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斋园的陈姑娘也在,林爷赶来真不凑巧,要不坐着稍等片刻?”说话的宋道婆便是那夜跟苏湄去藩楼、在藩家少主藩知美嚼林缚舌头的仆妇,她是藩家派到柏园的管事婆子,便是小蛮挨了她的训,也只能到苏湄面前嘀咕两声,她心里对林缚的来访自然不满到极点,但是她亲眼在藩楼看到林缚浑不把少东家藩知美当回事、甚至以割舌威胁藩楼主人藩鼎出来道歉,她就是满心的怨恨也没有半个胆子敢当面撒出来,这会儿拿陈青青当挡箭牌,想将林缚撵回去。
“那就麻烦宋道婆去通报一声,苏姑娘觉得不便,林缚自当离去。”林缚不冷不淡的站在门庭前说了一句,宋道婆毕竟不敢给林缚脸色看,就进去通报了。
林缚到江宁后没有留恋过风月之地,静斋园主人陈青青的名号也听说过,与苏湄一样,同为乐籍中的名角,善舞,秀白楼专门给她在楼里南天井中搭了一个莲花棚,棚里有银铸的莲花高台,径长五寸,常人站在银莲高台上转身都担心坠下,陈青青却只在这莲花台上当众起舞。要说名气,陈青青只怕比苏湄还要显三分。
乐籍中的女子有洁身自好者,如苏湄,苏湄与江宁风士名流交识甚广,却一直都有好名声;但是乐籍女子毕竟是受世人轻贱的一类人,在浊浊红尘中能有坚强性格而自立毕竟是少数,找个权贵当依靠才是她们最常做的事情。陈青青十七岁时就给曾给当时的江宁守备将军何月京从秀白楼赎去为妾,何月京在江宁建了静斋园安置陈青青,陈青青从此就自号静斋园主人。何月京给调去蓟北任靖北辅国将军,战死在去年春季的陈唐驿一役中。何妻自然不会容一个乐籍女子还留在何家,去年就将陈青青从静斋园赶了出来。陈青青给赶出来之后,一时找不到其他依靠,只得重回秀白楼入籍,得了银子在南薰门街购了栋宅子依旧取名静斋园,也依旧以静斋园主人自居。
虽说陈青青给赶出何家,但她名义上还是要算为国战死的辅国将军的遗孀、未亡人,江宁城里贪恋陈青青美色的权贵大有人在,却没有谁会在这时候徒惹风议将陈青青纳为妾室。倒是听苏湄说起永昌侯嫡长子,也就是元锦生的同脆兄长元锦秋近来往静斋园走得勤,元锦秋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不大受永昌侯的待见,但他是永昌侯爵的法定继承人,这一点就是永昌侯元归政自己也无法改变。
林缚另外还从巷坊间听说当世沐国公曾铭新对这个静斋园主人陈青青也有意思,而且市井间风传得尤其的风风火火。
沐国公曾铭新与永昌侯元归政是同辈份,算是元锦秋的叔伯辈,沐国公府与永昌侯府又相互是江宁城里的死对头,曾铭新与元锦秋暗中争夺的又是前辅国将军的小妾、江宁风月场里第一等的名角——此等超级八卦如何能不引起市井小民的关注?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陈青青在江宁的名声比苏湄还要彰显三分。
林缚就算双手将耳朵捂起来,到江宁后听到别人提起陈青青的名字也远远不止一次两次,只是没有见过其人,倒没有想到陈青青今日会到柏园做客,心里却是奇怪:苏湄不介意聊些其他的市井传闻,怎么从来没说过沐国公曾铭新暗争陈青青的八卦?
林缚与秦承祖等人在柏园前院看着院子里栽种的一株梅树,梅枝吐着花骨朵儿,又挂了雪。宋道婆走进去通报不过十几息的时间又折返回来,林缚抬头看去,小蛮跟在后面走出来:“啊,林公子,你过来了,小姐说了,你过来就直接领你进去,我这就领你进去……”
昨天赵虎过来送拜帖,就给宋道婆刁难了一回,苏湄怕林缚与秦承祖今天又给刁难,算着到约好的时间就让小蛮到前园子来看看,正会挨上宋道婆进去通报。
柏园里的雪景没有给践踏,其他人都在前院等候,林缚与扮成崇州大商户的秦承祖跟着小蛮往后园子走,苏湄与陈青青在后园子里赏雪、赏梅,林缚这才是算第一次见到陈青青。
与苏湄的清媚绝尘相比,陈青青有一种入骨的别样美艳,她坐在那里,穿着锦袄,在户外还披着雪白无染的白狐裘,还是能让人觉得她的胸鼓腰柔,难怪号称能倾倒半城江宁男子。
“这便是苏妹妹嘴里说起的林举子?”陈青青与柳月儿一般年纪,比苏湄年长两岁,但是在红尘混迹多年的她看见林缚与秦承祖走进来,却一点都不心怯,坐在铺了锦垫的石凳上,撩眼看着林缚,嘴里吐字却如刀锋利,“苏妹妹倒是有些眼力呢,能将藩楼少主吓得尿裤裆的角色,我看比那个什么解元强!”眼神撇过林缚的脸,看向苏湄问道,“对了,陈解元回乡下闭关读书准备明年金銮殿一鸣惊人,该有好些日子没跟妹妹你书信来往了吧?”又站起来挥着锦帕说道,“好了,好了,我不留下来烦人,苏妹妹你就跟林举子相会吧,我回静斋了……”也不跟林缚多说什么,喊过宋道婆,“宋嬷嬷,赶明你跟苏妹妹到静斋来做客,今天我就不打扰了。”
陈青青与婢女还有宋道婆走出后园,苏湄才面带尴尬的跟林缚说道:“陈青青就是嘴巴不饶人,人可没有多少坏。”
“我知道,”林缚笑着说,“她提陈明辙不就是还怕我对你死缠烂打吗?唉,这名声坏了,一时半会还真难挽回。”
唯有小蛮嘴最快:“陈解元倒是让人带了好几封信来,小姐可是给他缠不过才回了一封信,那封信我也看过,真是在认认真真的谈学问呢。”
“去!胡说八道什么。”苏湄轻啐小蛮一口,她粉脸微红,给秦承祖敛身施礼,“苏湄见过秦先生……”
第42章 唯恐天下不乱
林缚与苏湄刚陪秦承祖坐下交谈不多久,静斋园主人陈青青就去而复返,她的人还没露脸,又娇又脆的声音就从月门那边传过来:“苏妹妹,我又回来了,你看看我在街上遇到谁一同来了?想着还是这边热闹,姐姐我再不想回冷清清的静斋园去……”
林缚将手里的茶杯放在石桌上,转头看过去,只见藩知美、元锦生、王超、顾嗣元四人随陈青青从月门那头走过来,陈青青那张艳若入骨的脸上洋溢着幸灾乐祸、看好戏的笑容,再看藩知美阴沉不豫的脸,想他多半是给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陈青青挤兑住才硬着头皮走进柏园来。再看顾嗣元,没想到藩楼事件发生之后,顾嗣元与藩知美、元锦生他们的关系非但没有生分,反而走得更加亲密了,想起昨日小年夜在顾宅看到顾嗣元午后喝得醉醺醺的回来,想来昨日也是他们在一起吧。
柏园与藩楼一样,实际上都是藩家的私产,苏湄看着陈青青与藩知美等人走进来,也不便赶走他们,走到凉亭外,问在园子门口守哨与伺候的四娘子:“宋嬷嬷人呢,少东家跟小侯爷过来,她也不招待他们?”
“你可不要责怪宋嬷嬷,我领他们直接进来的,大冷的融雪天,园子里又没有暖阁,人多还暖和些——实则也是姐姐我不想回冷清清的静斋园去,苏妹妹你要是怪我,那我就知趣走好了……”
“苏湄怎么会怪陈姐姐,我只当宋嬷嬷怠慢了贵客呢,”苏湄对陈青青此种性子也颇为无奈,只得吩咐四娘子唤人再准备一套茶具、搬来椅凳出来,将陈青青、藩知美、元锦生、顾嗣元、王超等人领进赏雪的凉亭里来。
小蛮本来天真无邪的坐在林缚的身边,看着林缚、秦承祖与苏湄说集云社的安排以及长山岛的生活,看见陈青青领着藩知美等人进来打断这边的谈话,便站到林缚身边不说话,心里多少有些不悦。
藩知美与元锦生、王超、顾嗣元来找苏湄,得知林缚与别人在柏园,不想自找不快,就要转去别处偷闲;没想到给陈青青撞上,给陈青青拿话挤兑住,不得不领着元锦生、王超、顾嗣元走进来。要按他的想法,既然不能派人暗中拔掉这根刺,哪肯跟林缚当面碰到?这会儿进园子来,心里还是怕林缚这个鲁莽人动粗,想让护卫跟着进来,又怕给陈青青这只老少通吃的骚狐狸精取笑,真是纠结得很,最终还是忍着给陈青青取笑的风险,令他两名随扈守在院门口,免得等会儿言语不和再给林缚欺负。
顾嗣元想起昨天在家平白无故因为林缚挨他爹训的事情,看到林缚心里也没有什么高兴的,不过半个江宁城的人都知道林缚是他爹的亲信门人,他心里再不悦,也不能表现在脸上,看到林缚还是僵硬的点点头。
元锦生看到林缚却是和颜悦色的迎过来作揖施礼:“想不到林举子有雅兴在陪苏湄姑娘赏雪,锦生过来打扰了……”
“小侯爷客气了,”林缚也不能拳打笑脸人,站起来与元锦生还礼,出于礼节,介绍身边的秦承祖,“这位秦先生是我外乡过来的朋友……”
“锦生见过秦先生。”元锦生又给秦承祖作揖施礼。
“不敢当,不敢当,秦某人一个行脚货色,哪敢当小侯爷的礼?”秦承祖慌手慌脚的站起来朝元锦生作揖,又朝王超、藩知美、顾嗣元等人作揖,“秦某人见过诸少君……”看他此时缩胸塌肩,一脸谄笑,谁能想象他驰骋淮上做马贼的风采?便是刚才他与林缚、苏湄对坐而谈时儒雅风度不弱当世名士。
“……”小蛮看着秦承祖转眼间就恍若两人觉得十分有趣,抿唇而笑,嫣然若雪地里绽开的红梅沁人心怀。
王超作为江宁府尹王学善的公子,对举子出身、攀上顾悟尘门下的林缚一向是看不上眼,他本是冷眼看着元锦生跟林缚客套,待看到小蛮笑起,便觉得眼前一亮,定睛往这个小美女看去,想不到这小女孩子容貌倒丝毫不比苏湄、陈青青差半分,只是年纪尚幼,脸上稚气未脱。
小蛮给王超盯住看厌烦,人往林缚身后躲了躲,避开王超的视线;小蛮也是下意识的拿手指顶了顶林缚的后腰,想要让林缚去看王超那副令人厌恶的猪腰子脸,这亲昵的动作却落在藩知美的眼里。
藩知美眉头微微一蹙,心里暗道:难不成在白沙县一同历劫真让她们对林缚这个莽夫举子心有好感了?
“旁人只知林举子书文学问过人一等,然而在东华门外义援奢家姑嫂,才让世人真真切切的知道林举子乃文武全才之人……”元锦生坐下来还是不忘恭维林缚。
“小侯爷过誉了,”林缚笑着说道,“林缚虽然读过些书,却是鲁莽性子,可当不起小侯爷这么夸。”
“林举子谦虚了,林举子若不觉锦生唐突,锦生便抖胆唤你一声先生……”元锦生语出惊人的说道。
听元锦生这么说,林缚也是微微一愣,元锦生过了年节便是弱冠之龄,只比自己年轻一岁,他下意识的看了顾嗣元一眼,心想应该是他与赵舒翰合著《提牢狱书》一事让顾嗣元嘴快说给元锦生听了。
顾嗣元、王超以及藩知美在旁边见元锦生待林缚如此之重,心里都想:至于吗,这小子不就跟无关紧要的江宁刑部主事赵舒翰合著了一部狱书嘛?
顾嗣元昨夜给他老子教训,又给强迫看了几十页狱书,今日与元锦生他们相聚,便发牢骚的将这事说出来,却万万没有想到元锦生因为这事就尊称林缚先生。
陈青青知道藩楼那夜发生的冲突,只当林缚是个得势便嚣张的跋扈角色;她也知道林缚适逢其会救了晋安侯奢家姑嫂,说起来当初她给前江宁守备将军何月京纳为妾室之后,何月京给东闽总督李卓参了一本斥责其在后方对东闽战局支持不力才给朝廷从江宁调走,后又战死蓟北陈塘驿,以致她最后给何妻赶出何家,她心里对在东南叛乱十载的奢家没有什么好感,巴不得看奢家的好戏,自然对林缚救奢家姑嫂一事的感观极冷淡;当然她对藩知美这个纨绔子弟也没有什么好感,抱着游戏红尘的心态,挤兑住藩知美进柏园来,便是想要看一场狗咬狗的好戏,哪里想元锦生进来会对林缚如此恭敬有加?
静斋园主人陈青青心里当然清楚藩楼实际是受永昌侯府控制的物业,元锦生对林缚恭敬有加,就算藩知美有满腹怨恨,也不敢这会儿去驳元锦生的面子,她心里却是奇怪,这林缚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竟让元锦生待他如此客气?
真正的永昌侯爵位继承人元锦秋是元锦生的同胞兄长,与陈青青往来甚密。由于元锦秋的袭爵是法定袭爵,兄弟之间不存在残酷的袭爵之争,所以元锦秋虽然纨绔,但是不避讳在陈青青面前夸耀他这个自小聪明过人又给他父亲、当世永昌侯元归政寄以厚望的胞弟,耳边听多了,陈青青对元锦生还是略有了解的,甚至知道永昌侯府事实上在元锦生从燕京归来之后就让他协助藩鼎打理藩楼的事务。想着真是有趣了:藩楼少主藩知美对林缚恨之入骨,藩家暗地里的主子又对林缚欣赏有加、意欲笼络,大半个江宁城都知道林缚是顾悟尘的亲信门人,偏偏顾悟尘之子跟林缚在江宁城的死对头藩知美走得亲密,这到底算什么回事?
便在这众人心绪复杂、纠葛之间,元锦生跟林缚讨教起狱书来。
林缚早就知道江宁刑部主事赵舒翰让他在狱书上署名是成名的捷径,却没有想到事情会最先从顾嗣元嘴里传入元锦生的耳朵里,他也愈发的感觉得元锦生结识人的目的性极强,与其说是欣赏自己的才华,不如说他是想笼络自己。
林缚心里对元锦生以及其背后的永昌侯府暗暗起了警惕,难道永昌侯府也看到朝廷暮气沉沉、积途难返而起了别的心思?
林缚与秦承祖对望了一眼,便与苏湄说道:“天时不早了,今日多谢苏湄姑娘招待,改日再登门拜访……”站起来又朝元锦生、陈青青等人拱拱手,说道,“林缚便不再打扰小侯爷、青青小姐与苏湄姑娘相会了。”
陈青青到底是惹事的性子,她说道:“小侯爷说林公子文武全才,刚才听你们谈论狱书,青青才略知林公子真有文采;不过恕青青任性又眼拙了,林公子何以能称文武全才,总不能拿藩楼之事说叨吧?”
林缚眉头一扬,冷眼睃了陈青青一眼,心想:这娘们美艳得紧,这心思怎这么恶毒,非要挑拨得藩知美跟我斗个头破血流不成?林缚不明白陈青青藏在怎样的恶毒心思,但看藩知美的神色,知道他已经给陈青青撩拨得性起。
林缚将腰间刀取下来拿在手里,冷淡的问陈青青:“要怎样才能让青青小姐相信林某人手里真有一分本事?”他倒也不谦虚说元锦生刚才是谬赞,站在那里就像一柄冷冽出鞘的利刃。
林缚将腰间刀解下,藩知美那两个守在园子门口的随扈听不见这边说什么,怕藩楼之事重演,解下刀拿在手里不等吩咐就跑了进来。
陈青青本要怂恿林缚跟藩知美的护卫比斗,但是给林缚冷眼盯着,心头竟是发虚,怕这鲁莽举子对自己言行出格,一时也不知道要如何撩拨下去。
林缚望了苏湄一眼,问道:“苏湄姑娘有觉得这园子什么碍眼的,林缚替你除掉……”按着刀鞘上的机括,铛的一声响,露出三寸寒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