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缚只知道后世常用的是铅活字,字模用铅制成,到底是纯铅还是铅合金就不得而知,更不知道铅活字配用何种印刷墨水才好、对纸张有没有特别的要求,他看着林景中,问道:“有无懂活字印刷的师傅?”
“活字印刷?”林景中微微一愣,林记货栈也经营纸作坊,他对雕印之事略知一二,说道,“泥活字师傅倒是知道一两个,听说用泥烧制字模损坏起来特别块,烧成瓷质又不醮墨;听说以前有人用铜块制字模,但是铜难熔,一套字模制作下来太费时太力又费钱,普通书坊还真没有这能力,而且铜字模也不怎么醮墨,传到今世,只听说两京的官坊有用铜字模……”
“应该是制字模的材料跟墨水选择不对,也许跟印刷的纸张也有很大的关系,”林缚说道,“具体怎么回事,你帮我找些会活字印刷的师傅过来,看能不能找到更合适的方法。事实上,要是印书量大了,印书的种类多了,铜活字也要比雕板更省时省力,这也是官家书坊为何用铜活字模的缘故……”
“那我先找找看……”林景中点点头将这事记在心里。
林缚倒是想起一事来,两京的官营书访都归工部管辖,既然官营书坊一直都在用铜活字模印书,也许可以直接从江宁工部下手。
林景中不知道林缚又在想什么,他说道:“你前些日子跟赵主事谈论杂学,我在想这刻书印书之事可不就是杂学匠术一类?我这几天正在想东阳有没有够资格著书立论的大匠呢。即使铜活字,怎么刻字模、用什么墨水、用什么纸,听说都有绝窍,不过啊,这些即使是官营书坊的印书匠也纯粹是靠手艺吃饭,轻易绝不肯将独传之秘说出来。我后来想到,既然我们能出重金购买,解决他们谋生的后顾之忧,他们未尝不肯。只是我们重金买来的独门手艺,却要免费刻印出来公布于世,这哑巴亏吃得……”说起来,林景中还是不肯做亏本的买卖。
千年之后的专利法案保护是异常复杂的体系,林缚也只是略知一二,再说真正要推广这种玩艺,要举国之力、要数代工夫才可能成功,他这时候自然不会费心去想这个,只跟林景中说道:“商贾之事最忌不肯拔一毛以利天下,我能跟你说的,欲取天下之利,先要有以利天下的心思才行。刻书之事,初看是大亏本的买卖,但是我们真有这种以利天下的胸怀跟气魄,我们以后要做什么事情,邀聚天下名师巧匠就比别人容易几分。另外,任何学问要研究透彻,只靠一两人闭门造车是绝计不成的,一个人的心智再高明,也是有限度,聚集众人的智慧进行交流与沟通,才是正途。印成书就是要将个人的智慧与经验公布出来好跟他人进行交流、沟通。此来也有一个直接的好处,就是我们总能比其他人更早接触这些经验跟智慧。早起的鸟儿有虫子吃,商贾之利,不就是在争一个先机吗?若是可行,我日后还要在江宁成立一个学社——西溪学社聚集的都是做道德文章的圣贤之徒,他日,我们的集云学社却是要聚集研究这些淫奇巧技、匠术杂学的百工诸匠……”
“你的野心真是不小,真要做成此事,青史可留名矣!”林景中听林缚说这些,心里也觉得生出几分豪气来。
“说起来容易,”林缚浅笑道,“要做成此事,无非权钱势力四字。景中你要助我,青史可不会只留我一人的名字。只是说这些还太远,我们眼前首先将赵舒翰的这部书刻印好,再一个看看能不能找到更方便、更节约钱的印书方法,书坊之事,你若觉得时机对了,便做就是……”
“青史留名不敢望,既然决定留在江宁,便是将此身卖给你了,”林景中笑起来说道,“你有吩咐,我当是全力去做,只是书坊刻书之事,叶楷知道定会暗中阻挠……”
“他今日既然能昧着心赚我们几十两银子,还需要担心他日后暗中阻挠吗?”林缚笑着问。
“也是。”林景中琢磨着林缚所说的“权钱势力”四字,只要比正业堂有更强的权钱势力,何需怕他暗中阻挠?不要说以后了,就是现在,林景中也不怕叶楷敢公然跟集云社翻脸。真要闹起来,林景中猜想林梦得肯定也是会暗中帮他们的,他这些天越来越觉得林梦得对集云社的事情很上心,说起来,也是林梦得觉得林缚更有大作为。
林缚坐在马车里想了想,说道:“能不伤和气更好,你看这样可行不?你去找叶楷商议,我们要办书坊,他正业堂可以入两成银股。集云社的书坊能赚到钱,他就能分两成银子……”
“……”林景中微微一怔,他从来都只听说总号才有银股之事,从没有听说过下面分号、分店还能让人入银股的,他想要反驳林缚,想了想,自己却想糊涂了:为什么分号就不能让人入银股?感觉脑子绞在一起,心想林缚每每有出人意料的主意,但是细想来,却是有很大可行之处。
林缚并不知道当世的商号银股之举是何人所创,他细想来,商号银股倒是有些千年之后股份公司的结构稚形,分号也设银股,不过是将这种稚形结构多层化。
这么做的好处很明显,不影响控制力的同时,至少能缓解同业竞争的矛盾,还能聚集更多的力量。
林景中想了想,说道:“也好,那我试着找叶楷谈一谈,也许要请梦得叔出下面。”
“嗯,”林缚点点头,又说道,“狱书还有两部书稿,一部先留在宅中,另一部,我下午拿着去顾府走动一下。”
今日是小年夜,下午去顾府,林缚特意将顾天桥带上,毕竟他与顾家是同宗。
下午过去时,天飘起雪来,年节之前的雪被视为瑞雪,街上人看着飘雪颇为兴奋,倒是混进城来的那些个流民蜷缩成墙脚根里觉得天气愈发寒冷难熬。
顾天桥坐在马车,看林缚掀起车帘子里盯着墙脚根的流民看,说道:“街上的流民似多了起来……”
“西秦、晋中、中州等地有逃春荒的传统,今年好像比往年要早……”赵虎的见识要比顾天桥多些,他坐在车头驾着马车,回头说道。
林缚坐在马车上,心想北方灾荒严重,已经跟以往的逃春荒传统有很大区别了,塘报里透露的消息已经表明沿淮河一系地方官府开始组织兵力阻止流民大规模的南下,他想着去崇州找秦承祖他们联络的人也走了好些天,应该快返回了,也许秦承祖会招揽些断了生计的流民上长山岛,毕竟秦承祖他们在春夏之前的缉盗之战中折损太严重了,真正堪称精锐也就剩下四五十号人。
车到顾宅,顾宅内外已经张灯结彩准备着过年节了,顾悟尘今日没有去衙门,年节前后也少有官员会老老实实去衙门坐堂。
顾悟尘与妻子顾氏在后园子里赏着飘雪,顾君薰也穿着浅翠襦裙站在园子中间天真无邪的伸手去接飘雪,看见林缚与顾天桥走进来,含羞的躲到顾氏身后,也没有从园子里逃离开。
第39章 党争避嫌
顾悟尘看见林缚过来拜访,高兴的说道:“刚刚还说起你,你就过来了。今日小年夜,你可要留下来陪我喝两盅……”看着林缚怀里捧着锦盒,眉头微竖,说道,“你人过来就行,学别人拿这些东西过来做什么?”
“大人,你要教训我啊,待看清锦盒里装了什么东西再教训不迟啊。”林缚如今在顾悟尘面前说话也随便些,笑着先将装书稿的锦盒打开,呈给顾悟尘看,“我这些天躲在宅子里没有来拜见大人,可也没有出去胡混。这些天与江宁刑部提牢厅主事赵舒翰赵大人整理了一部书稿,今日拿来特来请大人过目……”
“哦,”顾悟尘将装书稿的盒子接过去,三百多页纸装盒子里还是有些压手,顾君薰懂事的走过来将盒子拿在手里,让她爹拿着书稿看,顾悟尘初时脸上有些疑惑,一叠书稿在手里越翻神情越凝注……
林缚趁着顾悟尘专注看书稿之时,将装有两粒南珠的锦盒递给一旁的顾氏,说道:“前些日子,晋安侯少侯爷到我宅子来,送了这玩艺儿给我,实在推脱不了,又觉得这东西留在我那里真是没有用处,想着快到年节了,就拿过来献给夫人讨喜……”他觉得奢飞虎应该带着一批珍贵南珠在江宁城里搞大派送,说不定顾家也收到礼物,他索性将这两粒南珠的来源跟顾氏说明。
顾氏打开锦盒一看,见是两粒龙眼大小的莹白南珠。她前些日子在奢家姑嫂来访时也收到奢家赠送的两颗南珠,她还不知道奢飞虎事实上送了四颗南珠给林缚,只觉得奢家竟然对待她家跟对待林缚是同一种规格,心里对晋安侯府已经是相当不悦。当然她对林缚没有丝毫的意见,偏偏听到林缚嘴里直接承认这只是他拿来借花献佛,愈发觉得他真诚可信,眯眼笑着说:“这好物什,你应该留着日后讨好你家媳妇……哦,说起这事,你过年就是二十一了,还没有定下亲吧?”
“多谢夫人关心,林缚只用心跟着大人做些事情,还无心去想这事。”林缚说道。
“成家跟立业分不开,你们年轻人脸皮子薄,我替你把这事放在心里就是,你莫要担心我不负责任给你相个丑八怪媳妇回来,总要让你看了满意才成。”顾氏微笑着说道。
顾氏在江宁也没有多少可亲近的人,平时接触的人都没有林缚来得更让人舒心跟信任的,加上夫君顾悟尘也欣赏这青年,她自然更愿意做些锦上添花的事情,便要将林缚的婚事揽到自己身上来。
林缚心里苦涩,面子上还是要装作感激不尽的样子,特别顾氏是长辈的口吻跟他说话,是旁人喜欢都喜欢不来的。顾悟尘给书稿分了神,也就没有拿林缚送南珠之事说叨,听着这边说起林缚的亲事,附和道:“林缚的确应该早成家,成家之后就能专心做事……”
“可惜那肖家娘子是婚配过的人,不然就算是寒室出身,给林缚当正室也是合适的。”顾氏又说道,很随意的拿话刺了顾悟尘一下,看她的规模似乎真是在琢磨谁家闺女跟林缚门当户对呢。
顾君薰帮她爹捧着书稿,秀眸偶尔偷窥林缚一眼,更多时间要么盯着自己微微露出襦裙的绣鞋尖看,要么盯着书稿看,也竖着耳朵听她娘站在那里嘀咕谁家的闺女。
这段时间来,顾君薰跟她娘整日守在宅里,江宁那里官宦富商的家眷也时常过来拜访,认识了不少江宁城中的小姐,听着她娘在那里嘀咕一些女孩子名字,她在一旁也心里嘀咕:这些女孩子怎么配得上林缚?却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来。
顾悟尘果然将话题转移到别处,指着书稿跟林缚说道:“这处真是精妙,我之前还担心你这司狱官做不做得来,真是过虑了。你少年大才,这等的学问,天下几人能及?这部书稿,你再让人抄录一份,我替你送到燕京去,张相跟薰娘外祖都会高兴读到这等的文章……”
“书稿我已经拿去正业堂付印了,”林缚说道,“这部书稿实是赵舒翰大人的功劳,他是提携我,硬要将我的名字署上去……”顾悟尘在江宁立足总是面临缺人的问题,赵舒翰无论才学还是资历还是功名,只要楚党愿意用他,哪怕立时将他提到正五品按察使司佥事的位上都不过分,那时顾悟尘在江东就可以直接用赵舒翰当助手,虽说林缚感觉到顾悟尘有些刻意回避提赵舒翰,他还是坚持不识相的提起赵舒翰来。
“呃,”顾悟尘轻叹一口气,语重心长的跟林缚说道,“我在燕京时就听说过赵舒翰,虽然当年只是些微小事,但毕竟是陈信伯亲自点名踢出燕京的……陈信伯会不会离开相位,都是今上圣裁,我在江东若荐赵舒翰,反而给别人落了口实。”
虽说顾悟尘嘴上里不用赵舒翰是为了避免党争之嫌,但是更让赵舒翰彻底沦为党争的牺牲品,林缚心里替赵舒翰惋惜不已,心想顾悟尘竟没有用赵舒翰的气度,说话却愈发的恭敬:“林缚唐突了……”
“没什么,有些道理,你日后会明白过来的;你现在毕竟锐气十足,这也是好事。”顾悟尘倒是一点不为赵舒翰烦恼。
这会儿,顾嗣元走进园子里来,看到林缚与顾远桥也在,说道:“你们也在啊……”他脸涨红,说话满嘴酒气,看来是午后喝酒到现在才归来。
顾悟尘蹙着眉头,看着独子恨铁不成钢的教训道:“你去哪里了?今天小年夜你也出去胡闹,中饭也不回来吃,”抖着手里的书稿哗啦啦响,“你也只比林缚少两岁,我何时能看到你有著书立论的时候!回书舍去,晚饭前看到你在宅子里走动,小心我抽你一顿。”
顾嗣元挨了一顿训,酒醒了大半,在他老子面前不敢声张,低头挨训时眼睛却瞥了林缚一眼。
林缚暗道苦矣,心想:顾大人要教训儿子不拿自己出来垫背就完美了。顾嗣元对他印象本来就不佳,再给拿来横加比较,顾嗣元能对他印象改观才叫有鬼,林缚也不能说话,这时候说什么错什么,一脸肃穆的等着顾嗣元走出园子。
在晚饭前,林缚跟顾悟尘又谈了很多治狱之事,这些天,治狱的学问他几乎跟赵舒翰讨论透彻,这时候说起来自然圆熟自然,顾悟尘说道:“书稿印出来,你拿几本给我,贾大人那里,我免费送他一本,看他还如何质疑你治狱的能力!”
林缚倒觉得自己拜在顾悟尘门下,顾悟尘又一力推荐自己去治江岛大牢,按察使贾鹏羽质疑自己的能力不奇怪,留在顾宅吃过晚饭,就告辞离开。
以往顾氏收林缚的礼都是有来无往,这次林缚回去,她拿锦盒包了一只漂亮的银狮镇纸给林缚,说道:“我在江宁也没有亲近的晚辈,看着你就觉得亲切,也不用要拿什么当见面礼,这只银狮镇纸还是薰娘选的,说你指定喜欢……另外,你在江宁城里也没有别的亲人,除夕夜过来吃团圆饭。”
顾嗣明与顾天桥都要算顾氏的晚辈,当然他们是得不到这么珍贵的礼物,林缚这才觉得这段时间讨好顾氏今日算是有所回报,情切说道:“林缚自幼失牯,便觉得夫人甚是亲切,心里已经将夫人当成亲人了……”又打开锦盒看了看银狮镇纸,朝顾君薰道谢,“多谢君薰妹妹费心了。”
顾君薰见林缚如此亲切的唤她,也知道林缚没有别的意思,她却是莫名的脸先红,搅着衣角低头轻轻“嗯”了一声,不说其他话,见他喜欢自己挑选的银狮镇纸,心里也莫名喜欢得紧。
顾悟尘也甚是高兴,说道:“我还有话跟你说,我送你到前院去……”
林缚不知道顾悟尘还有什么话吩咐,也就不推辞顾悟尘亲自相送,顾氏跟其他人自然都不疑有他,也不相随出去。顾天桥远远的跟在后面,不打搅顾悟尘跟林缚谈话,他早明白在顾悟尘及顾氏的心目里,林缚是他这个族亲无法比的,不要说他了,就算顾嗣明也远远无法相比,看顾悟尘那样子,只怕是恨林缚不是他的亲生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