东之后,浙闽军就放弃原先的海上发展战略,转而将用兵重心转移到浙西,除了奢家对海上战略不够重视外,更为主要的,也许是奢家急于争夺地盘跟人口,以弥补自身资源的不足吧?
从早前的东海之战,到淮东奔袭浙东,到这次的浙南战事,忠于奢家的八闽战卒,几乎超过三万人被淮东歼灭或俘虏。
在经历十年东闽战事之后,奢家还有多少忠诚可靠的八闽战卒可以给消耗?
虽说浙闽军可以衢州等地征募兵勇补充兵力的不足,但是浙闽军二次叛反以来,急于保障宗族势力的利益,对地方搜刮过重,对浙郡的统治很不得人心。
一旦在浙闽军中,八闽战卒的比例减低,从地方募勇数量大增,将严重减弱浙闽军的战斗力。
这时候,周同从外面找进来,站在门口,看着坐在堂上的林缚等人,手拢在腹前,就大笑道:“哈哈,逮到那条大鱼!任秦子檀狡猾如狗,这次终是没有让他逃出去!”
“哦!”林缚眉头飞扬,说道,“都过去好几天了,怎么今天才将他逮到?我都不抱希望了!”
第123章 夜雨琐事
一直到五月十二日,秦子檀才给押解来瓯海。
午后细雨未休,不知不觉间,光线已昏暗;雨滴从檐头落下来,打在台阶青砖上,淅淅沥沥的响声传进来,听着仿佛心里还有雨滴在坠落。
军械监送来辎兵铲的设计图稿,在案头铺开大片;林缚拿着样铲在研究,直到侍卫进来将点亮油灯,林缚才意识到天色已晚。将样铲放在案头,问宋佳:“人应该押来了吧?”
“也许进城了。”宋佳应了一声,看向窗外,雨线如浮在暗色布幕上的丝,连绵不断。
“你去看看,人押来,直接带过来。”林缚说道。
宋佳心头一悸,疑惑不解的看向林缚,说道:“杜荣你能留下不杀,不能留他一条性命?此前各为其主,忠其事,非必死之由啊!秦子檀其才、其学,世间能及之虽不能说绝无仅有,但也鲜见;秦子檀若能为淮东所用,何不用之?”
“……唉,”林缚轻轻叹了一声,说道,“你不愿去见他,也由着你……”倒也没有明确说要不要留秦子檀性命,不过宋佳怎么说也是与秦子檀相识一场,人总是会念及旧情的,林缚也不怪她为秦子檀求情。
胡致庸这时候走进来,宋佳也就不再谈秦子檀的事情,但很显然淮东官将没有谁愿意为秦子檀求情,包括高宗庭在内。
秦子檀是生是死,全在林缚一念之间。
林缚也不欲谈秦子檀的事情,招手让胡致庸坐过来,将辎兵铲递给他看,说道:“军械监到底是将这东西给鼓捣出来了,还算差强人意,你来看看……”
胡致庸坐到案侧,看到林缚在那里演示辎兵铲的使用。
辎兵铲约有一尺三寸长,展开与寻常铲刀没有什么区别,但一侧开刃,可以用作斧刀,一侧又造出锋利的齿口,可以锯木,柄可折叠,可以用作手盾,柄上有标尺,可以度量——胡致庸擅于政事,但知道周同等将对辎兵铲赞不绝口,恨不多立马就造数千把送来。
斥探哨探用在野外,遇到情势复杂,但随身又不能携带太多的用具,这么一柄小铲具备刀铲斧锯等多种功能,十分的有用——胡致庸对此唯一的感受,就是造价太昂贵了。不要说造几千把了,造几百把都让人心疼。
胡致庸接过这柄特制的小铲,咂嘴说道:“一柄小铲,能造好几柄陌刀呢……”偏偏林缚给这种铲子命名为辎兵铲,心想,真要给淮东工辎营所辖总数达十二万之多的辎兵都装备上这种辎兵铲,淮东就不用干别的事情了。
“……”林缚哈哈一笑,说道,“文跟武,这时候总是对立的——领兵打仗的,巴不得多造神兵利器,送些差劲的东西过去,骂爹骂娘,总之没有好话;管钱粮的,只看到银子哗哗如水的流出去,心痛!”
“可不是如此?”胡致庸苦笑道,“浙南战事计功是大体结束了,仅授田就要十七万亩,摊到帐上算,可是一笔折本的买卖啊。清查公田还要进行下去,但是奢家侵占的田地,大人吩咐只要有苦主站出来,军司只能用银钱赎买。虽然能压一下地价,但在浙南要补足授田的不足,军司估计还要拿出十多万两银子出来。再说伤药,现在瓯海设了医疗局,每个月要投两万两银子下去……”
“得,得,”林缚忙将胡致庸的话头打住,笑道,“今天可没有听你诉苦的时间,这辎兵铲看上去造价高昂,但我也没有说一下子要造多少。说到冶炼、锻造等工造事,事事是相通的。便说这铲身锻造,在制甲上也是极有用的。鳞甲所用甲片,密如鱼鳞,好看是好看,防护力也强,但太耗工时,十名技术娴熟的工匠,一年也未必能造一副鳞甲。若将小甲片换成这种大甲片呢?”林缚将辎兵铲拿过来,放在胸前,当成护心镜的模样,说道,“所有的进步,来自每一细微处的努力,你觉得如何?”
“我也不操这个心,我来找大人,是说别的事情……”胡致庸说道。
量入为出,军司想办多少事情,还要看军司每年能得多少银子,林缚奇思妙想甚多,但要实施,第一个卡他的是林梦得,不为其他,就是缺银子。胡致庸接着就耍了滑头,转到他来找林缚的正事上,说道:“大人要在浙南选寒门读书子弟,送到崇州就读新式学堂。食宿全免,待遇同将卒,这公示贴出去,应者云集。到今日为止,应帖合格的已经有四百余人,比原想的要多出一倍。杨子忱、刘文忠等人包括高先生的意见,是想都收下来,这个主意还要大人来拿……”
“说到头,还不是银子的事情?”林缚笑道,“就照今天的人数来定,费用不足都由内库来补,省得你们再来找我打官司……”
要控制浙南地方,扩大募军规模、在地方确定军户的地位是一个手段,但最后治理地方,还是要依靠官吏。
官吏的选拔,当世主要依赖于科举。
眼下战事未靖,淮东有充分的理由对浙东、浙南等地进行半军事化控制。除了少数关键官员需要通过江宁任命外,管辖地方的普通吏员,都是淮东军司直接任命,甚至直接进行军管。
随着时间的推移,地方官吏的选拔跟任命要回归到正常的轨道上去。但淮东只要在此之前,就填入大量合格、给地方接受的官吏,将坑占满了,将来江宁再在地方行科举制度,影响力也会给大幅削弱。
淮东需要大量合格的吏员;再者淮东要加强对浙南、浙东的控制,利害相关是有最效的手段,必然要大量提拔浙地子弟用为官吏。
为培养人才的需要,除了战训学堂外,林缚这两年陆续在崇州等地以杂学为基础成立多所启蒙学堂及专门学堂。
浙南战事结束之后,林缚就计划着从浙南地方选拔一批寒门读书子弟带回崇州去,送入新式学堂培养两三年时间,再送到地方任为官员。
读书识字对赤贫人家仍然是一项极沉重的负担,所谓寒门读书子弟,其实也是以中小地主及有田有产人家子弟为主。
长期的战事,乡绅豪族转风使舵,是奢家控制地方要拉拢的对象;赤贫人家也没有什么好损失的;利益最损最严重的,恰恰是有些田产但又不足以保护自己的阶层。
虽说提供与募军一样的待遇,但考虑到科举出身在当世的深刻影响,林缚之前只预计从浙南招两百人回崇州,倒没有想到情况比他所想的要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