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悟尘说还有话要说,一直走到前院都没有开口,林缚也不好问,赵虎、周普他们在前院准备好马车,顾悟尘倒是打定决定似的,说道:“柳姑娘是苦命人,你要好好待她……”
“呃,”林缚微微一怔,他当然知道顾悟尘没有必要拿这个试探自己,还是觉得意外,只能说道,“林缚在心里一直很敬重柳姑娘的……”
顾悟尘按住林缚的肩膀拍了拍,说道:“除夕夜记得过来吃晚饭,我不会让人去催你……”就站在前院月门看着林缚上马车。
林缚坐上马车心思很乱,顾悟尘这么说是彻底放弃要纳柳月儿为妾的心思,在他心里一直都没有觉得女人有让来让去的道理,今日听顾悟尘这么一提醒,不由更深刻的感受当真不能拿千年之后的习惯去看待这个时空的男女关系。他心思乱糟糟的回到集云居,吴齐一直守在前院,看到他们回来,就迎过来,附耳过来说道:“你猜猜谁过来了?”
林缚见吴齐这般模样,心里一喜,问道:“秦先生还是子昂?”心里想唯有秦承祖或者曹子昂亲自过来才能让吴齐如此神色。
第40章 东海狐
“我过来了……”秦承祖从门房里走出来,站在廊檐挂起的灯笼下看着林缚,钱小五、赵梦熊等人都给吴齐先支使到别处去了,前院没有外人,午后积了一层薄雪,没什么模样。
相比秋后在清江浦时,秦承祖在海上生活了数月,皮肤吹黑了一些,削瘦的脸上给冷冽的寒风割开几道干裂的细口子,相貌看上去略显苍老,神色奕奕,灯下双目炯炯有神,他穿着一袭绸衫,扮成商人模样。
“秦先生能来真好,”林缚也很高兴秦承祖能亲自过来,周普与吴齐都各有专长,让他们偷鸡摸狗、杀人放火绝对要强于他人,但是说到落子布局,他们都不及秦承祖善谋,有些事情,林缚希望能跟秦承祖商量,走过来,关切的问道,“进城有没有遇到麻烦?”
“今年逃荒流民潮比往年都早,再说江宁素来升平,我们拿假牙牌进城倒是无碍……”除了吴齐派去联络的人,秦承祖就带着一名部下沿途潜行,到江宁地界后乔装成商人进城,他说道,“从崇州到江宁的水路,我要走一下才放心……”
“嗯,我是脱不开身,不然我也会再走一趟……”秋暮离开清江浦后,林缚与周普先将苏湄、四娘子、小蛮送回江宁,他们沿水路从江宁到崇州走了一个来回,林缚请秦承祖等人到正院厢房去,边走边说,“傅先生、子昂、乔冠、乔中他们在岛上还好?”
“都好,辛苦是辛苦些,其他倒还安妥,不然我也不敢轻易离岛,”秦承祖说起长山岛的情况,“入冬来有过几股东海盗从扬子江口侵入崇州、海陵,长山岛不在其航线上,没有起什么冲突。不过我们上岛之后,也不断有海盗船接近、觊觎岛上,我与子昂、青河商量都觉得忍气吞声立不了足、要打。上个月初旬将一股上岛海盗诱歼于丛林,中旬直接将要靠近长山岛的两艘海盗船逐走,之后就安静许多……”
秦承祖说的容易,林缚却能想象他们的艰辛与凶险。
秦承祖一系人马还剩下的精锐战力才四五十人,老弱妇孺却有三四百人,要在长山岛立足,除了在岛上生存的辛苦外,更要露出獠牙打消其他海盗势力的觊觎与贪念。在弱肉强食的东海,没有人会因为长山岛好相与就会对长山岛格外的客气,恰恰要其他海盗势力知道妄想吞下长山岛必会付出血腥的代价才行。
“林缚在江宁等着听秦先生、子昂在东海重立威名……”林缚笑着说。
“可我们在东海放出去的名号是东海狐谭纵……”秦承祖眯眼看着林缚。
林缚微微一愣,又哈哈笑了起来,说道:“秦先生当真好计谋,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在长山岛立足,既要立威,又不能不跟东海盗接触,岂能轻易给别人看透底细?我随意想起的那个化名就借给秦先生你们用了,这么看来,我更不能让东海狐这个威名给坠了!”林缚心里很清楚秦承祖这伙流马寇始终是一支内聚力极强的独立势力,不会轻易依附别人,更不可能将今后的希望寄托他这个没有什么势力的举子身上,之所以用他的化名在长山岛立名号,也许有感激他这段时间为他们尽心做事的因素,更主要的原因还是秦承祖在长山岛故布疑阵迷惑其他东海盗,又笑着问,“可是为什么匪号要用‘东海狐’?”
秦承祖笑了起来,笑着说:“这可是青河想出来的,你有什么不满意的,日后去找他。”林缚的反应很让他满意,虽说林缚很值得人欣赏,也很值得信任,但是现在还不是想太多的时候。
这会儿柳月儿端着茶水送到正房来,她刚才就听钱小五说有外地来的客人过来,这会儿看见林缚回来,便沏茶端来,看着秦承祖与林缚对案坐谈,周普、吴齐、赵虎、陈恩泽、林景中等人都站在一旁,也知道客人身份不凡,因为之前奢飞虎以及赵舒翰等人上门来,她可没有从周普、吴齐眼里看到对人有如此的敬意。
柳月儿万万想不到今天过来的客人原来是个马贼头子,现在改行当海盗头子了,将茶水放案上,朝秦承祖敛身施了一礼,问林缚说道:“客人过来时,宅子里已经用过餐了,我这会儿又准备了些酒菜……”
“好,我跟秦先生一会儿就过去,辛苦你了。”林缚说道,看着柳月儿在灯下这张千娇百媚的脸,又想起离开顾宅前顾悟尘所说的那句话来。
男人喜欢漂亮女人,没有什么好掩饰的,不过林缚心里清楚石梁知县梁左任将柳月儿送给顾家当厨娘是什么意图,让柳月儿留在宅子里一直都没有别的什么想法,今夜给顾悟尘一句话说得再看柳月儿倒有些异样感觉来,心里暗想:所谓心防不过如此。稍走神之际,脑子里又闪过苏湄清媚的娇容来,林缚抬头问吴齐:“秦先生过来,有没有告诉四娘子?”
“人不在柏园,我等会儿再去看……”吴齐说道。
柳月儿拿着托盘站在那里,微微喘着气,一种感觉紧紧的拽住她柔嫩的心房:林公子与客人谈秘事竟没有避开自己!她低着头,微微抑着心间的激动。
秦承祖朝柳月儿微微颔首示意,又瞥眼看了她一眼看她退出去,他过来后,宅子里什么情况吴齐都有跟他说起,他倒是一点都不介意林缚谈事不避这女子。这年代,最容易控制的恰恰是这种千娇百媚的美艳女人,只要口严就行。不像有野心的男人会出卖主家换赏银换功名换富贵,这些女子的荣华富贵与安全感只能依赖于某个男人,一旦林缚在江宁垮势,如此美艳的柳月儿,只会引来其他人的争先抢夺,命运又能好到哪里去?
酒菜准备好,林缚请秦承祖以及随他前来的两名部下移步用餐,周普、吴齐、林景中等人坐陪。用过餐后,林缚又与秦承祖回到厢房谈起利用集云栈作掩护给长山岛输送物资的安排来。
“从江宁到崇州,水路曲折近四百里,归江宁、维扬、海陵、平江四府共辖,江防区又分别属于江宁守备将军府下辖的燕矶水营与江东提督府下辖的宁海镇水营所属,除了上游的洞庭湖匪跟江口外的东海盗会时不时入境外,这一江段虽然没有成势力的水寇长期盘踞,但是也偶尔会有地方乡豪势力会进来混水摸鱼,情况相当复杂。说实话,这种情况还真不如让一家不管是官兵是江匪的势力将这一江段霸占下来,反正是要交买路钱,还不如只交给一家……”
这年头盘踞一地、有势力的江匪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了官府的角色,只要商船交过买路线,一般情况下能保障商船顺利过境,就算东海盗在各自的势力范围之内打劫商船也有规矩,他们很清楚涸泽而渔的坏处,只有偶尔外来觅食的水寇势力才会究凶极恶的杀人越货,林缚知道这样的道理,才有这样的感慨。要说盗民,千百年来,官府可不就是一直在做强盗做的事情?只不行蒙上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罢了。
林缚在一张简易的江东郡地图摆在书案上,跟秦承祖解说江宁到崇州扬子江段的形势,地图很简陋,但也得来不易,林缚怀疑军中有没有更精准的地图,只能勉强将意思说透。
秦承祖他们刚刚到长山岛立足,与外界接触少;林缚作为按察副使顾悟尘的门人,本身又是举子功名,有查阅普通塘报的资格,接触按察使司官吏也密切,打听江东郡的形势要远远比秦承祖他们便利、细密。
“好在林记货栈也有在走这条水路,沿途需要打点什么,需要买通哪些关节,大体上不会出差错,”林缚说道,“另外,集云社从秣陵县拿商帖;商船武卫之事也谈妥了,集云社本金虚报两万两,许向镖行雇四十人带刀充武卫……”
商帖跟千年之后的企业经营牌照性质相似,商号与商社便拿到商帖才能合法行销或坐销商货。
向镖行所雇的武卫只是将人名挂在镖行旗下,实际上是商号、商社自有的私兵,这是半合法化的私兵,要是商队觉得这些人手充当护卫还不当,那才要真正的向镖行雇佣镖师,不过规矩总是不会受到严格的遵守。以杜荣为首的庆丰行带刀武卫许两百人,林缚估计庆丰行江宁总号的护卫就有两百人左右,将散在各地分号以及随商队、商船在外的护卫集中起来,绝对是一支不容小窥的精锐武力。
商号诸多事归宣抚使司及府县衙门管辖,单单镖行一事是归按察使司管辖,监控、限制地方武备本来就按察使司的一个重要职责。
林缚又跟秦承祖说起将在金川河口建货栈之事,秦承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江岛大牢司狱官一职真是恰到好处……”心想林缚安排真是妥当,剩下的事情就是如何不露破绽的将人手按插进来。
林缚笑了笑,这时候刚刚潜去柏园找四娘子的吴齐回来了说道:“四娘子她们回柏园了,苏湄姑娘说也要见见故人……”
林缚想了想,跟赵虎说道:“你拿我的名帖,直接去柏园,我们明天光明正大的去柏园……”柏园仆役与护院都是藩家派出的人,只身前往给撞破大不了立即逃跑只会给当成梁上之贼,人去多了容易给撞破,给撞破后不引起藩家疑心才怪,还不如明日索性光明正大的去造访。接下来,他就将秦承祖安排在厢房里好好休息,让周普、吴齐跟秦承祖好好叙旧,他先回房休息。
第41章 市井八卦
林缚回到房中,拿簪子将豆大火苗的烛芯挑了挑,使房里亮堂些,外面还在飘着雪,中庭的雪积了一层,给风吹打在窗纸上,簌簌的响。
林缚拿出一张裁好的纸,拿笔醮墨在纸上写下“东海狐谭纵”五个细正字来,柳月儿看着林缚回房端茶过来伺候,她歪头看着林缚在纸上写的五个字,问道:“这是谁啊?”
“这可是东海很厉害的海盗,现在还不出名……”林缚笑着跟柳月儿说道,“说不定以后会很有名、很有名。”
“那他一定很聪明。”柳月儿笑着说,那浅笑盈盈的挂在嘴角上,使她在灯下看了有种俏皮的美,聪慧过人的她知道秦承祖、周普、吴齐都不是普通人物,心里想说不定这个东海狐也是林缚的朋友。
“哦,对了,差点忘了你想做个狐狸精来着,听说有人唤东海狐便觉得聪明……”林缚笑了起来。
柳月儿粉脸绯红,心里涌起一股羞意,所谓狐狸精的话只是前些天的胡言乱语,没想到林缚记在心里,没有像以往那样急忙躲开,她也看出林缚有跟自己聊天的意思,再说她也想跟林缚多说些话,站在那里笑着说:“公子取笑月儿,这戏文都说狐狸是很聪明的生灵呢……”
“这只狐狸啊,宁死都不改的犟脾气,真算不上聪明……”林缚自嘲道,他两世为人还步步犯险,说到底还是心里那种不甘,又问柳月儿,“你也能看出这宅子里藏着凶险,你心里怕不怕?”
“也许月儿也是只笨狐狸,只在这宅子里才觉得安心呢。”柳月儿壮着胆子说道,她父母兄嫂能为了每个月能从梁左任那边白得三两月银,可丝毫没有顾忌她的感受就让她离开了石梁县,她起初随林缚过来,也是满心警惕,此时的心防却渐渐打开,当真觉得林缚跟这世间的其他男子不一样。
林缚抬头看着柳月儿在灯下清离闪光的眸子,看她在眼睑上投下阴影的弯长睫毛,便觉得真是迷人,真是个名符其实的勾人狐狸精,他将案上那张写着字的纸拈起来慢慢的撕得粉碎,丢掉旁边当废纸篓的小柳条筐里,才跟柳月儿说道:“我也是只笨狐狸,你以后就安心的将这里当成狐狸窝吧。”
柳月儿心思玲珑,知道林缚这么说她就再不用担心给送到顾家了,虽然不知道林缚怎么会是这东海狐谭纵,但是想着林缚将这最隐密的事情说给她听,便是不再将她当成外人了,嫣然笑着,站在那里望着林缚线条明俊的脸庞,林缚望过来,她的眼神又躲开,安静的站了那一会儿,才小声说道:“公子看书不要太晚,月儿先回房了,有什么事情唤一声。”
“你去早些休息吧,我还要看会儿书……”林缚说道,看着柳月儿走出他房间,他心里又想起秦承祖说以东海狐谭纵的名义在长山岛立名号是傅青河的提议,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这担子还真是不轻。
次日,林缚便带着秦承祖光明正大的到柏园来拜访苏湄。
柏园是藩家提供苏湄在江宁居住的私人寓馆,并不是意味苏湄就不会在柏园会客,只不过苏湄在柏园会客能更随自己的心意,除了平时结识的文士名流会投帖上门拜访外,江宁平时要好的姐妹之间也会时常走动。
虽说就是街前街后几步路的时候,林缚与秦承祖到柏园来,还是让赵虎套了马车,周普、吴齐骑马充随扈过来。
一夜积雪,林缚他们出来稍晚一些,街上的积雪已经给行人践踏得没有模样,倒是屋檐墙嵴疏枝门楣上都是白雪。
到柏园时,恰逢另一个以才艺丰色名扬江宁的女人也在柏园,那便是在江宁与苏湄齐名的静斋园主人陈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