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葛福老人摇头说道,“崇学之务,还不是小老儿所关心的,小老儿只醉心于细事,但等姜大人听过大人的跑马灯之设想,便晓得高下之别,小老儿差大人可不止一个层次啊!”
“跑马灯?”姜岳疑惑的问道。
“……”林缚哈哈而笑,跑马灯之事一时难以细说,只跟孙敬轩说道,“机械制造司之事便着你去处置,给姜岳用几名趁手的能吏以分担琐碎事务,”又与姜岳说道,“要不是给烦务所扰,我也愿与葛老朝夕相处,比林梦得他们要有趣得多。这日头也不早,姜公与葛老先随我回府用宴,用过宴,我就请姜公看跑马灯……”
接下来又说及向私商筹银募股设立工场之事,这些事情虽说归机械制造所辖,林缚也不想姜岳给琐碎的政务缠住,总之要孙敬轩给姜岳冷多配几名能干的副手。
设机械制造司,当然也不是仅限于四轮马车的制造,而是要将林缚兴匠术杂学以来,大部分实用化的新式机械都向民间推广,并根据实际的需求,能得到进一步的改进。
姜岳的作用应该侧重于后者,而且前者……
第22章 跑马灯
跑马灯本是民间戏耍之物,烛火置于中心,底卒衔接着一个可以活动的纸轮,纸轮边缘插上纸竹片,剪裁成人骑马状,点燃烛焰,热风推动剪成人骑马状的纸竹片,带动纸轮转动起来。罩上灯罩,观之有如马围灯焰而跑,故名跑马灯,又名马骑灯。
林缚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整理各种杂学匠籍及士人,有关走马灯的记录,可以最早追溯四百年前的前朝。
当时的士子曹如灰进京赶考,中元节曾在大梁看到早期的走马灯,记入游记。
世人早知热气可以驱动外物转动的基本道理,但是数百年来,这一原理只给用于戏耍,而不晓得真正能引起社会天翻地覆的变革就藏在这小小的走马灯里。
陈园北苑往北,隔着龙藏浦内河,北岸有一处院子,原为工部一处铁作,战后给枢密院征用之后,挂着军械监的牌匾,兵卫森严。虽说秘院距陈园有三四百步,还隔着龙藏浦内河,但有夹道及风雨桥过来,外界难以发觉。
从陈园用宴后,即走夹道过来,姜岳才发现,军械监有这么一处秘院设在这里,纯粹是方便林缚随时过来。
十几重院落,从大宅门进来,还颇为精致,似为民居,有人居住其中,但里面走,玄机就多了起来。
要看的走马灯,在进宅门之后第三重院子里,房屋高大,推门进去,里面大如宫殿,或悬挂在房梁上,或置于桌案之上,或置于石础之上,大大小小有十数盏走马灯。打下手的匠师,将走马灯一起点燃起来。
姜岳随林缚、孙敬轩、葛福进屋,最先看到几盏走马灯,跟灯市上所见,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更精美,更宝贵。琉璃灯盏尽善尽美,人骑马片,也是名工所绘,随便放在什么地方,都算得上宝器,叫人看了以为本应该悬挂在崇国公府上才对。
往后几盏,灯盏渐大,灯形也易,纸轮、纸竹片也都换成金铁等物打制,其目的更是要利用中间的火焰带着轮片转动,而非观赏。
再接下来的几盏,轮片外还附带各种转动装置最后一盏都不能称得上跑马灯了,而一座炉锅同体、上置叶轮、有半人身高的怪物。匠师打开炉阀,姜岳看到炉里间所置的黑煤,浇油点燃,过了片刻,锅里水沸,有白腾腾的水汽从锅顶的气孔里喷出来,打在叶轮上,推动叶轮飞快的转动,将水蒸气吹得满室都是……
林缚袖手身后,看着热汽扑来,也不避让,与姜岳笑道:“这眼下还只是戏耍之物……”
姜岳是愣怔当场,他当年造浑天仪,就为浑天仪的驱动耗尽心思,最终采用水力驱动以合星辰——有些道理只是隔着一层纸,在当世机械造物集大成的姜岳面前,这种纸更薄得几乎能透出光亮来。
“当世造械以求驱物者,或人拉骡拽,或水流冲激,”姜岳从震惊稍稍回过神来,感慨道,“跑马灯存在四五百年,数以百万计的人看过,却不识其中的玄妙,大人之智实乃旷世罕见……”
林缚满心惭愧,他这点三脚猫的学识,也就停留在后世初中生的水平上,只能将蒸汽机的原理粗略的演示出来,将姜岳这样的人物震住,纯粹是取了巧。
即使知道蒸汽机的原理,想要造成真正实用的蒸汽机,也不是短时间能成功的。据林缚所知,蒸汽机在西方最初出现之后,还要经过上百年数代人的改进,才真正的实用化。
以前在崇州,条件还是受到很大的限制,也可不能将多少资源投入到这上面。眼下倒是可能拿出一些资源,去做这件事。当然,要解决的问题很多,林缚也不晓得有生之年,能不能坐上蒸汽轮机驱动的铁甲舰,到东海走一圈。
心里惭愧归惭愧,林缚脸色倒是不改,笑道:“我早年经营狱岛,役囚纺纱为业,用大纱机,人均一天能纺九斤纱,是寻常纺户的四倍之多。织机三人三天能织十二匹绸,其速也远快于寻常。机械之妙,皆在于此。之前劳碌一生,未能足食裹衣,得机械之力,则能闲劳相间,以教子弟。而国家要御外敌,赖之中枢则不会困于财力匮缺。但说到机械,就离不了驱物,恰如姜公所言,或用水力,或用畜力,或用人力。就传统来说,或然穷尽。用火之妙,世人所虑,还略有不足。说起火之源,世人常识,有草木;更为丰足者,为石炭;秦西以西还产矿油(石油)可以引火,取之不绝——善用火者,才能得天下!”
“姜岳受教了!”姜岳长揖道,深深给折服。
林缚脸皮之厚,也是世间少有,将姜岳搀起,说道:“我也是贪天之功,这些观耍之物,要能成大用、成大器,还赖姜公及葛老你们来巧夺天工啊……”
姜岳本身就是醉心杂学之人,林缚还有他事,先返回陈园去,留孙敬轩、葛福陪姜岳留下来参观。这处秘密试研之地,还是六月初才从崇州搬来的。
从军械监秘院出来,回到陈园,晓得高宗庭还在前园子里办事未走,林缚踱步过去。
林缚更关注大局,很大的精力给政务牵制住,关于战事具体而微的安排,则只能更依赖于高宗庭、宋浮、秦承祖、曹子昂等人。
为迁就林缚,陈园的前园子实际也成了枢密院之外未正式的公厅,而核心军务实际大都在前园子里处置。
高宗庭伏案而立,手里拿着规尺,在地图上比比画画,看到林缚踱步进来,放下规尺,说道:“刚有一批信报从江西传来,奢家在江西也加紧征集粮秣,往上饶、江州两边输送,奢飞熊集兵从赣州北返。我们这次的对手,很可能是奢飞熊!”
“东海鹞啊……”林缚微微蹙起眉来,有关奢飞熊的记忆就深了,远到早年的暨阳血战。虽说那一战他独守暨阳,将三千东海寇击退,但奢飞熊借此战清洗、削弱东海寇里非嫡系势力,而最终将东海寇完全掌握。
那一战还谈不上胜负,之后淮东在南线所面临的大敌,始终是奢飞虎。
奢家这兄弟二人,奢飞熊的善战之名,要彰显于其弟,奢家在西进之时,奢飞熊几乎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便是董原也在他手里吃过大苦头。富阳一战,几乎叫董原将家底都赔进去。
奢家在上饶原先就有三万驻兵,奢飞熊率部北返回,他要去上饶,那奢家在上饶的兵马就会增到五万以上,而且多为八闽精锐。
想到这里,林缚笑道:“这一仗要给我们赢了,奢家那点家底都要折腾光了,奢文庄两个儿子都要报销掉。”
当下奢家江西、闽北地区还有十六七万兵马,但真正忠于奢家、又能打的八闽精锐,也就剩下六七万人,差不多有一半都将集中到上饶,以守江西的东门户。
奢飞熊、奢飞虎是奢文庄有继承权的嫡子,也是奢文庄最有名声的两个儿子,其他庶子倒是一般,也没有给奢文庄当成重点对象培养过。
高宗庭只是笑笑,对他来说,几乎是半辈子都在跟奢家为敌,对奢文庄及其二子,也是熟悉得很,再说对奢文庄及其二子,更熟悉的,枢密院还有两人。
这场战事,将整个江南大地都卷了进去,为此丧命数以百万计,消耗的财力数以千万计,即使看到胜利的曙光,心头也难轻松下来。
林缚想起一桩事,问高宗庭:“第三拔人应该派出去了吧?”
“哦,今夜凌晨就走。”高宗庭说道。
“那去看看吧!”林缚说道。
“都这么晚上,主公还休息?”高宗庭说道。
“将卒涉险潜入敌境,性命朝夕难保,我熬夜去给他们送行,能有多大的辛苦?”林缚说道,要守值陈刀子去准备车马,送他与高宗庭出城。
夜深人静之时,三百余骑护卫三辆马车,从东华门鱼贯而出。守城将卒,都晓得能以如此仪仗出城来的,除了崇国公外,别无他人。
在夜色里,车马队贴着城脚跟而走。在东华门外、秣陵湖西北岸,有一处庄园归军情司所有,车马队悄无声息的驰入庄园之中。
崇国公夜巡而来,静寂的庄园很快就掀起一阵骚动,门户打开,从左右各房鱼贯而出十数队人马,皆蒙面站在中庭之间。他们是将遣往江西各地的第三拔密间。
为防止一队失手而去全部人马陷入危险,在进入黟山、九子山之间,各队人马都不直接面对面。要不是林缚临时要过来看一下,他们在凌晨后就会分批上路。
“叛军据江西以来,强征暴敛,民不堪苦,”林缚叉腰而站,望着中庭列队的密间暗哨,“你们都是江西子弟,有谁愿意看到家乡父母叔伯、兄弟姐妹受叛军欺负的?但是,好日子不会朝手心唾口唾沫就会得来,要有抗争,要用双手,拿起刀枪去争取,好日子才能得来。如今江西民众已经给压榨到极点,就像一团在太阳爆晒了许久的干柴,就等着你们过去亲手点燃他。你们将要做出的贡献、牺牲,其意义不比正面战场弱半分。我特地过来给大家送行,等着大家有捷报传回江宁来,他日便在此地为大家庆功!”
随着战事的展开,奢家在江西的兵马必然要往上饶、江州两边集中,腹地的驻兵就会大幅减少。而同时,奢家为了支持两线甚至三线、四线的战事,必然要加紧对江西腹地的盘剥,对民众的压榨也将达到极致。
奢家占领江西的时间尚短,不要说普通民众对奢家不存在什么好感,就是地方上的士绅豪富对奢家也满是敌意。
要知道受李卓统帅,与奢家残酷对抗近十年的东闽军,大半将卒都出身江西。有从军的农户子弟,有追逐军功的地方豪绅子弟,都跟奢家有着血海深仇——包括高宗庭、耿泉山、楚铮、陈定邦等人,都是出身江西的将领,在江西家乡有着广泛的影响跟人脉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