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有一洼水从东南角流入会稽城里,形成一处占地约三四百亩的城湖,城湖北角荷池便成了林缚在会稽避暑的场所,一艘画舫系于荷池之畔,宋佳屈膝跪坐在竹榻之上,帮林缚检阅公函,轻笑道:“淮东钱庄设分号于宁扬之事,朝廷倒是许了,不过户部及盐铁司倒是学会了打蛇随棍上之事,也要照淮东钱庄再各设钱栈……”
林缚将公函接过来细看,俄而将公函丢到桌上,冷笑道:“画虎不成反类犬,公然用私人,淮东钱庄的规矩,岂是几个公子哥能学过去了——由着他们去。”
户部、盐铁司真要学淮东另设钱庄,表面上来看,对江宁有利,对淮东不利,但细看户部设钱庄,将王学善之子王超抬举出来做主事,便晓得吴党官员更多的是将钱庄当成敛财的工具,对淮东实难有什么威胁。
“你再看这个,”宋佳又捡出一封公函递到林缚眼前,说道,“都察院有官员上万言书请太后还朝……”
林缚神情凝重起来,觉得这事可大可小,不能等闲视之。
拥立事变之后,元鉴海就藩海陵,居于崇州;太后梁氏也以病危、不堪车船颠簸为由而暂居于崇州——如今永兴帝已经坐稳龙椅,元鉴海及太后也就变得无关紧要,而太后“病危”未愈,想必新帝也不愿意单独见到梁太后,朝廷这时候突然有人提及请太后还朝之事,多少有些蹊跷了。
宋佳细嫩如柔荑的手托着粉腮,说道:“或许有人也判断出河淮防线即将崩溃,梁氏父子很可能会率残部退守鲁西南及鲁南等地——梁太后居于崇州,换作我也担心梁氏父子会倒向淮东……”
前些年,梁家刻意经营济南,但河淮防线崩溃之后,梁氏即使将大部分兵马都撤出来,实力也将变得十分的虚弱,不复往昔的荣光——梁氏父子退守鲁西南之后,要么收敛起来,对新帝服首帖耳以示服从,以换取江宁的支援,要么对淮东示好,结为同盟,同样能迫使江宁支持梁氏守鲁西南等府县。
梁氏父子的这两个选择,对淮东的区别极大,梁太后到时候就成了关键人物——梁氏父子到时被迫向淮东低头,在河淮防线崩溃之后,淮东将能主导整个守淮防线;一旦梁氏父子直接向江宁屈服,淮东的话语权将少得多。
江宁诸公,包括岳冷秋在内,对河淮防线都还保持相对乐观的态度,想不到那么远,自然不会这时候节外生枝提出请太后还朝之事。
林缚想了片刻,说道:“怕是董原开始对淮东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了——把他从浙北赶走,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是走是留,还是要看梁太后。太后若是坚持称病体难堪车船颠簸,这事要拖上一年半载,”宋佳说道,“或许你该回一趟崇州,与梁太后见一面……”
“还是先写信给林续文与黄锦年,让他们想办法拖一拖,”林缚说道,“我要走,也要等这边战事稳定下来才能走——奢家兄弟俩现在虎视耿耿,可是真想打啊,也不能不小心提防。”
提到奢家兄弟,宋佳神色一黯,一是旧欢,一是新爱,她既不想表现得还念旧情,也不想表现得刻薄寡恩,过于绝情,只说道:“奢家再也经不起一败,会稽再败,将死于葬身之地;他们若想打,可不正合了你的心愿?”
说着话,外面阴云集来,瞬时间光线就默淡下来,将要暴雨倾盆。
大雨淅淅沥沥的下不停,奢飞虎在山阴城有如困兽,暴躁不安,整日里站在地图研究战势兵事,眼睛里布满血丝,不肯休息。
苏庭瞻、余文山劝也无从劝,但就眼前的情势,天晴酷暑,不要说兵出城寨了,将卒穿着衣甲披挂,在太阳心下站一炷香时间都汗出如浆,难以忍受;天雨即倾盆而下,更不利行军作战——更何况大都督遣使三申五令,严禁轻举妄动,也许是怕军心浮动,才没有立时撤去奢飞虎的兵权罢了。
大厅外守值的侍卫突然走进来禀告:“大都督已经进城来了……”
奢飞虎愣怔在那里,苏庭瞻与余文山也面面相觑,之前毫无消息知道大都督会亲自赶来——但细想来,东线如此不堪,事关浙闽军生死存亡,大都督亲自赶来督战,实在不能让人意外。
奢飞虎忐忑不安的与诸将走出大厅,奢文庄已在扈众的簇拥下进了行辕,在中庭遇上。
“你立时将兵符印信交出来……”奢文庄虎目盯着次子,绷紧着脸,甫见面就要解除他的兵权。
“父亲,打完这一仗,孩子自然会将兵权交还!”奢飞虎不甘心、不甘愿,幽愤的说道。
“孽障!”奢文庄含恨的骂了一声,挥手令扈从散开,只留诸将在身边,训斥道,“你要当面反抗我的命令吗?打完这一仗?你拿什么去拼、去赌?你有几分把握能赌赢,要是这一仗再败,你要浙闽百万子弟,如何收拾你留下来的残局?”
奢飞虎如给抽尽所有的精气神,如行尸走肉一般站在那里呆立不动。
奢文庄不理飞虎形如废人,吩咐苏庭瞻、余文山诸将道:“飞虎去职,我来山阴之事,要严格守密,断不可泄漏出去,对外偏称飞虎得了热病,出了行辕,将营将以上的将官,分批召来行辕,我要见他们……”
“是……”苏庭瞻、余文山应道,看着大都督示意随行扈从将二公子搀扶着往里院走去,晓得二公子从此之后便算是给彻底废了——老塘浦之败,痛彻骨髓啊。
苏庭瞻与余文山对望一眼,这仗是没有办法再打下去了,老塘浦惨败,使得会稽城失守,山阴、萧山两城的储粮只够六万兵马支撑到七月底,攻城军械及箭矢也严重不足,而淮东从老塘浦到会稽城等地集结的兵马已然超过五万,曹娥江与镜湖相接的水道也挖通了两条,使得集云级以下的战船得以进入镜湖作战,他们拿什么去将淮东赶到曹娥江东岸去?
要是淮东军知道这边缺粮,围堵封城,或能依城决一死战,偏偏淮东军得了便宜就卖乖,五万精兵收缩在老塘浦及会稽城一线,营寨修得跟刺猬一样,等着他们去攻……
要是赌一口气再战,再败,东线形势就会彻底的崩溃——淮东军不但有能力集结兵力强攻东阳县威胁衢州及浙西通道,也将有能力集结五六万兵马从闽北沿海直接登陆威胁晋安——一旦淮东集结大军直接从闽北登陆直接攻打晋安府,浙闽形势就面临彻底崩盘的危险。
虽然不甘心,有时候却不得不承认淮东就是奢家的克星,要不是淮东的突然崛起;奢家一度有能力在浙西集结十数万大军,怎么也有能力将江宁外围的防线捅个稀巴烂。
只因淮东,一切都变得艰难跟种种不堪——苏庭瞻心头涌起无力、无奈跟沮丧,与余文山往行辕外走去,去召集诸将官到行辕来见大都督。
第139章 以退为进
时唯七月,世人翘首而盼的会稽大战终究没能爆发……
七月初七为乞巧节,林缚站在会稽城头,侦骑四出,带回奢飞熊率部正大举从萧山撤出的消息……
“敌军正从芝塘撤出,我前军已经进入芝塘,接管防寨,并无异常。唐副指挥使已经向萧山境内派出大批侦骑,主力何时入境,还待大人批示?”唐复观率前锋精锐已经向往萧山境内压去,接管芝塘后,派人回来向林缚请示下一步的动作。
芝塘是镜湖水源之一,位于大香山北麓,是会稽县西北方向进入萧山的关津之地,浙闽军放弃芝塘,意味着奢飞熊放弃萧山是实,非疑兵之计。
“着唐复观多派小股精锐,深入渗透侦察,主力驻守芝塘,静观其变,要防备敌人打回马枪……”林缚大声训令,听着传令兵复述他的口令无误,挥手让他离去,奔赴芝塘向唐复观传令去。
“这一战终是没有能打成,”高宗庭轻轻一叹,说道,“奢家这是要将决一胜负的时机拖到燕胡突破河淮防线之后啊!”
林缚颇为遗憾的长吐了一口气,他当然希望能一战彻底决定南线形势,好从南线抽出兵马补入淮泗,以迎接燕胡步骑将如惊涛骇浪般的冲击,但不可能每桩事都恰到好处的如意——奢家宁可在失去会稽后,再放弃萧山、山阴,也要避免跟淮东军近距离消耗,林缚便有浑身解数,也无计可施。
“宗庭,以你对浙闽诸人的熟悉,浙闽军能断腕放弃萧山、山阴,会不会是奢文庄已经直接干涉这边的战事?”傅青河问高宗庭。
虽说山阴守军还没有动静,但很明显,奢飞熊在北面弃守萧山之后,浙闽军是无法独守跟会稽县只隔镜湖的山阴县的。
要么皆守,要么皆守。以之前奢家兄弟往山阴、萧山集结兵力的气势,很难想象他们能如此果断的放弃山阴、萧山。
“说不定奢文庄已然藏身山阴或萧山,在幕后主持这一切!”高宗庭的猜测比傅青河更直接一些,说道,“以退为进,是他惯用的伎俩!”
林缚蹙着眉头,说道:“这是头老狐狸啊!”他能料到浙闽军不敢强攻夺回会稽,但他没有想到浙闽军会如此果断的放弃山阴、萧山两地……
山阴、萧山与会稽地势相接,是给会稽山、浦阳江、钱江、曹娥江等山水包围当中相对完整的平原地形——浙闽军若要守山阴、萧山,其防御营寨必然与淮东犬牙相错。
如此防御状态,对敌我双方都极为吃力。
林缚也是想淮东咬紧牙关,能用这么一个对双方都不利防守的滞形,迅速的榨干奢家在浙郡的军事潜力,以便入冬之后,淮东能从南线抽出一部分兵力出来支援淮泗。
浙闽军如此果断的放弃山阴、萧山,令林缚的如意算盘落到空处。
浙闽军既然弃山阴、萧山而走,淮东军就不能不接管,不然就会寒了地方势力的心,但淮东军在收复山阴、萧山两县,防线会给拉得更长,兵力会给摊薄。
“奢文庄算盘再精,以退为进,想将我军主力拖陷在浙东抽不出去,最终在燕胡骑兵捅破河淮防线直接威胁淮东腹地时,我军主力又不得不北上增援,浙闽军则能捞到打反击的机会,”高宗庭笑道,“但他算得再精,也没有想到淮东在过去一年多时间里,对淮阳军镇已经投入那么多资源……”
淮阳镇已经得到极大的加强,三万战卒,四万辎兵部署在淮泗防线上——至少能保证河淮防线崩溃之后,燕胡步骑没有连续捅破淮泗防线的可能,就能为淮东多争取出一年的时间。这就使得奢家的以退为进之计,至少在东线不会成功。
“唉,我们还是先保住东线吧,能将祸水西进,那是最好。”林缚苦笑道。
奢家在浙闽各地还有总数十七八万的兵马,虽困于资源匮乏,时间拖越久,会越疲弱,但必有垂死挣扎一战,且必然惨烈——林缚也不想由淮东军来挨奢家的垂死一击。
只要能保证东线防事不出沘漏,就能迫使奢家从西线寻找机会——林缚打的是这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