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萧山渡江去溧阳,曲折约有四百多里地,在浙闽军约有两万兵在浮玉山北麓展开拦截的情况,林缚计划不到七天走完,速度不可谓不快,关键是孟义山能不能在溧阳撑到淮东兵马主力赶到。
陈明辙心里也有担忧,但在林缚面前不会露怯,也是怕林缚更有借口拖延出兵,孟义山在溧阳的处境更危险,只是说道:“陈相一直都说,彭城公是重情义、顾全大局的人,朝廷危恶,彭城公必是朝廷所能依重的中流砥柱……”
“我素来是敬重陈相的,哪怕陈相明知道淮东担忧江宁事变早在半年前就努力在海陵凑出一万兵马,陈相最终也是希望杭湖军先进江宁了,我并没有什么怨言!哪怕陈相朝忧暮惊,担心我会做曹操,我对陈相也没有什么怨言!陈相有意想用董原、岳冷秋制衡淮东,我对陈相还是没有什么怨言!”林缚直接领陈明辙走进官厅,看到陈明辙听他嘴里吐出“曹操”二字,身子明显一颤,站在门口,面不改色的说道,“即便有种种不公跟猜测,我对朝廷赤诚不改,忠心如故;想必陈相也是如此,这也是我敬重陈相的地方,此谓‘宠辱不惊’也。然而再多宠辱不惊,也挡不住君臣相疑。想入秋之前,陈相在殿前磕得头破血流,也不能阻挡皇上亲手将大好形势葬送的决心。孟义山率杭湖军北上,意在进江宁城协防,即便是有些私心,但对朝廷也是忠心耿耿、赤诚一片,想来陈相也是这个意思,然而得来什么结果?一万江南勇卒硬给皇上送到奢家的刀口之下!奢家正苦求不得分而击之、各个击破的机会,淮东兵马未动,杭湖军又主动送到刀锋之下,奢家怎么可能心慈手软?”
陈明辙愣站在那里,他以为林缚即使有野心也会有所掩饰,哪里想到他竟然丝毫不掩饰的指责永兴帝的过失?
“皇上之失,就在于前怕狼后怕虎、优柔寡断其实难断的性子,将所有唾手可得的胜机及转机,都逐一亲手葬送掉,诚斯痛哉!”林缚不管陈明辙的脸色如何,自顾自的说道,“明辙兄,你以为我所言对否?”
“……”陈明辙勉强一笑,说道,“彭城公所虑,非明辙所能及也……”
“你也不用在萧山盯着淮东兵马开拔,”林缚说道,“我最迟后天就过江去,对明辙兄,我不会随便爽言的。你信我一遭,杭州那边,还要明辙兄代为协调……”
林缚已经将话说得这么死,又没有留客之意,陈明辙也不能死赖在萧山不走,与傅青河、宋浮、高宗庭、梁文展等人见过一面后,又匆匆渡江返回杭州去。
过江时,雨夹雪从天而降,陈明辙心里更悒郁、忧虑,这种天气,淮东兵马即使开拔,速度也会远慢于平时,只希望溧阳也是雨雪天气,能阻挡一下奢家对杭湖军的攻势。
孟义山率部北进,粟品孝也率一部水军北进太湖,陈华文担当起留守的责任,近万兵马主要驻防在富阳、临水、安吉一线,他本人则在杭州,协调淮东兵马过境的事情。
看到陈明辙冒雨雪夜归,陈华文急切问道:“淮东兵马何时能开拔?”
“明天只要不是大雪天气,就会有近万精锐北上……”陈明辙在萧山只匆匆吃了几口饭,身上也给雨雪濡、湿,进城到陈华文在杭州的府上,又冷又饿,他也是堂堂正五品的嘉兴知府,也太落魄了些,陈明辙将林缚答应的出兵计划,如数说给二叔陈华文听,又将林缚对近来形势判的一些话,也如数相告,问道,“二叔,你说林缚到底有着怎样的心思?”
陈华文沉虑片刻,吸着凉气说道:“林缚这番话怕是说给我们陈家听的!”
陈明辙一直都没有往这上面去想,经二叔陈华文一提醒,心想:可不是嘛,林缚实实在在的是警告陈家不会优柔寡断,将眼前陈家所面临的大好形势葬送掉!
陈明辙脸色煞白的呆坐在那里,一言不语!
第106章 叔侄夜话
杭州夜雪,夹有雨声,华堂之下,明烛高照,仆役、侍女都给遣下堂去,在外面侍候,陈明辙、陈华文叔侄二人对案而坐。
陈明辙席地而坐,满脸苦涩,抬头看到二叔陈华文两鬓夹有霜发,说道:“二叔两鬓都生华发了……”
陈华文勉强一笑,说道:“前年就有了,我长白发还属正常;你看看你,都还没满三十呢,两鬓的白发可不见得比我要少。”
陈明辙苦笑一下,这两年于国于家发生这么多事情,劳心劳体,由不得人半分悠闲,哪里还能计较长白发之事?问道:“孟义山那边当真是来不及救了?”
“奢家在宁国的五六万兵马都涌了出来,这架式确是要赶在淮东兵马北上之前,将孟义山吞掉,”陈华文说道,“领兵这些年来,我也算能知道一些道理。奢家的老巢都给淮东端掉了,换作别人,人心跟士气早就垮掉了,但是浙闽军在大青溪、昱岭关、徽州接连获捷,硬是将人心跟士气聚拢起来而不散掉,这也就是所谓的哀兵吧!哀兵必胜,但哀兵不可长持,奢家必然要在这股气泄掉之前,在江宁或在江州取得大的突破——奢家穷凶极恶,卯足了一口气不泄,是在搏命啊。淮东兵马似快还缓,岳冷秋又何尝不是如此?江州军十四日就进入池州境内,但今日又行到哪里?说到底都不愿去硬碰搏命的浙闽军,偏偏孟义山撞了上去!”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江宁势危,杭湖军由朝廷供养,焉能退缩不前?”陈明辙知道说这样的话有些意气了,但从萧山回来就有一股气郁积在心里,不说不爽快。
“话是这么说不假,孟义山是有些贪心,但他没有异志,对皇上也是忠心。这个,其他人不清楚,你跟我是清楚的,但奈何江宁城里一些人将杭湖军当成外兵来防备!”陈华文说道。
陈明辙心里发苦,听二叔的意思,也是判断孟义山坚持不到淮东援兵赶到。
陈华文继续说道:“谢朝忠去徽州之前,形势多好?徽州既败,杭湖军若能入江宁协防,江州兵与淮东兵马从两翼徐徐接近,形势也不会一泄千里。我眼下就担心孟义山要在溧阳给打溃,而江州兵与淮东兵马又不能及时进入江宁外围,江宁能不能守得住?”
“二叔留守杭州,是不是一开始就有所忧虑?”陈明辙问道。
陈华文说道:“这些年来,淮东崛起就在眼前,淮东在谢朝忠去徽州之前,就指出种种弊端,皇上充耳不闻,我能视如无睹吗?”
陈明辙说道:“我终于能明白,父亲为何能放心将海虞子弟交给二叔了。”
“我只是胆小一些、务实了一些,并无他长,论文章、才华远不及明辙你啊,”陈华文长叹道,“我想陈相也是见淮东有所预而无所备,才不敢急着调淮东在海陵的兵马进江宁的。”
陈明辙默然无语,淮东若真对今日之形势有所预料,却不做什么防备,心思就不难揣测了。世人却无法指责淮东,一步步好棋给皇上一手下臭,这笔烂帐总不能算到淮东的头上,但是淮东的算计之深,总叫人后背生寒。
“淮东会废帝吗?”陈明辙无意识的压低声音问出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陈华文摇了摇头,说道:“江宁城若能守住,有陈相在,岳冷秋的江州军也能及时进入江宁外围,情况不至于那么糟糕。皇上虽说下了几手臭棋,但也没有失德到天怒人怨,淮东还不至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废立的事情。至少在岳冷秋、董原之前,淮东会有所妥协,日后朝堂之上还有好戏可看;倘若江宁城不守……”
陈明辙点了点头,心情很沉重。
江宁城不守,皇上要么与城共亡,要么弃城而逃。
作为失都之帝、失国之相,剩下的御营军必然也会伤亡惨重,淮东即便不兴废立,皇上跟陈相也将失去话语权,朝政自然只能由淮东来把持。
当然,淮东要把持朝政,还有些因素要摆平,比如杭湖军的残余兵马,比如岳冷秋,比如淮西董原,比如荆湖胡文穆。
孟义山所部要是在溧阳大败,杭湖军残部就以陈氏为首的海虞军及粟品孝的白淖水军为主,总兵力也就一万五千多人,特别是打桐庐时,粟品孝所部水军减损甚重。
想到这里,陈明辙又说道:“粟品孝那边,淮东也应该派人去联络了吧?”
陈华文点点头,说道:“林缚既然都在你面前说这么重的话,粟品孝那边怕是已有默契了……林缚到萧山已有八天了,不可能一直都处置大军开拔的事情。”
粟品孝原是太湖水寨势力首领,最终太湖水寨势力能形成白淖军并于崇观十一年融入海虞军,陈相支持是一方面,但林缚也功不可没——陈明辙对这里面的情形是一清二楚的。
吴党与白淖军虽然都扎根于吴地,但还是有所区别。
白淖军主要来自于底层,吴党则是吴地乡绅势力的代表,要说对白淖军的影响,也许淮东要更深一些。
除了林缚早年在太湖区域的活动,包括暨阳血战,使得林缚本人在太湖沿岸诸县都有很高的威望外,其后林缚在崇州大搞建设,从太湖沿岸诸县购入大量的物资,主要就是通过集云社以及跟白淖军相关的水寨进行。
粟品孝与白淖水军诸多将领都出身草莽,对朝廷的忠诚,不比士绅。而且这些年来,朝廷跟淮东的表现,也许江宁城里的达官贵人坐井观天,粟品孝及白淖水军的将领,应该清楚得有如自家饮水入肚一般。
陈明辙心想:二叔说粟品孝跟淮东有所默契,怕也只是将情形往轻里考虑。
如今粟品孝率白淖水军残存兵力进入太湖,说是协同孟义山作战,但孟义山奉命西进溧阳之后,粟品孝的水军也还留在太湖里。要是粟品孝已经跟淮东形成默契,淮东又派兵马去接管长兴县的防务,也说意味着太湖实际上已经给淮东控制在手里了。
要说淮东对白淖水军的影响极深,陈家又何尝能摆脱淮东的影响?
江宁这两年多来,要维持数十万军队、成千上万官吏及内廷的供养,不断对平江等府加征重赋。平江虽然富庶,但民众也不堪重负。也不是没有闹出民乱,但跟以往环太湖沿县仅有宁海军一镇不足万余兵马不同,杭湖军最盛时有六万兵力,民乱刚起头都能及时扑灭,所以都没有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孟义山要是在溧阳给灭,杭湖军也将衰弱到极点,即使淮东没有野心,仅靠杭湖军残余兵力,还有没有能力压制环太湖诸县那即将沸腾的民愤?
早年淮东通过“生丝折米”贸易,就将海虞军的军粮供应绑到淮东的身上。浙北制置使司改编御前杭湖军之后,杭湖军的钱粮由军领司统一支度,才算摆脱淮东的控制。然而战乱仍频,生丝在江淮地区的价格持续下挫,利润高的海外生丝贸易又牢牢的控制在淮东手里,陈家虽然拥有二千余顷桑园,但日子极不好过。
以往一亩桑园的收成,堪抵两亩、三亩粮田,平江也因此能富甲天下。
如今一亩桑园的收成,远比不上一亩粮田,但在一亩桑园上投入的劳力,要比种稻麦为多,而江南米价一个劲的上涨。海虞县愈十万桑农、织工,再加入大量的躲避战难的流民,已经成为一柄悬在头顶、随时都可能落下的利刃。
这个危机要是求助淮东,好解决得很,一是淮东往海虞等地大量输入粮食,抑制米价,一是淮东提高对海虞等地的生丝及其他织品的收购价格,或者淮东将海外生丝贸易放开一个口子让平江府的生丝、丝绸商参与进去。
宁鲁之争后,与海虞仅隔东江的虞东置县划入淮东治辖,王成服任知县,修堤垦田,虞东粮田从四十余万亩,猛增到上百万亩。仅虞东县增产的粮食拨入平江,就能极大缓解平江府的粮食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