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六日,也是林缚上狱岛第八日,杨朴带着一队武卒上岛来,拿着文书宣称明天按察副使顾悟尘要上岛点视,他带人过来是为加强狱岛的武备以防意外。
牢城之议被否之后,江岛大牢似乎给人遗忘了似的,这些年来除非出了比较大的问题,平日按察使司里就没有什么高级官员还记得这边。前些天肖玄畴按察佥事送林缚前来就职,已经是两年来到岛上的最高官员了,但是肖玄畴在岛上多呆一刻都嫌长;还没有过几天呢,按察副使就又要到岛上来巡视,周师德、长孙庚、江进、曹赏等低级文武官吏,都觉得受宠若惊,给林缚支使着筹备接待之事,根本就没有想到其他地方去。
林缚单将杨朴迎进他在狱岛独自居住的院子里。
“大牢里的诸狱吏可曾有起过疑心?”杨朴终究不大放心,不能干净利落的将事情解决掉,对顾悟尘在江宁立足不利,江宁城里好些人等着看顾悟尘的好戏。
“就这几条小杂鱼,他们会想到堂堂按察副使会亲自出马缉拿他们?”林缚笑着说道,“一切安好,只管明日拿人就是……”
“唉,江岛大牢关押都是无钱赎罪的坐监囚犯,守这狱岛,可以说是最没有油水的差事,他们倒是想着办法来钱,”杨朴介绍起这几天来的审讯情况,“前司狱葛祖信给我们缉拿归案,吃不过刑,才三四天就招了口供。他们确实勾结起来,以克扣囚粮、动手私刑相威胁,强迫那些稍有姿色犯奸罪女囚到城东曲阳镇的妓馆卖身牟利,那些个女监的看管婆子,有三人就是曲阳镇妓馆里的鸨婆,狱吏里也有强迫女囚侍寝之事,倒是传言你要来江岛大牢接替司狱官之后,这勾当才暂停下来,只怕想收手……”
“他们哪里想收手?”林缚啐了一口,心里想强迫女囚卖身之事,倒是千百年来都不曾绝过,他说道,“我刚来头一天,他们就派了两个女囚来试我,想着将我拖下水才甘心。”
女囚犯奸罪才会给判入牢坐监,罪刑再重一些,甚至会给判入官窑为妓。
狱吏迫使女囚为妓,史不绝书,大越朝十六郡各按察使司、各府县大牢近千所,也绝不止江岛大牢一处在干这龌龊事。换成其他地方,按察使司长官便是知道治下有这等恶行,多半也会置之不理。在寻常人的眼里,特别是道德家的眼里,这也许根本就算不上什么恶行。前户部尚书、与辅相陈信伯党争失利后辞官到西溪学社讲学的陈西言甚至公开放言犯奸罪的女囚都应充入官窑为妓以赎其罪。
杨朴心想顾悟尘与林缚也许只是需要一个清理江岛大牢的借口罢了,嘿然一笑,说道:“为免打草惊蛇,明天先从这边下手。”
次日午前,算着时间顾悟尘差不多要在九瓮桥码头乘上船,林缚与杨朴率领长孙庚、周师德、江进、曹赏及众班头、武卒头目等十多人到岛南边的简易码头恭候。随杨朴过来的一队武卒都临时驻扎在司狱司大院内,监房也都暂时关闭起来。
先是四艘武卒桨艇驶来,驱赶狱岛南侧水道的渔舟商船,临时封闭水道,接下来顾悟尘才乘官船而来。官船上站满穿暗红兵服的执刀护卫武卒,顾悟尘身穿正四品朱红官袍、长脚直角乌冠幞头,站在船头甚为显眼。官船靠上码头,护卫武卒鱼贯下船来,分四列站在码头上,长孙庚等人看着直觉得新上任的按察副使顾悟尘十分的威风,跟着林缚过去参拜。
“职下金川岛大牢司狱林缚率诸吏恭迎顾大人检视……”林缚长揖施礼,请顾悟尘下船来。
“好,好,”顾悟尘下船来,连说了几句好,看着林缚身边的诸吏,站在简易在码头上,朗声说道,“尔等在此守牢有八九载,有三四载,大都劳苦功高,我这边拟了一份名单,名列其上者请站到我的左边来……”
长孙庚等人微微一愣,以为顾悟尘要有嘉奖,心里都十分的喜悦,恭敬的站在一旁等候顾悟尘念名单。
“书办周师德、武卒小校曹赏、江进、班头杜子腾、肖虎、陈大壮、杨黑……”
长孙庚听着顾悟尘念毕名单,八成狱吏、班头、武卒头目都给点名站到一边去受赏,单单没有他跟另外两个只会老实做事的名班头字没有给点到,心里忍不住有些失落,看着周师德等人得意洋洋,心里更是意懒心灰,只想着回去好好的喝上几杯,任这世间清浊不分、黑白。
林缚袖手站在一旁,看着这些人脸上的神色,心里想:下一刻的脸色变化大概会很精彩!
“你们心里都清楚自己劳苦功高,知道我会赏你们什么吗?”顾悟尘眯着眼睛看着身前的大牢诸吏,陡然间变了脸色,指着眼前这些吏目,沉声下令道,“将这些作奸犯科之徒给我悉数拿下……”
周师德等人猝然不知何故,顾悟尘带来的护卫武卒就如狼似虎似的将他们从背后捆了结实,他们想到喊冤,护卫武卒哪个管他们,拿着布团子将他们的嘴巴一个个的塞起来,押到一边候命。
顾悟尘又朝林缚、杨朴说道:“你们率人将岛上的守狱武卒及差役都卸了器械,关押起来逐一清查,断不可放过一名奸徒……”
这码头上的巨变令长孙庚瞠目结舌,即使没有人上前来缉拿他,他站在那里也不知所措。
“长孙书办,你在想什么?”林缚将腰间佩刀解下来拿在手里,看着长孙庚站在那里发愣,说道,“众差役与守狱武卒中有谁是这些恶徒的爪牙,你心里最清楚不过,还不随我进去认人?”
“啊!”长孙庚这才知道新来的上司在按察副使的支持下要对江岛大牢进行彻底的清狱,他与另两个老实清白却给吓得差点掉魂的班头紧一步慢一步跟着林缚、杨朴往大牢方向走去,一队随顾悟尘过来的护卫武卒跟在他们后面,长孙庚又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周师德等人绑在码头上,顾悟尘又回到船上。
长孙庚甚至不清楚按察副使怎么就确认他跟另两名班头是清白无辜的,林缚看他脸上惊疑不定,安慰他说道:“前司狱葛祖信在回乡的路上早就给杨典尉率人截道缉拿归案了,诸吏中有谁涉案,有谁不涉案,按察使司这几天都已经查得一清二楚,只是武卒与差役中谁为爪牙,葛祖信他自己也不全……”
周师德、江进、曹赏以及众班头、众武卒头目都给一举拿下,林缚有众多护卫武卒,高墙之内的守狱武卒及诸杂役自然不敢生事,都老老实实的卸了兵器,给关进丙字监房等待清查,杨朴先率领一队护卫武卒担当起江岛大牢的守卫。
杂役与众多武卒即使充当爪牙,也大多是被胁从,经长孙庚及两名班头辨认,将近二十名性质恶劣的呈凶作恶之徒捡选出来上了枷锁,其他人只是集中关押。那两名班头手下二十名差役也因为头目清白没有给胁从做下什么恶事,进行简单的问询之后就给释放出来,带着惶恐不安的心情,在杨朴及众护卫武卒的监视下给囚犯准备晚餐。
第49章 治狱(四)
监房那边稍为安妥,控制住局势,听人传报顾悟尘已从船上移驾到司狱厅,林缚带着长孙庚等人去前院见顾悟尘。出在二道垣墙,长孙庚见其他人拉后一些,他紧步走到林缚身侧,小声的说道:“林大人,城中大狱问题更严重,职下略知一二……”
林缚停下脚步,看着长孙庚。
长孙庚是崇观2年考取功名的秀才,今年才三十一岁,与自己一般高矮,身材削瘦,长期在照不到多阳光的高墙内置理公务,他的脸色略有些苍白,林缚有些不知道如何跟长孙庚解释。
顾悟尘到江宁是负有重任,他担负的是楚党托他到江东掌控局势的重任,绝不是想来江宁担当一个可名垂青史的廉官清吏的。要不是顾悟尘有心重开牢城之议,需要对江岛大牢进行完全的控制跟改造,他是绝不会支持这边搞出这么大动静进行清狱行动。
城中大狱恶行累累,林缚早就从张玉伯、赵舒翰那里听到许多,甚至许多恶行就发生昭昭天日之下,但是城中大狱涉及到的利益链太多太复杂,甚至各衙门直接拿押送疑犯跟城中大牢做交易。就说江岛大牢这边,顾悟尘的意思也仅仅是将前司狱葛祖信以及诸吏目缉拿归案,至于葛祖信交待的其他什么问题,顾悟尘也许会私下留一份笔录好要挟一些人,这次却不会拿出来扩大牵连。
要说罪恶,几乎半个江宁城的官员都知道江宁府尹王学善有一个嗜好,那就是喜欢将女犯往奸罪方向审。旁人也许不知道王学善这是为哪般,张玉伯却在一次酒后跟林缚点透其中的奥秘:按大越律例,女子犯奸罪,堂前施苔刑去衣就刑。
说白了就是江宁府尹王学善喜欢看衙役们将女囚犯的裤子扒掉拿藤条将雪白屁股抽打得血肉模糊,所以千方百计的将女犯往奸罪上判。
为了满足王学善这个嗜好,每年在江宁府衙大堂上不堪其辱撞柱而死的女囚没有十个也有八个,谁又能奈堂堂正三品的江宁府尹王学善何?
“这江宁城中,满城官员要说都拖出去砍头,肯定有冤枉的,要是间隔一个挑着去砍头,肯定有大把漏网的……你知道你向江宁府申斥江岛大牢前司狱及诸吏迫囚为妓的状书最终落到谁的手里?”林缚站在老梅树下看着长孙庚,在江东官场,长孙庚虽然是枝末小吏,却是个“另类”,他不想长孙庚再到处碰得头破血流,叹了口气说道,“缉捕葛祖信时,杨典尉从他行囊中搜到你亲笔具名的状书,刑讯时葛祖信说你写了一手好字,才将你的状书留存一同带回乡下去……”
“……”长孙庚愣在那里,失声无语,哪里想到会是如此绝大的讽刺,赶情葛祖信容他至今,还是欣赏他一手好字?这世间到底是清浊、黑白不分了,只怕葛祖信心里并没有将迫囚为妓当成多大的恶行!林缚的话也很明白,吏治已经是一团糟了,断不定一人热血就能挽狂澜的,林缚并不支持他将更大的问题捅到顾悟尘面前去,捅了也没有用,顾悟尘只是正四品的按察副使罢了。
更夫打更走过院子外面,已经是午夜子时,监房里的审讯还在进行。
至于能从周师德、江进、曹赏等人嘴里能掏出别的什么秘密来,林缚也不感兴趣。人贵知分寸,刑讯之事,林缚也没有让长孙庚等人参加,而且将地方借出来,由杨朴、马朝两人来负责。
司狱厅前院灯烛通明,林缚与顾悟尘对坐在案前,书案上还放着一盏烛台,喝着酽茶说话。春寒料峭,庭中梅树枝叶给风吹得沙沙作响,仅仅是坐在室里,还无法感觉身处于戒备森严的高墙之中。
正厅里,除了顾悟尘跟林缚之外,只有杨释守坐在门口的桌子前。
顾悟尘当夜没有急着离开狱岛回城去,林缚与他谈了许多以囚治囚、分罪治囚、役囚筹用等思路。这些思路都是些还没有给总结出来的监牢管理经验,林缚也没有按照记忆完全照搬,而是审时度势的提出些适应形势的监狱管理改良建议。
有与赵舒翰合著《提牢狱书》打底,林缚提出监狱管理改良建议就更有权威性,不然在这个凡事讲资历的官场氛围下,别人无关紧要的一句“嘴上无毛”就能轻飘飘的将他的很多努力抹杀掉。
林缚想到这狱岛之上做什么事情,也必须要取得顾悟尘的支持,首先要取得顾悟尘的信任,但是顾悟尘再信任他,也不能无视官场的规矩,不然顾悟尘肯定更愿意杨朴或者马朝来代替他管理这江岛大牢的。
一部《提牢狱书》当真替林缚打下些可以替代资历的基础。
“以囚治囚、分罪治囚,便能役囚筹用,也才符合‘监囚劳役以惩其罪’的刑律精神,”林缚谈他的治狱思路,也谈他将在狱岛实行的一些具体措施,“待天气稍暖一下,我便差使囚犯在高墙外围开辟一座菜园子、一座牲口圈棚。监房里此时还有大量牢室空下来没有用处,我想着拿一座监房试做工场,添购些织机,役使女囚劳作,囚衣也可以在狱中裁剪,还可以搞些匠作铺子,木作、铁作等活计,在高墙之内都能行之。细心管束,无需担心逃监之事。我计划着,今年之内,除米粮需从宣抚使司支领外,其他物资都尽可能的做到自足,监房修缮等工务,也完全可以役使囚犯来做。节约下来的银钱,除了可以拿来改善吏卒生计外,若按察使司那边需要支度,也可以调拨一二……若狱中人力还有多余,狱岛上所出之物产,可贩卖到城中。我想着生产之原料,此时由集云社来预先供给,他日所出之物产,交给集云社来统销折抵前款,只要狱岛管束整肃不生变,想来贾大人也不会有意见。”
顾悟尘边听边点头,他本来就不是拘泥成法之人,对现实也认识得足够清醒。
迫使女囚到官窑妓寨为妓之事在本朝就算不上大事,城中大牢役使囚犯给官私营作坊当苦工是司空见惯的常例,每回要修缮城墙、建造官衙等大型营造,牢中囚犯更是给大肆役使的对象,林缚欲在狱岛设工场,只是在这些基础上稍稍进了一步,顾悟尘没有什么不能接受。
以后要大规模的实行牢城,坐监规模达到数千人甚至上万人,除了看守监管之外,牢城的给养将成为最大的问题。
囚粮、囚衣、监房修缮、狱卒吏目工食银、刑具械具、医药等诸多项钱银再加上各个环节的克扣,平摊到每名囚犯头上的拨银,差不多达到每囚十两银子的水平,就算将来的牢城达到两千人的关押规模,每年就要耗银两万。
按察使司诸项权力颇大,就是管不到银子,每年能自由支用的银子也就三四万两银子。这一点比不上提督府,更比不上直接管钱粮的宣抚使司,将来别人要反对牢城之议,只拿一句话“银子自己解决”就能将顾悟尘的退路完全堵死。
虽说城中大牢狱吏每年盘剥囚犯所得银钱绝不止两万两银,但是顾悟尘总不能犯众怒让上上下下将这银钱吐出来用在牢城上吧?
要是林缚提不出这些建议,顾悟尘反而觉得他不堪用,除了举子功名之外,这也恰恰是林缚远远强过杨朴、马朝、杨释等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