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乔中自然不容韩立从容在坡脚下扎营,他在岭头的营垒坐镇,但叫吴敬泽诸将分开来轮番出击,以乱其阵,疲其军卒。
两三队甲卒沿山沿沟而下,借山石林木以迫敌阵,或以弓箭相射,或以持刀持枪,冲击敌军在外围的戒备防阵,在马鞍岭的山沟谷壑间杀作一团,阻止敌军在岭脚筑下营垒。
只是受黟山阻隔,前期从黟东地区主要紧急运来的,是急缺的刀弓、兵甲等轻小军械以及轻巧不占地、又极为重要的伤药等物资,床弩、蝎子弩、盾车等大中型战械暂时一件都还没有来得及运进来。
围绕马鞍岭脚、干扰浙闽军结营的扰袭战,双军直面相对,没有太多迂回游击的纵深,就没有太多占据地形的优势。一旦赣东先遣军占不到战械上的便宜,甚至在兵甲上还要弱过韩立的本部精锐,打杀起来就要艰难许多。
赣东先遣军的骨干多为淮东老卒,但普通军士都是从赣东招募的壮勇,在战力上甚至还是要弱于浴血多年的韩立本部八闽战卒。
即使有虞文澄在祁门城派兵出击配合,胡乔中这边也打得十分吃力,伤亡颇重,到十二日,不得不叫兵马完全退到岭头的简垒里来,据垒固守,叫韩立能从容的分兵轮流强攻岭头。
双方争夺岭脚,伤亡都要过百,能不能战,或有多少战力,难以作假——韩立很快就摸清楚岭头守兵的底细。
与猜测的一样,淮东派出少量精锐潜进来,再从浮梁等地诱编一些愚夫莽汉进入营伍,仓促组成赣州先遣军,并非淮东直接将精锐部分拆散了分批潜进来。
虽说淮东派出少量精锐,组成赣州先遣军的武官骨架,已经具备精兵的底子,但没有经过训练跟磨合,跟真正的淮东精锐战卒还是很大的差距。
韩立是那种越挫越勇的将领,即使在溧阳、在固城湖东岸吃过淮东战卒的苦头,但心里并无畏惧,何况岭头的守兵,跟真正的淮东战卒还有不少的距离,他又如何不敢强攻?
韩立将本部精锐分作三队,两队坐守岭脚,以备有伏兵从侧后杀出,一队裹以杂兵、民夫轮番攻打岭头——浙闽军本身就是从浙闽之间的崇山峻岭之间打杀出来的,对山岭战术十分娴熟,又揉和这些年从淮东军那里偷师来的战术,从乡野间大量的强征独轮车钉上木牌,充当简易盾车,沿雨水沟道,往岭头营垒进逼而来。
马鞍岭是石岭,越是到高处,石越多而土层越薄,岭脊上只生些灌木、杂草,伐木立栅为营,栅墙扎不深,营垒修筑颇为简陋,连垒前的护壕也只来得浅浅的一道,挖不过一丈深。
浙闽军强迫民夫以布囊负土上岭,掷入壕沟里;或杂兵民夫给垒中张弓射杀,连着尸体也给推填到壕沟里,只用一天时间便将壕沟填出直接能打到栅墙的四五条通道来。
比淮东先遣军条件要好的,韩立甚至从浮梁城随军携带三架抛石弩过来,架上岭头,对栅墙猛攻,岭头守军填进去三十多条人命,才在一次反攻中,将三架抛石弩击毁。
胡乔中守马鞍岭,一开始就承受极大的压力,打得十分艰苦……
林缚南下督战,高宗庭随行参谋军事,赣东地区的情报经弋江分流,将同时发往庐州、衢州。
林缚在衢州,一直到三月十四日才知道胡乔中等人决定在祁门外围与进入祁门的韩立所部进行会战的消息。
在凤林埠的指挥厅里,林缚接过高宗庭递过来的情报,看过后眉头微蹙,说道:“军情司在此前就要求赣东方面‘前期坚持袭扰、避免过早会战’,但这个方略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执行——城子岭一战是打其不备,祁门一战,胜负难料啊!”
高宗庭听出林缚对胡乔中、虞氏兄弟等将领去赣东后没有贯彻军情司的意图而有所不满,说道:“军情司淮备多时,邀潘闻叔北上召集旧部,在赣东暗中聚集的兵马超过四千余众,又有大量的民众附从;而韩立率部东进祁门,不过三千人,赣东的形势利于我部,也很难叫胡、虞等人能耐住性子!”
周普想法简单一些,说道:“赣东兵马,骨干都是淮东派遣过去的老卒,再编入山民猎户,就差些磨合。见过血,就能越打越强,早年江东左军可不就是这么打出来的?我看晚打不如早打的好,赣东那边真正的打起来,才能替这边减轻些压力。”
傅青河最明白林缚的心思,说道:“潘闻叔到底如何,不曾细知。他身为潘起凤的幼子,给部将相护避入山林,但能坚持站起来召集旧部反抗奢家暴政,也是有担当的人;乔中跟虞氏兄弟,也不会弱过潘闻叔——即便前期打得艰难,但大问题也不会有的。”
经傅青河这一说,高宗庭才明白过来,林缚还是担忧胡乔中、虞氏兄弟在江州会有折损,那将是淮东莫大的损失,说道:“官溪岭这边也准备妥当,长山军可以正式压上去强攻了。只要这边动起来,苏庭瞻在浮梁就不能从容算计赣东兵马……”
“官溪岭准备多时,长山军主力也已经进入进击营垒,就等着往杉溪、横山城垒前进逼,我看择日不如撞日,观天相,这几天会持续晴好,就定在今日进兵封溪就好!”
很多事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胡乔中他们在赣东要面对的是苏庭瞻这个狡猾的对手,韩立虽勇,但还不能算大患——只要上饶这边的战事进入白热之中,苏庭瞻在赣东即使再有耐性,形势也不会留给他太宽裕的时间从容布局。
林缚点点头,说道:“我们这就去前营,派人叫敖沧海、周同、唐复观他们也过去……”
先有扈骑数人驰出去通传诸部将帅,林缚他们才稍后一些赶去官溪岭大营。
江山县西境的官溪岭在年前还是荒岭一座,除了奢家在岭脊所筑的三座烽火墩、岭脚几处人烟已空的村落外,满岭都看不到更多的人踪,但此时的官溪岭已经成为淮东军进逼到上饶前沿的主营垒。
从凤林埠出来,进山是供八马并驱的夯土大道,直接延伸到官溪岭东麓坡脚之下。而从坡脚到岭脊豁口,差不多整个人都给辟为驻垒,贴着陡坡开凿了盘山道。
虽说相比之前陡峭的雨溪道要长出数倍,但盘山道可以直接供载重马车运物资上岭,使得官溪岭不再成为江山县与横山县之间的天然屏障,使得淮东军的兵锋直接延伸到横山县境内,距上饶不足二十里,比从常山的钳口关道进击,整整缩短了近百里之遥——过去三个多月,在官溪岭上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也就有所值,不然要常山县外的钳口关道,硬着头皮一步一步的打下去,而奢飞熊又在关道内侧步步为营,上百里的通道打起来,未必轻松。
如此一来,也能叫奢家在以常山城为中心修筑的钳口、礼塘关塞城垒群失去作用。
第36章 对垒
三月上旬,计划中的南线兵马集结已经完成。
崇城军全部、长山军主力以及从浙东抽调孙文耀、粟品孝等部以及骑营第一旅,近十万战卒,包括随军辎兵、民夫在内,总人马规模达到十七万,陆续在衢州以东区域完成集结,分三路进逼浙闽军在上饶外围构筑的防线。
其中以官溪岭横山为主攻方向,以敖沧海为此路主将,林缚也亲自在官溪岭大营的后营凤林埠坐镇督战,淮东军在官溪岭集结唐复观部、张苟部、张季恒部等淮东军精锐战力,包括随军出征的辎兵、民夫,在官溪岭集结的人马总规模达到九万人之巨。
面对淮东军施加的压力,奢飞熊被迫从闽中再抽调一万精锐北上,加强上饶的防御,使其在上饶集结的战卒超过五万,加上从地方胁裹来协助防守的民夫,人马总数也将近十万人。
其在上饶构筑的东线防线,以上饶城为内线,以常山、横山二城为外围关塞中心,分别构筑杉溪、钳口、礼塘三道关塞防线。
淮东军的主攻方向定在官溪岭横山一线,奢飞熊也被迫在横山城前的杉溪河谷筑塞建垒填以重兵。
除去二十里外上饶城里的预备兵力不谈,奢飞熊往横山、杉溪诸塞填入的守兵战卒,就有两万精锐,倍于礼塘、钳口关塞驻兵,欲凭借关塞之险,挡住淮东军即将如山洪袭来的凶猛攻势。
双方又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双方在一个狭窄的战场上,潜入近三十万的人,取胜更多的是血肉横飞的硬仗,难有取巧。
从官溪岭较平易的南段下来,便是杉溪河源谷地,往北一直到杉溪汇入信江,都是相对平坦的河谷平原,最开阔达二十里宽。
中间偶有二到四十丈高不等的丘山,也不构成大军通行的障碍,横山城就位于河谷的末端、杉溪河汇入信江的东南汊地上。
绕过横山城,沿信江南岸西进不到二十里,就是浙闽军上饶防线的核心之地上饶城。绕过上饶城西进,便是江西的开阔腹地;往南,通过杉关,便能进攻闽北重镇邵武,直接将奢家在闽江中上游的兵马及未来得及撤入江西的宗族势力围困在里面、瓮中捉鳖。
浙闽军自然不能让横山、上饶城直接暴露在淮东军的优势兵力打击之下。
趁淮东军在过去四个月里动用大量的人力开凿官溪岭道,浙闽军则在杉溪河的中游,在河谷最窄处,夹河修筑两座坚堡,封堵住淮东军沿河谷而下直接攻打横山城的路线。
林缚在诸将的簇拥下,策马驰上岭脊,举目远眺,将浙闽军在横山的防御形势尽收眼底,指着夹河而筑的两座塞垒,与诸将笑道:“奢飞熊是欺我没法将水营调过来啊!”
通常筑垒都会选择在地势高处,但浙闽军的水军战船能从鄱阳湖、信江过来,而淮东军从浙西翻山越岭往西打,就不能依赖以往战无不利的精锐水营,奢飞熊将横山外围最重要的两座塞堡夹河而筑,是要借助战船,使将杉溪东西两岸的坚堡连成一体。
跟当年秦子檀所守的永嘉城格局一样,但有后翼的横山城为依托,淮东军永远不能将夹河二塞与横山城分割开来包围。
要是塞垒筑在高处,反而容易给淮东军以优势兵力分割围困。
“我看奢飞熊也是无计可施,”敖沧海说道,“他们此前没有预料到我们会有水磨工夫来开官溪岭道,将横山作为主攻方向。在此之前,他们只是在杉溪东岸占了一座民寨加以改建,以增强对河谷腹地的控制——待他们能肯定我军主攻方向在此,他们也只能被动的在那基础上构筑横山外围的防线。”
这时,有数人从西面爬上坡来,为首之人身着绯红官袍。他身上虽说穿着正五品以上官员才能穿的官袍,但袍襟给撩在腰间,官靴、裤腿上都是污泥,像刚刚从烂泥地里跋涉过。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这趟随林缚一起南下的督战的工部员外郎兼领枢密院工造监葛司虞。
葛司虞爬上坡来,给林缚及诸人行过礼,说道:“沿岸都摸过一遍,适宜筑坝的地点有三处……”
林缚回头从随侍手里接过地图,亲自拿在手里,叫葛司虞在地图上将适合筑坝的三个地点在地图上标注出来。
“……”葛司虞从耳边拿下炭地,将三处地点标出来,又站在岭脊上,将三处地点的大体位置指出来,说道,“春水已涨,要想迅速筑成大筑,眼下有一法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