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等轻易将江宁丢弃,有何面目来谈浪不浪战?”林续文看着张晏进来,气不打一处来,青筋暴起,直抓张晏的痛处质问,“何辄尔等弃江宁而走,是以社稷为重?”
“林相何出此等妄言,”张晏给戮到痛处,厉声质问,“我等与帝守江宁时,林相在何处?”
“某来池州,与岳相共进退,可没有退到庐州去……”
“林相说奢家已到山穷水尽,若奢家真到山穷水尽,正是派使臣招降之机。若能早日息兵休养,民生得益,总比穷兵黩武要好!”
“无耻之极,无耻之极,”林续文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晏的鼻子,呵斥道,“你这番话,可有面目对着给屠戮的江宁百姓言?”
林续文代为淮东而来,并以东阳府粮草援池州以供江州军四万兵马食用,意在催促岳冷秋率兵东进,合围进入江宁的浙闽叛军。
张晏昨日午前才到池州,他乘舟来池州之时,御营水军及御马监禁卫已经护送永兴帝进入庐州府居巢县。
比起要江州军守住池州、东进江宁之外,张晏此来更重要的意图,就是希望岳冷秋能渡江奉帝。
帝出江宁巡狩淮西会引起怎样恶劣的后果,张晏等人心里自然是清楚得很,但是不离开江宁,又怕城陷兵亡,有覆巢之祸——两相其害取其轻,即使晓得帝弃江宁会动摇帝室根基,会失天下孚望,张晏等人最终还是拥永兴帝从扬子江西逃进入庐州避祸。说到底,包括永兴帝在内,张晏、程余谦等人,对淮东都有着强烈的不信任。
庐州夹于江淮山浦之间,虽非帝权立基之所,也能保短期安宁。暂时避开兵祸之后,永兴帝及张晏等人,就不得不考虑往后的路要怎么走?
很显然,要是弃江宁西狩之事,能得到岳冷秋、董原及荆湖刘文穆等人的谅解跟支持,即使还会有严重的后遗症,但也不会立时就诱发废立危机。故而帝驾一入庐州,张晏就来池州见岳冷秋,余心源往寿州见董原、刘庭州,另派使臣携旨往荆湖见刘文穆,永兴帝身边仅留左承幕、程学谦、王学善等大臣守护……
张晏赶到池州之时,赶着江州失陷、黄秉蒿降奢的消息传来池州,而淮东兵马在溧阳外围的推进消息,由于路遥稍远,中间又有叛军阻隔,还没有及时传到池州——池州立时就面临一个社稷崩亡、山河残破的残局,叫守池州的江州军人心惶惶难安。赶着二十八、二十九日,浙闽军连续有大股兵马从江宁西进,以追擒逃亡的永兴帝为名,更叫池州境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就在今日清晨,葛存信从江宁派出来的浆帆快船,赶到池州城,通报了皇城未失之事。
到这时,整个战局的形势就基本上明朗化,浙闽军大股兵马假逃追之名进入池州,实质上是不敢留江宁与淮东军决一死战,而是要从池州过境,进入江州……
林续文的态度到这时自然是越发的坚决,要求岳冷秋率江州军将浙闽军残部封堵在池州以西,待淮东兵马收复江宁之后赶来围歼。
只要将入冬后从徽州北上进犯江宁的浙闽叛军完全歼灭,奢家也就基本上给打残了,即使奢飞熊夺了江州,奢家在各处的兵马加起来还要七八万,但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淮东军收复江宁指日可期,就越发衬托得永兴帝弃江宁西逃愚蠢而无德,废立之举,几乎就存于淮东一念之间。
要是让淮东将永兴帝废掉另立鲁王,让林缚以及淮东一系的官员包括张晏在内,王学善、程余谦、左承幕、余心源等随帝西逃的大臣,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这时候与其叫江州军非要跟浙闽军拼个两败俱伤,张晏更希望岳冷秋能够保存实力,甚至这时候与奢家议和,叫奢家保存一定的实力,也要远比叫淮东彻底得势要好。
林续文与张晏扯破了脸在公厅之上,恶言相加、怒目相向,几乎要将袍衫解下来大干一场,岳冷秋站起来当和事佬劝阻道:“两位大人呢,同廷为臣的私谊到哪里去了,何苦这般呢,说到底还不都是为朝廷社稷着念?”又挥手将堂下军将都退出去,免得这边的笑话落到下面人眼里去,更动摇军心。
林续文气愤道:“奢家降而复叛,又纵兵屠掠东南,信德皆丧——皇上若有密旨许张大人去议降,张大人径可以去,某不拦!”甩袖而走,将张晏与岳冷秋丢在公厅里。
招降之事,张晏也是说出来刺激林续文。这时候张晏希望奢家还能保存一定的实力,去牵制淮东,叫淮东行事有所顾忌,但真要公开派人去浙闽军中议和,只会叫淮东更有口实废帝另立——以前觉得梁太后是桩麻烦,不使其回江宁,这时候更叫人头疼。淮东兴废立之事,梁太后是淮东手里捏着的最大的一枚棋。
公厅之上再无旁人,张晏说话更无顾忌,只对着岳冷秋说道:“岳大人若信林续文之言,尽可以将江州兵马拼光。想来以池州之功,林缚或许不会跟岳大人争首辅之位,但这首辅有何用哉……”
以往各地藩镇势力虽强,但基本上还都能听命受制,诸多府县还都受朝堂直接控制,江宁还能控制大部分的官员、将领的调遣以及兵马、粮秣的调动,所以朝堂之上的位置,值得争一争。但朝堂给淮东一系官员彻底控制,包括卫戍江宁的兵马,也都在淮东的掌握之中,不要说首辅了,哪怕头上加再多、再耀眼的头衔,也都是摆饰——这个道理,岳冷秋又怎么会不明白?
“张大人也无需这样激动,围歼残寇,本也是为臣者的责任……”岳冷秋和着稀泥说道,但涉及到实质性的问题,他绝口不作表态,对张晏也没有太多的耐心,借口要到城头巡防,先将张晏遣走。
张晏走后,邓愈即来相见,禀道:“贼军主力,差不多都进入青阳境内,最迟明日就会大股拥到秋浦城下……”
大青溪战败,邓愈率残部翻越黟山到彭泽县投奔岳冷秋,徽南军两万精锐,最终随邓愈逃出来的残兵不足两千。
邓愈率残部并入江州军,岳冷秋待他也重,另拨了一部兵马归他统领,但徽南军从此也就不复存在了。
“邓愈啊,你说说看,浙闽军过境,我到底是该截还是该让啊?”岳冷秋请邓愈到案前,问道。
邓愈脸色变化挣扎,沉吟良久,说道:“要是一仗不打,不行;要是硬打,谁知道淮东军何时能将东面的形势收拾来援,奢飞熊率部从江州赶来,可要快一些……岳相要是信得过邓愈,邓愈愿领兵去石城!”
“我怎么会不信你呢?”岳冷秋说道,“徽南军走到这一步,不能怪你。要说有责任,我的责任更大了一些。不过真要出池州城打一仗,我不会派你去,另有人选!我让陈子寿去!”
“黄秉蒿降,陈子寿是黄旧部,其家小、亲族又在江州悉数被擒捉,派他率部出城,后果难以预料啊!”邓愈惊道。
江州被围时,就是陈子寿所部闹得要回援;江州失陷后,陈子寿等将也都将责任推到岳冷秋没有及时回援上,满腹牢骚,闹得很僵。
“陈子寿若降,我总是要担些责任的,但只要你们不弃我而走,便是担些责任也无妨啊……”岳冷秋说道。
听岳冷秋这么说,邓愈倒是恍然领悟。
陈子寿降了,岳冷秋正好有借口紧守池州城不出,岳冷秋为陈子寿降敌之事担责,那就担责就是,还正好不用给调去江宁担任尚书、相臣等虚职给架空起来,可以继续留在池州掌握兵权——在即将到来的宁鲁之争中,岳冷秋已经毅然决定放弃永兴帝,但也不想给淮东牵着鼻子走,唯一的办法,就是掌握兵权,并养寇自重!
第131章 归路
十二月初三,浙闽军左翼西撤兵马经南陵进入九子山,从九子山间的谷道往西北临江的青阳撤退;田常率所部出青阳逼近池州府治秋浦,洞庭湖大寇杨雄率水军从江州沿江而下,也于同一天进入池州境内,出兵攻夺秋浦河口。
岳冷秋遣部将陈子寿出城沿秋浦河往东南而走,欲在石城与秋浦城间的秋浦河西岸拦截浙闽军西撤兵马……
陈子寿本为黄秉蒿旧部,江州被围时,强烈要求率部回援江州,给岳冷秋强行弹压而生怨恨。江州失陷,陈子寿亲族被擒,杨雄东来池州,执陈子寿亲族随行,又遣黄秉蒿入陈子寿军中说降。
陈子寿率部出秋浦城迎战,本也是岳冷秋所强遣,军卒士气低落,将领满腹牢骚。面对浙闽军中路逾五万兵马夹击,而岳冷秋率主力据秋浦城而不出,陈子寿于初四日清晨突然从秋浦河西岸的黄崖滩阵地撤走,率部突袭秋浦县南的要寨石城,率部献石城以投奢。
至此浙闽军控制九子山北麓要冲,打通西撤江州的通道,岳冷秋率部固守池州府治秋浦城不出……
秋浦河是扬子江在池州境内最主要的支流,寒冬之季,夹于江滩之间的流水也有百丈之阔,又因九子山北麓的余脉,使得秋浦河两岸的地形崎岖险峻。
奢文庄策马从临水搭设出来的浮桥渡过秋浦河,眺望秋浦河两岸的山河形势,暗自侥幸:要是岳冷秋真有决心出兵拦截,即便飞熊能及时率兵马进入池州,西撤兵马也未必能赶在淮东兵马主力赶来之前,及时渡过秋浦河去,岳冷秋确实是个“宁当鸡头、不甘凤尾”的人物……
杨雄及降将黄秉蒿、陈子寿等人到秋浦河岸来迎,见奢文庄过河来,齐拜倒行礼道:“参见大都督……”
杨雄身量不高,脸颊长而瘦,他早年与长乐王罗献成齐名,是两湖五雄人物,率洞庭湖寇纵横湘潭等地,一度攻占潭州等十数县称王。但随越朝加重湘州、荆州等地的地方兵权,杨雄又被迫退到洞庭湖当湖寇。
早在三年前,奢家最初计划进兵江西时,曾联络杨雄谋江西,但奢家的西进之策给淮东的瞒天过海之计打在腹心要害处,一直都没有缓过气来,联合杨雄、罗献成之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由于三年前联兵不成,使得罗献成变得小心翼翼。此次奢飞熊攻江州,联络在湘潭山穷水尽的杨雄领兵来投,但罗献成担心再一次竹篮打水一场空,一直都缩在襄樊没有动作,使得浙闽军在秋后的战事,一直都缺少最重要的援应。
浙闽军要在江西、要在鄱阳湖迅速组建能与淮东水营抗衡的水军,仅凭借嫡系已经不成了,更多的还要依仗杨雄这个外将——虽说水军组建后,奢家的控制力不比以往,但形势如此,也没有良策可施。
“洞庭水军称雄两湖多年,名动天下,今观军容,名不虚传来。看来浙闽军水军都督一事,非杨将军莫属了!”奢文庄扶住杨雄的肩膀,封官许爵,又将身边的苏庭瞻拉过来,说道,“庭瞻也善打水仗,让他给杨将军当个副帅如何?”
“杨雄谨遵大都督所命!”杨雄满口应道。
如今形势,仅靠他麾下两万杂兵,势当独存,投官府,官府一来没有什么信义可讲,二来指不定什么时候江淮防线给燕虏打穿,他这点水军会给派去填战场,还不如投附奢家,以鄱阳湖为基,往西可以经营湘湖,往北攻荆湖可以跟长乐军联成一片……
奢文庄看向黄秉蒿,黄秉蒿年届五旬,与奢文庄一样,两鬓已生霜发。黄秉蒿本是江州豪户出身,李卓领兵从江西进击东闽时,黄秉蒿还只是江州一小吏,负责押运江州粮草入闽援军,途中率族兵剿劫粮寇而得名,积功为江州司寇。
东闽战事息止,但从崇观九年起,江西频旱频涝,民乱纷起,在治民乱过程中,黄秉蒿才逐渐掌握江州府军,得而出任江州制置使,与赣州藩起凤,在李卓之后,并称江西双杰。藩起凤已亡于浙闽军铁蹄之下,黄秉蒿为全亲族而降,也叫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