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缚下决心使周同率部追击,就是要利用浙闽军左翼急于西撤的心态,利用步营主力在茅山与九子山之间相对开阔的地带,追赶上与浙闽军左翼在野外会战,先击溃,再利用骑营的优势,拦住浙闽溃卒往西逃的道路,以达到消灭浙闽军有生力量的目标。
很显然,要将浙闽军左翼近两万兵马一个不剩的都歼灭在茅山西麓的平原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骑营两千兵马都散出去,也无法形成严密的、一丝不漏的包围纵深。
可以说,郑明经这时候将左翼兵马都放开,纵马放西逃,任淮东兵马追杀,也能逃出一半人马去。当然,以溃逃的方式逃亡,左翼兵马即使最后能收拢一半逃卒,骨架也必然全部散掉,只能打散编入其他军中,自身再难作为独立战力存在。
郑明经断尾求生,是要替奢家保存一部精锐战力。
将来的江西战事必然还将异样的残酷,奢家这两年来损兵折将,掌握的八闽战卒是越来越少了。这次从徽州北上,苏瞻庭、田常等出身浙郡的将领,都充当主力了。
“跟着往西,还是回去?”马泼猴兜着马凑过来问。
“追个屁!”周普恨恨的骂了一声,拨着马首往回走,分兵沿胥河东进的浙闽军人数不少,东进的势态又这么凶狠,叫他担心陈渍会挡不住……吃不羊肉,到头来惹得一身骚,可就得不偿失了。
“那接下来怎么打?”马泼猴赖皮脸,才不管周普语气是好不坏。虽说林缚一再要求为将者要视部众为子侄,严禁打骂恶劣,但淮东军将领里有好脾气的真没有几个,逮到人骂,骂人跟骂孙子一样,骂来骂去就骂习惯了,马泼猴只当没有听见,接着说道,“看河那边,似要起雾了,贼军东进的速度不慢,真要起了大雾,让他们跟登城虎撞到一起,形势不好啊……”
浙闽军断后兵马有决死的勇气,是背水一战,相比较陈渍所部跟骑营的合兵,兵力还占优势,周同率崇城军主力还要相当长的距离,真要在大雾中乱战,对淮东军不利。
“我们沿胥河北岸追上去,咬住屁股打,”周普说道,“一定要在大雾形成之前,将贼军的攻势拖下来,不能形成混战!”
陈渍率部跑得太急,造成浙闽军断后兵马有可趁之机,但陈渍这种敢打又能猛打的精神,周普还是欣赏的——闽东战事,陈渍所部就屡立战功,要是陈渍所部给打溃、打残,周普对林缚也很交待,不顾浙闽军左翼在凤桥渚还有少量留守兵力,也不顾浙闽军左翼西撤兵马,率两哨骑兵,直接插到凤桥边,拔出战刀,指挥骑兵,对浙闽军左翼东进兵马的兵阵,咬尾猛攻。
赵豹也避开侧前翼的锋芒,移到侧后来。
郑明经要保证正面的攻击力,要保护进攻时侧翼不受淮东骑兵的威胁,留作后阵的兵力就很有限。周普也顾不及敌兵弓弩甚密,若用弓箭对射如此消耗,势必拖延很长的时间,叫赵豹在后撩阵,他亲率百八骑、每人在身上多穿一身铠甲,他又换上马战的长槊,一手兜着缰绳,就直往敌阵冲去,舞开的长槊便如薄雾里明艳的耀阳,当先将挡在身前两面大盾挑飞,格开当前长矛的同时,随时利用槊头的尖刃,将一名敌卒的脸颊划出一个大血槽来……
淮东军中以武勇著称者,谯国夫人不算,周普当算第一,曾与宁则臣合力将孙壮擒于马下。孙壮对此耿耿于怀,数度要找周普单挑,以决雌雄,奈何周普一直不应。
周普这些年来在林缚身充当宿卫,难得上阵杀敌的机会,叫他麾下部众也难饱眼福,眼下的形势迫使周普要身先士卒将敌军攻势拖下来,出马即使敌军盾飞兵亡,左右都激动得嗷嗷大叫,视枪林箭雨而不顾,跟着冲杀进来。
战马高骏,虽不断中箭,但血气贲张之后,肩腹上挂几支箭,还能支撑不倒,人皆双甲,只要保证头脸不给乱箭射中,腿脚即使中箭,短时间里还不影响作战,一旦将敌阵数面大盾挑开、将敌阵斜伸出来的长矛打乱,就有了骑兵突进去的缺口……
赵豹率部在后撩阵片刻,见缺口打开,即率部跟进。
赵豹跟周普、吴齐等人学刀,不惯用枪槊,马战善使斩马长刀。
作为后辈崛起的将领,赵豹在赵氏三兄弟里武勇最强,但军中的勇名,不是功艺强就行的,一定要在战场上厮杀出来。赵豹作为骑将编入淮东骑营,参与硬仗、苦仗的机会不多,以他的性子,又怎么肯让人在背面指手划脚说他是依靠他哥哥赵虎才做到骑营营将的位置上的?
郑明经率部到胥河源刚与陈渍部接触上,就听得后阵叫急。
郑明经在阵后留有千余兵马以防侧兵受击,但奈何周普与赵豹所部绕到侧后合起来有近千骑兵,猛攻其阵后。
后阵将卒虽有死战之意,但也扛不住淮东军两员勇将身先士卒、猛打猛冲,能支撑住一炷香的时间没有崩溃,也是将卒都拼了命在那里的死撑……
郑明经看着雾气渐重,也不管侧翼是不是空挡,将部将韩立唤回来:“你率六百人往后打,只要挡到天光大亮,你就涉水南下,不要再管这边。要是打散了,午时在东涉坝见面!”
溪水深不没顶、浅处甚至不没腰,但是这种天气叫人涉水过河,能逃到南岸去也要丢半条命……韩立却毫不犹豫的应承下来。
打出来,已经不能再回头了,郑明经必须继续往东打,再往东就有乱石浅滩,此时雾气又起,南下主力才能从那处浅滩过胥河,叫韩立率部再去断后的六百人,就没有打算能有几人活下来,非亲信不能承当此任。
郑明经弃马步行,持步战所用的双戟,披重甲,在左右甲卒的簇拥下,冒箭矢往淮东军阵脚猛攻……
敌兵进军甚速,陈刀子率部随陈渍赶回来,刚回缩收拢阵脚,浙闽军后脚就到。浙闽军赶到就打,没有一点犹豫。
为了避免在方家洼浙闽军外围给周普率部果断打溃的事情重演到陈渍的头上,为了给陈渍争取更多的时间,陈刀子率轻骑从正面反冲浙闽军的步阵。
陈刀子早年也是孙壮的部将,与登城虎陈渍在淮泗军时就是同僚,有过命的交情。换作别人多半会谨守掩护侧翼的职责,守阵脚的事情只会叫陈渍去硬扛。
披甲骑队虽有灵活、机动的优势,但与步阵对战,不能将敌阵冲透,兵力上又不战优势,就容易给滞在敌阵里围打。
轻骑战刀比寻常刀具要长三寸,但怎么长也不可能长过枪矛。林缚当初给随扈轻骑配备战刀,就明确骑营的作战任务跟方向永远都在侧翼。
陈渍看陈刀子率轻骑顶上去,但敌不住敌势汹猛,不断有人从马上落下,知道光守是守不住阵脚的。他率部轻装前行,除了骡马,军中将卒连大盾都嫌累赘,更没有飞矛盾车等守阵脚的利器。
打仗打得是气势,陈渍给人叫登城虎,对这个道理再清楚不过……此时有周普、赵豹率部打敌军的后腰,陈渍将部将李白刀唤来:“给贼军冲乱阵脚,你我以后就只能看着别人翘着鼻头走路,你心里甘愿?”
“怎么打?”
“陈刀子在前头,你带着人从左翼切进去,跟上去,有人挡在前头,陌刀片子劈他娘的。问我怎么打,问个屁啊!”陈渍连骂带比划的说道。
第126章 逃
一团团雾气沿着河滩向两岸流淌,迅速弥漫开来,遮住胥河两岸的河滩、草坂、野林、麦田、屋舍、村庄……
拂晓时分暴发的激战,随着天色越明,雾气越重,严重影响作战双方的视野,不仅看不清对方的阵列,己方诸部之间的联络也大成问题。激烈鏖战到清晨,雾气弥漫到最严重的时候,双方都被迫回缩,不再冲击对方的阵脚,浙闽军左翼的这部兵马就趁机在雾中涉水渡过胥河南下。
周普让部众将他搀下马来,就着河滩边的石头坐下,叫军医将他的腿上两支箭铰断,洒上止血粉用绷带裹紧。
赵豹将配刀往腰后捌,走过来说道:“周同将军早一步得讯,主力及时往南移,贼军残部若往宁国逃,应能给截住;不过怕是不能追击其西撤的兵马!”
周普、陈渍勒令所部不渡胥河追击:一方面是清晨一战,承受伤亡极大,在雾中追击,易为敌军所趁,增加不必要的伤亡;另一方面就是崇城军主力以及长山军张季恒部都围了上来,从固城往南到宣州、到宁国,都有百余里的纵深,可以从容不迫的围困这部敌军。
淮东追军兵力本就有数,既然敌军留下近半数的兵力以为死士断尾,不解决这部分敌兵,那就无法绕过固城湖继续往西追。贪多必失,特别是敌军困兽犹斗之际,更要加倍的小心对待。
事关用兵节奏,敌促我缓,敌缓我促。
浙闽军左翼这部兵马摆明是留下来断后的,有背水一战的决心,陈渍仓促进军,差点将整个追歼战事都葬送掉。
眼下即使勉强稳定阵脚,但骑营用崇城军第一旅都付出不成比例的伤亡。周普小腿给两支利箭穿伤、赵豹面颊给矛刃划出一道血槽子,都是轻伤,崇城军很前途的一员营将耿文繁战死;骑营这边魏续也在混乱中给敌将用狼牙棒打落下马,胸口给打塌进一块,即使能活下来,这辈子也不能骑马作战了。
骑营两千人,方家洼一战,独力歼敌近两千,减员也不到两百人,清晨混乱,差不多有近三分之一的将卒,短时间内不能再回战场,骑营的作战能力也由此大幅下降,叫周普心里如何舒坦?
在固城湖西岸的这部敌军已是丧家之犬、笼中困兽。要是为了歼灭这七八千敌军,淮东军还要付出七八千人的伤亡,周同、周普、陈渍等将领不给林缚骂个狗血淋头才怪。
除了南逃的浙闽军左翼残部外,凤桥渚镇埠里还有六七百敌军留守,周同与陈渍两部汇合后,就将胥河南岸的战事交给周同接手,他们一些收缀伤卒,一面向凤桥渚进逼,将最后六七百敌军围困在凤桥渚,督促投降……
大雾持续到午前才散,敌左翼西撤兵马近万余人已经从固城渡过青山河,烧城的大火在阴霾的天空,远远站在凤桥渚西首的山头都能看到。
将近黄昏时,周普得知,浙闽军左翼南逃的残部在固城湖东南角的涉坝,给周同率崇城军主力当头截住。
激战近两个时辰,突围不成,浙闽军左翼约有四千残卒往北退到固城湖东岸、一座名为梅子溪的寨子里。
这时候周普等人已经确知浙闽军负责断后的将领恰是浙闽军左翼主将郑明经。
郑明经率残部困兽犹斗,反噬凶猛,崇城军主力虽然正往梅子溪围去,但预计要到明日午前才能完成合围。周同请周普率几哨骑兵过去,担心浙闽军这部残卒会趁夜突围。
周普将围困凤桥渚残卒之事交给陈渍,他不顾腿上伤势,轻率骑营越过胥河往南赶,从外围堵住梅子溪残敌往南突围的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