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缚让四名护卫武卒跟着林景中他们一起走,吴齐上岸后就先行离开了。
林缚与周普在朝天驿渡口北面找了个茶棚子里喝茶,茶棚子甚是简陋,几根毛竹竿子插地上支起一个茅草屋顶,东北西三面拿漆布围着挡风,但还是有风漏进来。
春寒料峭,除了林缚跟周普,没有其他人在茶棚子里吹冷风,喝过一碗茶,吴齐就带着曹子昂、胡乔中过来。
“林大哥……”胡乔中很长时间没看到林缚,热情的唤道。
“又瘦了,又黑了,”林缚手搭着胡乔中的肩膀,打算着他,说道,“恩泽在南岸,等过了江,你们就能相聚了。”
崇州肉票少年中,胡乔中还有他的堂兄弟胡乔冠跟陈恩泽三名少年是最有胆色也最知权变的,林缚将陈恩泽带在身边,长山岛那边这次也让胡乔中跟曹子昂离岛办事。
林缚请曹子昂坐下说话:“曹爷什么到的?”
“唤我名字便可,”曹子昂说道,“约好今日在朝天驿见面,差点没赶上趟,洪泽浦那边封渔了,差点闹事,我们多绕了一天的路!”
“封渔?洪泽浦封渔是怎么回事?”林缚问道。
“怕你们在江宁的官员也不知道这些消息,”刚从北方转了一大圈才到江宁来的曹子昂说道,“奢家归顺后,去年初冬,朝廷就秘密将李卓所部陈芝虎一万精锐调入晋中。陈芝虎手段狠毒,他率部过晋中武县时,恰逢武县乡民聚众抗捐,他先命令三百骑卫冲击封堵官道抗捐民众,杀人血满沟壑,后以叛乱大罪将附近几个村寨近千人屠了干净。乡民畏其如蛇蝎,乡豪却视如甘霖。北地连年灾荒,有多少人没干过抗捐、抗租、吃大户的事情?只是北地民风彪悍,加上晋中、西秦等地的精兵都给抽调到加强北方防线,所以乡民因灾闹事,地方上都是隐忍、安抚。如今有精兵强将从东南战场调出来,地方上就不再隐忍,非但不再隐忍,还将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翻出来。闹过事的村子也不问首罪、从罪,过去抓人,稍遇抵抗就格杀勿论……去年初冬到年节,东南战场共有四万精锐调往北线,这四万精锐并没有急着去加强燕山一带的防线,都是先去西秦、晋中清匪,特别是举过旗闹事的府县,军队清匪更是雷霆火爆。什么匪不匪,北地的土围子特别多,乡民建土围子本来就是防匪防盗的,这次听说只要有人参与抗捐的土围子,多半要给当成匪寨拨掉。去年秋冬,我们幸好没去中州,中州那边捕杀得更厉害,几乎成年男子都逃出界避难。”
“蠢,蠢不可及,”林缚说道,“难怪塘报里最近不怎么有北线战局的消息,想来策划此事的人也知道消息泄漏出来,会给天下人唾骂,哪有跟治下子民翻旧账的道理?攘外先安内也没有这种安法的!”
“嘿嘿,”曹子昂冷笑两声,说道,“流民南涌,淮河沿岸府县治安压力大增,缉盗营大肆扩张。扩张无非是增加兵力,要养兵的钱,不单洪泽浦,淮河中上游府县都默许缉盗营在各自辖区内封渔收河捐……河捐之事本是李卓在东南为筹措军饷在江东、两浙、江西所行的权宜之计,从未在洪泽浦以北地区实行过。此次封渔收捐,一下子要跟江东等地看齐,洪泽浦、淮河里的渔船自然承受不了,我们这次过来时,在石梁县北面,就有大量渔民聚集不散,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
林缚没想到北边的情势会如此严峻,有些事情他知道,知道的也没有曹子昂亲自从北地走一趟了解得更清楚;有些事情塘报里没有记载,但想必顾悟尘是知道的,也想必顾悟尘认为有些中枢机密没有必要让自己知晓。想着朝中从东南战场抽出精锐之后没有立时加强燕山战场,而是先分散到西北清匪,说不定也是担心从东南战场调出来的精锐继续抱成团,所以才先分之清匪,再散入北部防线之中,那些人在中枢做决策的人却不知道精锐唯有抱成团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要是燕山防线再给东胡人突破,朝廷再防备权臣拥兵自重又有什么意义?
林缚微微一叹,说道:“这些事情,我们也管不着,子昂此行可有收获?”
“我离开长山岛时,秦先生跟乌鸦还没有回来,没能说上话,不过与我预先所想相差不远,”曹子昂说道,“刚才听吴齐说,你此次能安排百户流民到南岸秣陵县落户,那安插三十人进去应该没有问题吧?”
“只要身家清白,都没有问题。”林缚笑着说道。
秦承祖这一股流马寇去年给官府诱杀,损失惨重,全部撤到长山岛后,精锐战力就剩下四十余人,想要在长山岛海域长久立足很困难,但是秦承祖他们在淮上纵横十载,在民风彪悍的淮上影响极大,曹子昂此次北上是竖竿子拉人马的。
“凑巧赶上北地又是清匪又是荒年,早早的就形成流民潮,”曹子昂说道,“路上十个铜子、两升白面就能换一个货真价实的牙牌,这三十人或扮成父子、或扮成叔侄、或扮成兄弟,共凑成九户。他们的家眷都从清江浦直接出海上岛,不过真正知道林爷身份也只有两三人,到江南岸自会拜见林爷你,其他人都不知细情,只会当你身边有人是我们收买的内线,等会儿在渡口林爷看着记号挑选人就是,我以后也算是投靠林爷你了……”
“说哪里话?拜不拜见我都无所谓,家眷上岛,基本上就可靠了,”林缚说道,“到南岸后先用小船操练,一个月内,我给子昂你们备条三桅船……”
现在每两个月就要直接运送一批物资上长山岛,倒不是怕水路给盘查,而是担心船太小扛不住风浪,但是船大了,又没有这么足够守口如瓶的押运人手,现如今曹子昂亲自率领三十人进来,一条三桅千石载重的货船水手、护卫、杂工就都齐全了,而且这条船在江宁就能作为集云社的秘密战船使用。
“子昂让人将嫂子跟龙仔子从岛上接过来了。”乌鸦吴齐说道。
“啊,”林缚看着曹子昂,“江宁危机四伏啊,怎能让嫂子跟侄子涉险?”
“豹子没有根脚,乌鸦没有根脚——这两个光棍,让他们找婆娘都嫌累赘——我再没有根脚露给别人看,怎么行?”曹子昂说道。
第56章 募工(一)
与曹子昂约好之后,林缚便与周普、吴齐再回到朝天驿渡口。这边的渡口是南渡到江宁城的主渡口,石梁河也从此处汇入朝天荡,另有南北东西驿道交错着横穿过去,即使没有南涌的流民也是热闹非凡。林缚三人就在渡口随便买了几张肉饼裹腹,等林景中将秣陵县的陈书办跟两名衙役招待好再领过来。
“刚在酒楼那边看到藩家的人,”林景中过来跟林缚说道,“他们在路那头挑人,听陈书办说藩家在上元县有好几座田庄,他们从流民中雇佣庄客,说是找庄客,不如说是找武夫,百十斤的石锁就搁在路边,双手都提一只走上百十步气不喘,当场就发一斗米……”
“随他们去,”林缚说道,“跟我们不搭界。”
永昌侯世袭封地在江西永昌县,本朝对世袭王侯爵的限制甚严,府邸与封地分开,封地也由地方官府代征租银,严禁封爵子孙插手,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的限制条件,但此时法弛禁废,已经极少有人再恪守本分了,按说藩家即使从永昌侯府脱了奴籍买地买田庄养庄客也是很犯忌讳的事情,却无人再会去细究这些旁枝末节;再说也不是只有集云社跟藩楼两家来北岸募人。
“林大人,是否可以开始挑人了,要不要我让他们帮着吆喝两声?”秣陵县户房陈书办问林缚,希望带过来的衙差也能帮上忙。
“吆喝的粗活,我们来做就行了——”林缚看着曹子昂他们的身影出在码头那头,笑着跟秣陵县户房陈书办说道,“我们选人,陈书办将他们的名字、乡籍录下,还要烦陈书办明天带他们过江去,就要耽搁陈书办跟两位衙役大哥夜里不能回秣陵县了……”
“林大人真是客气,你这边事情要紧,要是可以,我还想到你林大人手下当差呢,耽搁两三天算什么——不过,这话可不能跟陈知县说啊!”陈书办笑道,本来知县陈元亮吩咐下来的事情,他与两名衙役都不敢马虎,刚才在酒楼吃酒,林景中给他们三人每人送了一粒银锞子说是这两天的酬劳银子,心里更是乐意了。
林缚他们在码头边找了一间茶肆,拿一两银子将茶肆下午的生意都包揽下来,林缚他们在狱岛上就写好十几张募工告示,请茶肆的伙计帮忙张贴到码头上去。才一盏茶的时间,茶肆门口就给赶来应聘的力棒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所幸林缚带了四个护卫武卒还有秣陵县两名衙役维持次序,不然茶肆都要给这些力棒子们挤爆掉。
到码头、渡口做苦力的力夫、力棒子们,有当地人,但更多是此次流民潮中南涌的流民。漕路不通,南方鱼米之乡一升米才三四个铜子,北方灾荒严重之地,一升米却是三倍、四倍甚至十倍的高价,直把人往死里逼,今年看年景又将是荒年,官府又加大清匪力度,他们只能拖家携口往南涌,要找条活路避免给饿死,给堵在江北岸不能再南下才发现过来谋活路也不容易。
力棒子已经贱价到一天就是死命的干活也只能挣两升米的地步,要是每天都能挣两升米钱,倒也罢了,至少还能将家人养活过去,关键码头上这么多人,平摊到每人头上,能三四天觅到一件活做就不错了。
不要说能入县黄册,就是能有个长期干的活计,都挣破了头。甚至只要拖家带口过江去,哪怕是乞食为生,也比给堵在江北岸这么多人挣一口食吃强上百倍。
藩家田庄在路边那头说要募庄客,数千人围过去,有些身体弱的,双手提着两百多斤走上百步直要吐血,还在招募庄客的管事面前强撑着装没事,但是挣那口饭吃的人太多了,听说这边也在募工,当然都涌过来看看这边有没有指望。
看着门户外密攒攒的人头,林缚心里感慨,乱世人力贱、人命也贱,他们本来就怕挤过来的人太多,告示里开出的工食钱每月才两百钱,折合一天两升米钱,掺些稻糠跟野菜,勉强能维持一家人不饿死,这个工价比江宁城郊都要贱一半以上,但茶肆还是给应聘来的力棒子挤了个水泄不通,林缚让周普与吴齐都要门口去维持次序,也是确保曹子昂他们安排的人能进来应募。
“你拿十两银去换成铜钱来,”林缚吩咐林景中拿银子走后门去铜钱来,“等会儿募工,不管收不收,只要进茶肆来,每个发一斤米钱……”
“好咧!”林景中答应道,忙拉了个人陪他一起出去换铜钱,十两银子揣在怀里没有感觉,即使换成十枚一两铜的通宝钱,也要八九十斤重。
十两银子,藩楼一席酒钱,能买米三十石,掺糠拌野菜,却能供三千个家庭糊过一天去。
林景中换好铜钱来,林缚又让茶肆里的伙计拿几个铁盆子浅浅装着河沙放在桌前,要测试人识不识字,拿根树枝让人在沙上画两笔就行。准备齐当,林缚就让外面放人进来,一名衙役在门口那张桌前检验应聘流民的身份牙牌,林缚与林景中分别跟进来的力棒子问几句话,就目视看看身体健不健壮,有没有力气,眼睛神态灵不灵活,识字的就让人在桌前沙盆上写几个字,不合格的每人发三个铜子从后门放出,合格的人就到秣陵县户房陈书办桌前录名字,领三个铜子,再领一根特制的竹签子走,让他们明天清晨将家室都领到茶室来准备过江去。
秣陵县户房陈书办还以为将上百号人招募齐,少说也要干满三天,哪里想到林缚等人在茶肆动作这么快,看人招募跟流水一样,两个时辰就放了近五百个人进来看过,这边还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都说看人看细处,陈书办心里暗想,这林缚到江宁短短数月就挣下如此的声名,看来真不是徒有虚名。
林缚让外面暂时停止放人进来,让茶肆伙计拿茶汤及点心过来,让林景中他们休息一二,将陈书办录好的名册拿过来看,说道:“看来还要再辛苦两个时辰才能将事情做完……”虽说名义只能招募百名脚夫、力役,不过他与林景中都使了心眼,招募之人,要么有兄弟,要么父子都是壮年,再说穷人家庭,哪有女子不出户的讲究?那些勤劳健康的农村妇女,干活泼辣、利索不比男人差半分,募满百人,实际上能使用的人手要有三百多。
稍作休息,吃了些茶点填腹,林缚让茶肆伙计帮忙在门内外点亮风灯,他们继续干活,赶在子时之前,将百人募满。这时候茶肆外面还围满应募的流民,林缚对此也没有办法,至少表面上集云社只能募招百人,他在江宁还没有资格放肆的去践踏那些说起来也只是表面唬人的规矩,事实上他亲自过江来参与募工之事,也只是确定曹子昂他们能顺利的将人塞进来。秣陵县户房陈书办与衙役从今日的募工过程中也丝毫看不出疑点;说实话,即使有什么疑点,他们拿了酬劳银子也多半会睁只眼闭一只眼,知县陈元亮吩咐他们配合做的事情,他们哪管多说半句话?
林缚让林景中留在茶肆里将剩下的几千铜钱发放完再收场,他先陪同秣陵县户房陈书办及两名衙役到驿馆去用餐、休息。
林缚他们走茶肆后门出来,绕到前头官道上,茶楼前还围着人,通往朝天驿的官道两侧都流民搭建的屋棚子,都非常的简陋,树桩、竹竿子当柱,茅草顶,四壁有条件的夯上土墙,没有条件,就拿树枝茅草编个墙篱遮风闭雨。
天上无月,星光却亮,林缚找了一处高地,望下去,这种杂乱的草棚子从官道一直延伸到朝天荡的水边,在星夜下密麻麻的,看上去就如万座野坟一般凄凉。与去年冬天经过这里看到的景象相比,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变化太大了。
春水将涨,官道下去绝大部分的滩地都会给水淹没,但是这些流民却管不着这些,也只有官道往南到朝天荡水边的滩地是无主之地可任他们暂时驻足。
时至深夜,本应该静寂无声,然而林缚他们走回朝天驿这一小段路,就遇到几批官兵抓捕流民经过。江宁府以及江北岸属县也加强戒备,林缚他们深夜返回,路上还有不少巡卒。
秣陵县户房陈书办看着官兵抓捕人经过,跟林缚开玩笑说道:“林大人,今年江岛大牢只怕是要比往时热闹……”
“嗨!”乱世气象,狱牢总是爆满,流民要讨活路,盗抢偷窃,身子结实又无牵无挂的能挨得衙门一顿肉棍的,甚至主动找事进监牢去吃囚粮,林缚只觉得心里有些凄凉,却要跟人笑颜说话,“各衙门绑人来,我们只负责收纳,囚粮也由宣抚使司拨付,不用我自己掏腰包养囚犯,哪管这些?明日过江,眼不见清净。”
林缚他们走到驿馆前面,有几个黑影子从路边窜出来截住路。
“吃了豹子胆劫道,滚开!”周普当即拔出刀冲挡在众人之前,林缚在后面也将腰间刀解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