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顾悟尘一同揪过来的顾嗣元却觉得这江滩边有股子淡淡的水草腥味,怕脚下稍不注意会踩到鸭屎,恨不能马上离开,心里想:这林缚也真是的,好歹也是举子出身,正儿八经的入流文官,到狱岛不干正经事,却专做这养猪喂鸭的下贱事,父亲也真是糊涂了,这些役使下等匠户就能做的杂务,有什么好值得欣赏的?要是消息传出来,岂不是要惹人笑话?
“入秋之后,江边觅食渐难,鸭禽只怕还是要建鸭寮饲养吧?”顾悟尘转回来,见他儿子蹙着眉,也没有搭理他,跟林缚聊起养鸭的事情来。
“到秋后,这些鸡鸭鹅可以逐批宰杀来可以补足肉食,来年再换一茬。”林缚回答道。
“呵呵,”顾悟尘笑了起来,“就是这么简单,倒是我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江宁府素来是富饶之地,寸土生金,这话倒是不假。”
“不说别的,就是这朝天荡周围数十万亩滩地,百里水域,真要能好好经营,养几万人不成问题……”林缚说道。
顾悟尘见林缚说这话里眼睛看着朝天荡北面,问道:“你是想说开江禁的事情?跟我说不要兜什么圈子。”
“我与葛福老工官聊过,他刚来江宁时,是六十年前,那时的河泊所还守规矩,朝天荡周边养鸭人就不下千户,拉网围栏,一户养家鸭人百十只江滩鸭养活四五口人绰绰有余。这六十年来河泊所征收的养鸭税从一羽半钱涨一羽两钱,再后来江宁水营也来横插一杠子收水钱,这朝天荡就看不到养鸭人……”林缚眯眼看着北边,人的视力终究是有限,看不到淹留在茫茫朝天荡北岸的十数万流民,说道,“本朝刑律许坐监囚犯拿钱赎罪,只有那些拿不出赎罪钱又给判处坐监三年以上的徒刑犯才给送到这狱岛上来。这些年来,这狱岛上关押的囚犯长期保持在两百人刚出口的水平,恰恰这两个月,各府县送来狱岛入监的囚犯增加格外的多,都快有四百人了。其他府县还好,江宁府以及各属县送来的囚犯激增,这背后也许有其他原因,但是北岸流民淹滞时间太久,也不能说不是一个重要原因啊……”
“开江禁难啊,吃进嘴里的肥肉,谁都不想吐出来,”顾悟尘叹了一口气,身为按察副使,对北岸淹留流民的情况不可能不察,十数万流民淹留北岸,偷鸡摸狗的事情自然就多,不要说狱岛这边囚犯激增,闹事流民给当场毙杀者几乎每天都有,另外流民与当地民户的矛盾也日益激化,他眼睛看着岛南端金川河口的方向,跟林缚说道,“河口惨案,现在基本上没有什么声音了,按察使司想接手也接手不了。这一个月古棠县流民与乡民两次械斗,两次死伤都超过百人,江宁守备将军府相继调动六营镇军到北岸驻扎……如此麻烦,却偏偏江禁开不得,其他司府都怕口子一旦松开,会吸引更多的流民往这边涌,临到头还是疲于应付出更大的乱子。再说现在从河捐里抽大头是江宁守备将军府,现在这位江宁将军等着别人来顶他的位置,哪里会愿意将这桩收钱的好事给停了?”
“他倒是不怕流民闹出大乱子?”林缚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他真是不怕,”顾悟尘声音虽轻,也有很深的不满,说道,“北岸流民淹集北岸闹出乱子,他也不用承担多大的责任,说不定他更盼望着闹出些乱子,要让他攒些军功、军威离开……”
按说顾悟尘这话说得无凭无据,有些诛心,林缚心里也认为现在这位江宁守备将军指不定就是有这样的龌龊心思,毕竟这边的驻军仅守备将军府下辖的就有三万之众,还有提督府衙门的一万驻军,他们倒是不怕北岸淹留的十数万流民闹什么大乱子。
这些人是恨不得能再乱一些,更方便他们浑水摸鱼。
林缚暗暗的吸了一口气,又问道:“这新官何时上任?”
奢家正式归顺封侯之后,朝中发文要求江东、两浙、江西、湖广等郡中断对东闽的钱粮输供,东闽诸军到新的驻地后,由兵部补发欠饷,以致敦促东闽诸军北上。这几个月来朝廷陆续从东闽抽调出去的精兵强将有五六万之多,却单单江宁兵部尚书、东闽总督李卓调任江宁守备将军的圣谕却迟迟未发,也不知道会拖到何时。
“都在说快了……”顾悟尘摊了摊,表示以他的身份也不知道确切时间。
林缚猜测,一方面朝廷是希望李卓能在东闽多坐镇些时间,另一方面,朝廷也许是想尽可能的将李卓麾下的那些精兵强将都抽掉,防止李卓到江宁坐镇之后,他麾下那些精兵强兵都赖在东南不走。李卓只要截下江东一郡的钱粮,勉强能养十万兵,到时就又有可能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
李卓久负盛名,林缚倒是期待他到江宁后,能让这边的局面有一些改观。
林缚与顾悟尘沿着江滩折向往南走,顾悟尘看见水面上有好些渔船,问林缚:“天气转暖,这水面上的渔船也多了,狱岛上每日捕鱼可有增加?”
“以往派十五人捕鱼每天能得三四百斤鱼,这两天能得五六百斤,是有增加……”林缚说道,他也看向远处水面上的渔船,心里暗道:这些渔船可不都是来朝天荡捕鱼的,曲家将今日要在朝天荡交付赎银换人的消息暗中散播出去,江宁府左右的流寇盗匪不晓得有多少人想到朝天荡上浑水摸鱼一把,毕竟两万两银子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个小数字。
林缚刚刚跟顾悟尘一边说流民事,一边在观察江面上的情形。
曲家装银子的船此时就停在距狱岛东南角四五里的水面上装模作样的捕鱼,这只扮成渔舟的小船有一处不是很明显的特殊记号,这艘船午前过河口时,林缚就看到了。林缚在想:曲武阳此时到底藏身在哪里观察着朝天荡里的一举一动?
“大人,”杨朴走过来问道,“是不是该回城了?”
“天时还早嘛,”顾悟尘抬头看了看,说道,“说好还要去岸上看看的……”他早听说金川河口一派繁忙,早就想来看看,但是一直都没有一个恰当的名义,这时候就想去顺便看一下。
“我就去安排……”杨朴说道。
给折腾了两回,曲武阳这次除了将消息暗中散出去之后,倒没有直接做别的手脚。为防止其他赶过来浑水摸鱼的势力先发现装银子的船,除了不是十分明显的标识之外,这艘船跟其他渔舟没有什么区别,就连两名亲信也是渔民出身,带着渔具出去。放银子的船午前从金口河口出去到朝天荡里等着对方带人过来换银子,曲武阳领着人就在金川河口的东岸高堤上观察水面上有无异常。
今天这朝天荡里也真是事多,早晨先是江宁府尹王学善的夫人坐官船去北岸烧香去,午前按察副使顾悟尘到江岛大牢巡视,顾悟尘乘官船到狱岛时,还将狱岛跟河口的水道封闭了一段时间。装银子的船也幸亏早一步出河口,不然河口外的水道封住,要拖到午后才能通行。曲武阳站在一棵百年老柳下,见装银船周围水面并没有其他船靠近,又朝狱岛方向望去,能看见顾悟尘跟林缚的站在涯头谈话的身影。虽说隔得远,但是顾悟尘身穿朱红官袍、林缚身穿青色官袍,跟披甲带刀的护卫对比鲜明。
“他在石梁县怎么就没有给人一刀杀死,到江宁暗中就为他搅出这么多风浪来。”曲武明啐了一口。
曲武阳抬头看了看天,估算着银船进入朝天荡已有两个时辰,这时候也不见有人来拿银子,虽说大家都在比耐心,他还是忍不住有些焦急。
不仅曲武阳焦急,就连朝天荡里闻讯浑水摸鱼来的各方流寇势力也开始焦急,有些船开始向旁边的渔船靠拢,想在交易之前将那只装银船找出来抢先下手,也不去想到任何一方先得到银子暴露目标之后就会成为其他人争先劫杀的对象。
利令智昏,曲武阳不指望这些寇勇能有多少理智,这时候也担心他们那艘装银船给浑水摸鱼来的流寇水匪发现了。那样的话,曲家将消息暗中放出去就弄巧成拙了。这时候狱岛这边又开始封江,四艘载满武卒的桨船将狱岛跟南岸之间的水道封闭,将范围内的渔船、商客船都赶了出去,曲武阳就看见穿朱红官袍的顾悟尘与穿青色官袍的林缚没有登上那艘形制较大的官船,反而登上一艘乌蓬船往南岸来,心里奇怪:顾悟尘要到河口这边来?
“不对……”曲武明开始注意力也给按察副使顾悟尘乘坐乌蓬船的事情给吸引过来,眼角余光注意到装银船上一直在装模做样撒网捕鱼的两名亲信有些异常,他们手里动作停下来,任伪装来打鱼的鱼网给江水冲走,远远看他们的神态似乎在看船另一侧的水下,曲武明瞬时明白过来,“有人藏在水下!”
曲武阳异常紧急的盯着水面上,就看见有两人包头包脚穿着跟江水色泽相仿的衣服湿淋淋的翻身上了船。他刚才一直盯着那边的水面,装银船周围两三里水面都没有什么异常,就连顾悟尘出行的封水道战船最近离那边还有两里多水路,不知道这两人从哪里潜水而来。
对方不止两人,曲武阳又看到装银船另一侧贴着船舷露出两点似乎是铁箭簇的反光,他当然不相信有人能在水中用弓箭威胁住他的两名亲信不敢动弹。不是弓就是弩,对方竟然有弩箭!本朝军械中对弩箭管制最严,府军跟乡兵都禁止用弩。虽说法弛禁废,但是能拥有弩箭的势力绝不会简单。
装银船水下突然有数人冒出来,又有两人上了船,周边那些想浑水摸鱼的江匪流寇就算脑子再笨也看出这里面有玄机,周围数艘扮成渔舟的匪船瞬时有了动作,都争先恐后的往那边划去。
曲家两名亲信给水下人拿弩箭逼住不得动弹,翻身上船的两人先后从船舱里将五只沉甸甸的银袋子提出来。每只银袋子足有两百五十斤重,就看见船上那两人先后将银袋子直接丢水里去,人也紧跟着跳下去。
对方到底有多少人在水里接应?曲武阳与曲武明面面相觑,就算江水有浮力,实实的银子在水下也绝不会轻多少,他就不信天下能有人在水深流急的扬子江主水道将重达两百五十斤重的银袋子带着潜出一里水路去,除非同时有四五人潜在水里共同运一只银袋子!对方要在水里转移着两万两银子,那之前就要同时派出二三十名水性好手接近装银船——这也不可能,他们在岸上离得远看不到水里的蛛丝马迹,但是他们派出去的两名亲信本身就有好水性,不可能让二三十人同时接近船都没有发觉。
此时正有七八艘匪船朝那边水域拼命划去,曲武阳眼睛紧紧盯着,他怀疑有一艘船就是绑匪的,他已经不在意银子的问题,他放出消息去,就没想过两万两银子还会回到他们曲家手里,他现在就希望对方能遵守信诺将人放回来。
七八艘渔船围住装银船,同时有十七八人跳上去,这十七八人显然不属于同一势力,先有几人推搡着一起挤进船舱里,看空空如也,又争先跳到其他船上查看。这些人也怀疑他们当中必有一艘船是绑匪派来取银子的。两万两银子能让所有人都红了眼,有些人从知道消息第一天就扮成渔船在朝天荡里等待,越来越没有耐性,这时候突然发现交易的装银船,情绪顿时给点燃,他们也不相信有谁能从江水下将两万两银子运上岸,南岸离这边有四里水路,远处的狱岛离得更远一些,而且还是逆水。后面不断有扮成渔船的匪船围过来,在曲武阳眼睛盯着水面想找出他儿子可能给藏在哪艘船上时,已经纠缠在一起十七八艘匪船上的人突然间就动手杀了起来,有一个人拔刀,就都急先恐后的拔刀厮杀起来。其他赶来的匪船只当这边已经发现银子,看到这边厮杀,也像见了血的苍蝇一样围冲过来。
“贼他娘的!”曲武阳看着江面上的混乱场面,那先前跳下水的两人跟同伙根本就没有再浮出水面来过,曲武阳突然醒悟过来,对方只是费尽心机来取银子,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放人,他看着两名派出去的亲信由于没有带兵器,最先给陷入混乱中的众匪杀死,曲武阳狠狠的一拳打在柳树干上,也不管拳破血流,心里恨得要命,两眼赤红,状如疯狗的破口朝江面骂道:“无信之徒,不敢露头的乌龟蛋子,曲爷他日定将尔等碎尸万段……”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封水道的武卒船看到水面的这么多艘渔船聚到一起又突然混战起来,也惊诧莫名,迟疑了一会儿,四艘武卒船都同时识相往河口方向聚集,做出要保护顾悟尘后路的样子。
林缚与顾悟尘这时刚刚登上河口西岸的河堤,顾悟尘也给江面上突然爆发的乱战搞糊涂了,就站在高堤上看了一会,几十条渔船混战在一起,刀光剑影,也完全看不出哪边跟哪边在打,完全是乱战……过了片晌才想起让杨朴派人骑快马去通知江宁守备将军府水营出战船清匪。
林缚抬头看向金川河口的东岸,隐隐约约能听见曲武阳的骂声,他只当得什么都没有听见,侧过头跟顾悟尘说道:“流民惨案所死三十六人,除一人运回上林里安葬外,其他三十五人都葬在前面的墓园里,林缚抖胆请大人前往祭一祭这些无辜死去的亡魂……”
顾悟尘本担心江面上乱战的凶徒会冲击狱岛,却林缚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再看狱岛那边也已经警戒起来,守狱武卒正有序将高墙外劳役的囚犯有序的押回高墙,放下心来,说道:“自然要先去祭拜……”
第70章 江中取银(二)
狱岛东面蔓生到水里的灌木林里,葛存信、葛存雄等人相继浮出水面,爬上船板,将猪脬子做的气囊仔细收起来,接过酒坛子,坐在船板上大口的往嘴里灌酒,这春寒天气潜在水里这么长时间,身子都动麻了,灌了几口酒,又拿浸酒的姜块擦身子,忙了半晌,才将衣服穿上。
“这能管用?”乌鸦吴齐蹲在一旁看着大鳅爷葛存信他们拿姜块擦身子。
“把你往水里浸一两个时辰,你就觉得有用了……”大鳅爷葛存信七手八脚将衣裳穿好,这时候才缓过劲来,咧嘴跟吴齐说笑,他将船头堆了一摊的棉芯绳的绳头捡起来细看,说道,“这绳子好使,轻、结实,在水下也不缠人……”
“好使是好使,就是太费钱,你知道这几根绳子能织几匹布?再说浸水之后也烂得快。”曹子昂在旁边指挥人手将鱼网收起来,将猪脬子做的浮囊从鱼网上小心取下来,眼睛从灌木林的间隙里看着远外水面上的混战,谁能想着他们硬是利用鱼网、棉芯绳、猪脬子做的气囊、浮囊等简单玩艺儿将五只实沉沉的银袋子从四五里外悄然无声的给弄了回来?当然,水面上也埋伏着他们的船,这时候跟其他真正的渔船一起远离乱战成一团的水域,免得给殃及池鱼。心想谜底不揭开,只要曲家曲武阳永远都想不到是谁潜藏在暗中狠咬了他们这一口。
“谭爷呢?”葛存雄收拾妥当,凑到曹子昂身边来,小声的问,有些人还不知道林缚的身份。
“岸上呢,”曹子昂朝河口方向呶呶嘴,小声说道,“说是先去祭墓园……”
葛存雄往西南角往了一眼,视野给灌木丛遮住。刚来江宁时,秦承祖、曹子昂、周普、吴齐等人都推崇东海狐,长山岛也以东海狐的名号树杆子,葛存雄与他兄长是寄人篱下没得选择,心里对突然间崛起的东海狐还是存有疑惑;相处月余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葛存雄此时却是知道纵横淮上多年的秦曹周吴等人为何如此推崇东海狐谭纵了。
江宁水营六艘快桨战船载满兵卒往狱岛这边逼近,金鼓震天,船速却慢,在江宁水营战船逼近里许范围,乱战一团的众匪船才各自分开、扬长而去,就见水营战船的兵卒往水里乱射了一通箭,那些个匪船已逐次消失些暮霭深处。
林缚与顾悟尘在江堤上看得摇头不已,水营兵卒如此之弱的威慑力,也难怪这年头江匪海盗猖獗嚣张了。
虽说莫名乱战的江匪给驱散了,顾悟尘终是有些担忧:要是狱岛受到冲击,只怕不能指望江宁水营及时救援。他在岛上里看过守狱武卒的操练,这批武卒是清狱之后替换上岛的,总共才六十人,相比较一个半月之前,的确更有精锐之卒的样子,但毕竟人数太有限了,照顾不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