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林缚家乡的铁幕茶,寻常的高沫,林缚待友之道,平常心待之,”林缚接过周普递过来刚烧沸的热水,拿干净杯子替奢飞虎、宋佳沏上茶,“请少侯爷、少夫人品尝一二,不要嫌弃茶品低贱……”
奢飞虎端起茶碗,小心吹去碗边的茶沫,饮了一口,这茶当真是普通之极,只是林缚杯中也是这普通之极的茶叶,心想林缚在船上没有备好茶也没有什么好见外的。
宋佳饮茶时,拿袖轻掩朱唇,姿态优雅得很,灵动的双眼,看着江上的风光,果真跟岸上有很大不同。
他们上船后,林缚便让人下了锚,将船停在这江涯之下,往东北望去,金川狱岛就横亘在一里开外的江面上。
顾悟尘雷霆万筠的对金川狱岛进行清狱、一举缉拿近两百吏卒入城算是今天轰动全城的大事件了,这也是楚党新贵到江宁后做的第一件大事,他们也是在出城之前就听说了。
年节之前,就传出林缚要到江岛大牢担任司狱官的消息,在很多人眼里,小小的从九品司狱官在满街官员多如狗的江宁城里实在算不了什么。就是林缚正月十八正式担任江岛大牢司狱,但是东阳乡党内部也没有当成多大的事情,但是今天这么一来,意味就深远多了。
宋佳秀美的眸子望着横亘在视野里的金川狱岛,她在考虑两个问题:顾悟尘到江宁想做什么,林缚在这金川狱岛上的权力会有多大?
“舟停在这涯下,除了这边风景绝佳之外,我与族叔还觉得这里建一处货栈码头最是合适,”林缚端起茶碗,慢悠悠的将飘在碗边缘的茶沫吹开,眯眼看着奢飞虎说话,“少侯爷觉得如何?”他倒是不怕让奢飞虎知道他们停船在此的目的,日后若是要争这块地,要在这里建货栈,也瞒不了别人。
“啊!”宋佳在旁边听了一惊,不小心给热茶烫了一下嘴,失手让茶碗滚了下来,砸落在小桌上,林缚、奢飞虎、林梦得都避不及,给溅了满身,奢飞虎、林梦得给吓了一跳,站起来避开,林缚倒是镇静,手背给热水烫了一下,却及时将刚要滚下桌子的茶碗接住,将自己的茶碗放在桌上,将脸上几点茶水抹掉,说道:“船上就备了四只杯子,少夫人要砸了一只,就只能让少夫人跟少侯爷共用一只杯子饮茶了……”将茶碗递给宋佳。
宋佳再是大胆泼辣,这时候也满脸羞红,伸手去接茶碗,手指跟林缚轻触了一下,不知怎的,轻麻了一下,眸子闪过去,避开林缚的眼神。心里想初次相遇时,就算全身给这家伙拿手搜过,也没有觉得异样,现在手指相触倒是有酥麻感,真是奇怪。她瞥了一眼只顾擦拭脸上热水的奢飞虎,朝林缚颔首致歉,说道:“却要怨林公子言出惊人呢,这江边怪石嶙峋,站个脚都不稳,怎么能建码头?”
“少侯爷跟少夫人出身海边,海港码头跟江港、河渡的营建之法有很大差异,少夫人怎么考较起林缚来了?”林缚笑着问,“说起来要怎么建码头,我还要跟少夫人、少侯爷请教呢,”他指着背后的金川狱岛,“金川岛上,有一座码头,与九瓮桥码头相接,要多走十七八里水路才能上岸,有很多的不方便。我想着在这里选一处石涯,开条石阶到江滩上来,建个简易码头,使金川岛与岸上往来便利一些,少夫人跟少侯爷觉得如何?”
奢飞虎与站在一旁的杜荣都惊疑不定,他们今天来这里,的确是杜荣早就相中这里建码头、货栈,他与妻子宋佳是来这里实地查访的,没想到林缚会船停江涯下,更没有想到林缚也相中这里。
奢飞虎、宋佳、杜荣等人给林缚的话打乱心思,奢飞虎便借口身上衣裳给茶水泼湿了,告辞离去,又借着绳索上岸去。林缚看着奢飞虎身上背着个人缘绳而上还如此敏捷,想来是个虎将,杜荣平日也是文士装扮,这时候倒能看出他身手敏捷。
林梦得站在林缚身边,问道:“他们会不会打消念头?”
“这个可不容易,”林缚说道,“奢飞虎来江宁,其志甚大,哪里会给我们这点小挫折挡住去路?”
“我们要怎么做?”林景中问道,他打心底里还是不怕跟堂堂的晋安侯府争锋,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这段江岸,我们相中了,当然不能相让,”林缚说道,“天气回暖,江水还没有涨起来,再过两天挖水道正是合适,再拖,等江水涨起来,就到拖到明年了,不能拖。挖水道的事情,你立即组织人手来做;买地的事情,你也去做,这段江涯往里的地,要尽可能多买些下来;庆丰行要是跟我们争,自有应付之计。你要知道,现在不是我们头疼他们,而是他们头疼我们。”
第53章 锐气初挫
奢飞虎、宋佳、杜荣以及众护卫上了江涯,奢飞虎眉头微蹙着,他原想以庆丰行的名义在这里修码头、货栈不会惊动谁,哪里想到有个林缚跟他们想到一块去了,真是棘手。
“你说林缚能知道我们的用意?”奢飞虎问道。
“怎么看不出?杜先生跟我们在一起,他脸上有半点惊诧表情没有?”宋佳也不用人扶就骑跨上马背,她穿着旋裤,这种裤子穿了站在地上,看上去跟襦裙没有什么分别,但是裆下分开,方便女人穿了好骑马,“不然也用不着直接跟我们透露他们也要在这处修码头的意图……”到了岸上,风更大一些,宋佳伸手将脸上的乱丝撩到耳根后,看到江涯下林缚他们起锚远去,远远的看着林缚坐在船头,还感觉到接茶碗时手指相触的感觉。
“真是棘手啊。”奢飞虎轻叹道。
“他们或许没有想到,这江边的地已经在我们手里了。”杜荣说道。
“只怕没用,”宋佳摇了摇头,说道,“官征民地,从来没什么道理好讲的,秣陵知县陈元亮恨不得在脑门上贴张楚党门人的标签,奢家又不能公开站出来。”
要说权势,晋安侯府比林缚小小的从九品司狱不知道要强上多少,但是朝中对奢家有很强的警惕心,原先他们想不动声色的以庆丰行的名义将码头修了、将货栈建了,只要有足够的银子砸下去,自然能让江宁的官员装糊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这时候林缚公然站出来跟他们争这块江边地,可以说江宁没有哪个官员敢公开站出来支持他们奢家。再说林缚刚才那番话也说得很明白,林缚是要以金川狱岛的名义拿下这块地,说白了就是顾悟尘在背后支持他。
“这个林缚是不同一般啊,以前真是小瞧他了,”杜荣从护卫手里接过僵绳,骑到背上,轻勒住缰绳,皱着眉头说道,“金川狱岛需要物资,从九瓮桥码头运送,就算麻烦些,又能有多少麻烦?这边建码头、修货栈,还要另筑一条马车便道跟东华门外的官道相接,不是要麻烦十倍、百倍?他是嫌九瓮桥码头太小,不够用,也嫌九瓮桥码头只停官船,不能停民船!”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又知道背地里集云社跟顾家有多深的勾当?”奢飞虎说道,“林缚到狱岛才几天,顾悟尘就对江岛大牢进行清狱,不就是方便他在狱岛上只手遮天?别人看不起小小的从九品司狱才是个芝麻大的官,但要说麻烦,还真是个麻烦啊。”
“是不是可以给他们找些麻烦?顾悟尘清狱之后,狱岛就添了乱子,顾悟尘总要有所交待……”杜荣说道。
“怕是不行,林缚不是轻易给折服的人,顾悟尘流放充军近十载,性子也不会弱……”宋佳蹙着眉头说道,“我看他也是个有野心的人,未尝不能坐下来谈一谈……”
“已经塞了一颗甜枣,接下来就要打一棍子,不能将别人的脾气给惯坏了,”奢飞虎眉头皱起来,断然说道,说实话他听妻子如此重视林缚心里有些不舒服,跟杜荣说道,“你去安排,不过你要晓得,不能用我们的人……”
“我晓得。”杜荣说道,林缚背后毕竟站着顾悟尘,楚党执掌中枢之后,顾悟尘多半会接任按察使,他们断不能现在就跟顾悟尘闹崩了,不然他们以后在江东做什么事情就会处处受制于顾悟尘。
宋佳抿着粉润红唇,也不再吭声,心里想林缚这么号人物,肯定是心高气傲的,要是不遇到些挫折,只怕也难为奢家所用。要是可以,她恨不得拿着鞭子抽他两下心里才叫爽快,不自觉就是幻想起将林缚扒光上身拿鞭子抽打他的情形,心间有些微异样的感触流过,竟是十分的期待。
奢飞虎见娇妻突然不吭声,粉脸上飞起轻红,神态怪异得很,问她:“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宋佳回过神来,又回头看了一眼渐远去的乌蓬船,说道,“要怎么做都随你们,我一个妇道人家可管不着。”
林缚如今在狱岛没有多少忌讳,明天要送林景中跟林梦得过江去,就直接留他们在狱岛上过夜。
去年,北方晋中、西秦等地受灾府县要多于往年,但是奢家裂土封侯之后,东南战事平缓,朝廷得以从东南抽调大量精兵强将加强北方的军备,不仅加强了燕山一带对东胡人的防线,也加强对西北等地抗租抗捐等闹事民众的镇压。
往年西北等郡农民总要过了春种才会大规模的逃春荒,但是持续苦寒干旱,不要说青黄不接的春荒了,很多农民家无余粮连冬天都挨不过去,在精兵强将的镇压之下,又不敢轻易的聚众闹事,只得早早的出来逃荒了。
年节后江宁城里的流民明显要多于往年,这还是有茫茫三五十里阔的朝天荡挡着,江北岸聚集的流民更多。沿江府县对流民严防死守,除了投亲靠友的流民,官府控制的渡口都严禁流民渡江。
集云社要在江南岸开码头建货栈,还要修从码头跟东华门外官道相接的车马便道,这都需要用到大量的人手,乘船到江北从流民挑选健壮雇佣是最合适的。不过建码头之事还没有正式提到日程上,集云社不能拿这个名义招募流民,不过集云社从秣陵县拿到商帖之后,不仅可以募四十名带刀护卫、备十张软弓,还可以光明正大的雇百多名伙计、脚夫、力役。
林景中明天就去江北为集云社挑选这些人手。
按说商号或者乡豪都是禁止直接招募流民的,以免民间有人借此养名望蓄死士,但是法弛禁废,有一百条禁令,不能严格落实、执行,就能生出一百条变通之法来。
林缚这边做事还是相当上规矩的,他早让林景中跟秣陵县打好商量,集云社挑选中的流民,秣陵县这边都先负责将这些流民及其家属列入县黄册,算是让他们先在秣陵县正式落户再给集云社雇佣。
这对秣陵县也算是一项政绩。每年大量的流民南涌,除了组织人手将流民遣回原籍之外,朝廷也希望地方官府能尽可能多的原地安置一部分流民,以缓解北方的压力。对地方官府来说,让流民入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大量无地流民的涌入对地方治安的冲击非常大,另外当地人跟流民的矛盾也是官府很难调和的问题。即使安置流民要算政绩,但是地方官府却很不容易接受这些失地、破产流民。
回到金川狱岛,金红色的夕阳在远处山巅摇摇欲坠,林缚带着林梦得、林景中、周普、吴齐等人进了司狱厅的院子,长孙庚以及其他在前厅当差的吏卒看到也不说什么。
按照本朝刑律只是严禁私人进监房,没有说司狱厅的院子都禁止私人入内。有些老规矩只是狱岛上的老规矩,如今林缚在狱岛上只手遮天,律例之外的规矩自然由他来定,就算律例,逾越几分也无妨的。
林缚逮住长孙庚问杨释、赵虎此时在那里。
“在后面武卒院操练,职下将他们喊来?”长孙庚问道。
“我们自己过去就是。”林缚说道,他领着林梦得、林景中等人就朝后面的武卒院走去,林梦得、林景中跟杨释也不算陌生,他以后要用杨释训练武卒,自然是要搞好关系。
听着杂乱叫喝声,林缚走进武卒院,站在院子口就看见杨释领着近三十名不当值的武卒在院子中间整齐的操练一种军营通习的拳术。林缚走进来时,诸武卒打起精神来,动作看上去也整齐,究其实质,跟千年之后哪所中学的学生一起做广播体操的情形相差无几。
林缚就站在院子口看着,由于他离开时让赵虎跟着杨释,这时候赵虎也老实的跟在杨释后面练习打拳。一通拳六十四式练完,杨释让诸武卒排好队列站到场地边,他与赵虎走到林缚身边,脸上神色颇为自得,说道:“林大人回来了,可有什么训示?”
“你挑五个拳打得好的……”林缚说道,他知道这些人已经是按察使司治下的精锐武卒了,也知道杨释跟顾悟尘、杨朴他们从小在北线军营长大,有些见识,但是也不过如此。
杨释看了林缚身后的周普一眼,只当林缚要周普考究他手下这些武卒,也不多说什么废话,点名挑了五个精壮的武卒站到场地中间来,跟林缚说道:“他们拳术练得不错,请林大人检验。”
“好,我就亲自检验检验他们的拳术,”林缚将腰刀解下来给周普拿着,又将青衫公服脱下来,只穿着里面的短褂子,走到场地当中,站到五个武卒面前,“我们这就开始了……”话音刚落,探手就是一拳,直击当中一名武卒的胸口。他这一拳力大势沉,那名武卒措不及防,硬生生的挨了一记,连退了两步,一口气没有喘上来,“扑通”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给打蒙似的看着林缚,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敌人可不会提前跟你们招呼一声,”林缚伸手将一屁股坐地上的那名武卒拉起来,说道,“你们不敢朝我动手,你们到底有多少实力,我终究检验不出来,”指着身后的赵虎说道,“你们动手打他,不用顾忌什么。今天你们要将他打得鼻青脸肿还不了手,每人赏五百钱;要是你们五个人一起打他,反而给打得鼻青脸肿还不了手,你们这个月饷银就不要领了!”林缚双手剪在身后走回院子口,脸色沉毅的盯着场地当中看,也没有看杨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