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968节

  罗文虎知道伏火硫磺方是前朝丹医常用的丹药剂方,不过前朝启宁帝受丹术所害而崩,就全方面禁杀丹术。有越以来,或能在典籍里看到伏火硫磺方有关的粗略记载,但极少有人知道详情淮东这些年推崇匠术、兴复杂学,或兴丹术也未可知,但听钱小五、陈恩泽的语气,枢密使将这伏火硫磺看得极重,而实际上军械监这栋院子实际就隔河跟崇国公府紧挨在一起,叫罗文虎好奇这伏火硫磺方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过也晓得淮东军的纪律,有些事不是随便能打听的。

  “孙襄军也真是粗心,”钱小五看得过罗文虎初进江宁有些发蒙,说道,“想必好些事都没有罗兄你好好介绍:江宁虽说不是北方,但大寒天冷起来可不好受,不过室内可以烧火炉。如今各地战事初息,江宁市面上的物价还贵得紧,罗兄仅靠着月俸在江宁带着一大家口人可不容易住下去。国公府定期会从外地运一批粮肉面炭等物资进江宁,将吏凭军票可以每月可以支领一定量的生活所需之物……”

  罗文虎才想起刚才从军情司所领的一叠印制精美的军票,原来有这般作用。

  军票上写有“一元”、“一角”、“两角”、“五角”的字样,足有百十张,说是安家费。只是孙襄军还没有时间跟他介绍清楚就不见了人影,罗文虎此时想来,“一元”或许是抵淮东银元一枚,但不知道“一角”是谓何指。

  不过听钱小五介绍,罗文虎倒是不用再担心在江宁怎么养活一家几口人的问题,虽说不能大富大贵,但养家糊口倒不成问题——他倒是没有想到,林缚在钱庄飞票之外,有意在小范围内试用钱钞,以便以后能逐步的发行钱钞作为银元体系的辅助补充。

  “枢密院在崇州、明州、江宁等地所办的大学堂,主要还是招收各地的书生子,罗兄若有十五岁以上的子侄,可以推荐入读;此外,国公府还专门在江宁、崇州等地办了多所公学,将吏子弟若未成年都可入学宿读。国公与夫人的意思,是鼓励各家女公子们也能入学,不过要是各家有顾虑,湖塘县君还在江宁办有女学,都免费招收各家的女公子们入学宿读;不提倡各家私请西席……”马车停在铜驼巷里,停在枢密院分派给罗文虎的独院前,介绍淮东公学的情况。

  以往高官子弟可以随宗室子弟一起就读太学,这显然不是普通将吏能够享受的待遇。

  虽说很多地方都有书院,但书院授儒学,也不是未成年子弟能够入读的。富贵人家教授未成年子弟,多是聘请西席办私学、私塾。罗文虎自然是希望四个未成年的子女都能读书识字,而私聘西席不是他此时能承担,有公学甚至有专供女儿宿读的女学,那更是再好不过独院前后三进,倒是不大,除厨杂耳房外,勉强够八九口人居住,还要空出一间警卫室来——罗文虎身为旅将级将官,有司会派两名警勤人员替他打理杂散事务兼侍卫,所司会专门放发伙补,不是罗文虎私吏,不需要罗文虎掏腰包。

  淮东禁将臣聘请私吏协助处理公务,因公务所需而要额外添加从吏,皆可向有司申调,与将臣有上下之别,但不存在人身依附关系。

  罗文虎与钱小五、陈恩泽在路上走得慢,钱小五领着一票人已经手脚麻利的拉一大车东西停在院子里布置开来,把罗文虎刚才给他的军票用了一尽。

  罗文虎的妻妾与两名小女儿也有着初入江宁的不适跟不安,四轮马车里拉了许多她们从未见过的新奇物件,倒是罗文虎的两个儿子年纪不大,性子颇野,翻前爬后的帮着布置。

  钱小五、陈恩泽与罗文虎自不会管这些杂散之事,扫出一间静室,倒是叫人让从附近餐馆送来的酒席摆开,一边饮酒一边谈起江宁琐碎之事来。

  罗文虎此前随军作战,知道林缚治淮东军另具一格,有着与传统截然不同的风格,与钱小五、陈恩泽聊来,才知道淮东将臣在江宁以及崇州的生活,也有着与传统远不同的气象。

  吃着酒,有一员小吏走进来找钱小五,与他耳语了一番;钱小五神色凝重,陈恩泽问道:“什么事?”

  罗文虎以指挥参军衔入了军情司,许多机密都不用瞒他,钱小五直接说道:“宫里有消息传出来,说那个老妖婆又想出龌龊主意,说要对淮东将吏封功赏爵,公侯伯爵便宜得跟市面上的腌黄瓜似的,说是还要封实邑;这事本也由不得他们乱搞,但消息传出去,总是有些不好的影响……”

  罗文虎正琢磨着钱小五嘴里的“老妖婆”所指是谁呢,但也知道赏爵邑土之封未同小可,心想莫非这个老妖婆是指万寿宫里的那位?

  罗文虎心里暗想:淮东将臣真要是接受永兴帝的爵邑封赏,那以后就未必还有推翻元氏、另立新朝的动力,万寿宫那位大概是打这个主意;但他又想,枢密使携鼎立山河之大功,不仅在淮东将臣心目里声势无二,远没人能够替代,而元越前后二帝,一帝逃都、亡于涡水;一帝弃都,苟且偷生,帝室的声望早就在江宁战事时衰落到极致,此时淮西及川蜀势力都不足以威胁、牵制淮东,枢密使大不了直接废掉永兴帝、另立新朝跟罗文虎所想不同,陈恩泽挠了挠脑门子,说道:“这老妖婆是有些叫人恨啊,”与罗文虎抱歉说道,“我与钱大人还要赶去国公府商议此事,这顿酒便寄以他日了……”

第3章 江宁风潮(三)

  进入十二月中旬,桐柏山西麓又连下了三天大雪,使得南阳盆地里皆覆大雪。从方城往南、未进唐河,有一行车马在雪地往逶迤而行,远远望去,有如行蚁。

  元归政、刘庭州跨马执缰而行,时有大风卷起雪粒扑头盖脸的砸来,叫人在这苦寒天气里愁容愈深进入十二月,岳峙也率部北调,林缚在樊城拟发枢密院令,正式将淮东、河南诸军改编为河南招讨军,以董原为招讨使兼督河南诸军,以岳冷秋为监军使兼督河南诸军粮秣、刘庭州为检军都御史兼领河南宣抚使,元归政为观军容使。

  在河南招讨军之下设六镇指挥使,以邓愈、陶春、肖魁安、陈巨先、梁成栋以及随州附降将领罗建为镇指挥使,岳峙、钟嵘、王仙儿、霍桐等将为副指挥使;使陶春、岳峙戍涡阳,以商丘、虞城为前垒;使陈巨先、罗建、梁成栋入驻许昌,以长葛为前垒;以邓愈驻正阳、确山,以肖魁安驻汝州。

  河南招讨军在改编,许保留总兵额达十三万的编制,其中陶春(副指挥使为岳峙)部编三万,邓愈部编两万,给肖魁安、陈巨先、梁成栋、罗建四镇共八万兵额的编制,多余丁壮一律就地编为屯卒,营田屯垦,以实地方。

  林缚所拟的这份枢密院令,乍眼看上去是一点都没有问题的。

  在战前,淮西包括屯卒在内,总编制也只有十一万,在扣除屯卒之后,战卒编制也就六万余人;此时将池州军编入河南招讨军的序列,许编战兵高达十三万,可以说在表面上完全没有压制河南诸军的动作跟嫌疑。

  有问题的是,林缚利用战时专擅之权,以枢密院的名义就直接对河南诸军进行改编,委派河南诸军将吏,使得枢密院掌握天下军政、而“皇命不出宫城”进一步公开化跟正式化。

  再一个就是在使董原将招讨使行辕迁入许昌的同时,又同时岳冷秋不去许昌,而在涡阳署理公务,实际使河南招讨军形成许昌、涡阳两个相互牵制的军政中心。

  表面上岳冷秋所控制的陶春、邓愈两镇才五万兵额,而河南诸军的钱粮拔付也完全以兵额数为比例进行划给,也就是说中枢计算每年划给河南招讨军的钱粮里,岳冷秋在涡阳名义上只能控制总计为一百万银之数的钱粮,而归许昌的钱粮总数总高达一百六十万两。

  陶春、邓愈两部所驻涡阳、正阳、确山等地,以往就是淮西的外围防线,城池防备,同时在整个河南防线上,又位于内侧,甚至在涡河两岸及正阳往南到淮河北岸,还有数十万亩屯田可以直接利用;故而涡阳每年能得一百万两银的钱粮,则勉强能够使用。

  董原被迫率部渡淮北上之后,所进占的汝州、许昌、长葛、鄢陵等地,虽说许昌一度是河南诸府的中心之地,沃野千里,但十数年来反复受战摧残,已彻底的沦为废地残城。

  还幸亏陈芝虎诸部撤离时,颇为默契的没有进一步的摧残这些地区,使得许昌、汝州周边的情形稍稍好看一些,但也只是稍稍好看一些。

  如今名义上中枢会每年拨一百六十万两银的钱粮给许昌,但这些钱粮仅仅够八万兵马及数万屯卒在许昌周围的残地饿不死,整饬防务、修缮城池、恢复民生则根本不容谈起。

  而林缚为支持岳冷秋牵制董原,在钱粮正饷之外,额外拨给两成的运脚火耗即相当于五十万两银的钱粮,实际都由“兼督河南诸军粮秣”的岳冷秋掌握着而在六镇指挥使的任命及驻防地上,林缚也不是没有藏下杀机。

  涡阳镇军名义上使陶春为指挥使,但编军三万,又以岳峙为副指挥,实际很容易扩编成两镇,使岳冷秋在河南掌握的兵权,不比董原弱太多,至少使岳冷秋有足够的实力去牵制董原;而董原所控制的八万兵马,肖魁安与淮东关系最为亲密,故而驻戍汝州,也是与淮东军进驻的南阳以北地区,将真正对淮东有敌意的梁成栋、陈巨先、罗建三军隔绝在外。

  林缚正式任命罗建为镇指挥使,也是正式承认随州降附军的地位以及并入河南招讨军的事实。但随州降附四将里,钟嵘的地位最高,林缚偏偏用对罗献成最为忠心、相对忠勇有余而谋略不足的罗建为镇指挥使来压制钟嵘、霍桐、王仙儿三人,用心之险恶,刘庭州、元归政掰着脚趾头都能相明白。

  虽说冒风雪而行,但在刘庭州、元归政看来,许昌所面临的境地,要他们所处的风雪寒地险恶十倍、百倍想着经汝阳时,与肖魁安的会面谈不上愉快,刘庭州对此也忧心难解。肖魁安明面上不说,但对董原在战事将正阳外围的兵马都撤走、使他独守正阳一事怎么可能没有意见?

  林缚没有追究此事,不然扣一个畏敌怯战、纵敌过境的罪名,派数骑来将肖魁安捕入大狱。林缚没有追究此事,肖魁安心里焉能一点都没有数?除此之外,楚王元翰成在寿州也完全给软禁起来,难与外界联络。

  这时有一队车马从泌阳方向压雪过来,有两骑先行过来通报,却是护送陶春从涡阳过来的车马队……刘庭州、元归政相视而望,与陶春同行,充满着尴尬;相遇不与陶春同行,又岂不是叫在南阳、襄阳的淮东军看了腹里大笑?

  然而林缚在樊城召河南招讨军将吏过去商议南阳、襄阳以及河南等地的区域防务及军事部署,陶春暂时放下兵权,代表岳冷秋赶去樊城见林缚,这本身就是一个叫刘庭州、元归政看了心寒的姿态。

  但由不得刘庭州、元归政表态,陶春确保这边是他们的车马,便带着数骑扈卫,策马先迎过来:“本将在泌阳停了一天,就等着元侯爷、刘大人赶过来;锦生还在涡阳为客,本意要一起过来与元侯爷,但在涡阳染了风寒,有封信托本将交给元侯爷……”

  南阳大溃之后,元锦生回江宁报信,叫枢密院扣入大狱;战后,林缚削去以汝阳兵溃为由捋夺梁成翼领兵之权,任梁氏旁支梁成栋为镇指挥使,整饬南阳、河中军残部。

  看上去梁氏势力还掌握在梁氏子弟手里,而梁成栋甚至数次推辞镇指挥使之委命,但梁成栋心里真正怎么想,旁人还是难以揣测。

  在襄阳战事之后,梁成冲战死,而由梁成翼担下兵败之责,捋爵、捋职为民,林缚就下令放元锦生出狱,使其归许昌——元归政听到锦生在涡阳染了风寒,心里一紧,想是在江宁坐大狱受了些折磨,不然身子不会这么虚弱。

  收复襄阳之后,荆襄会战就彻底结束,但后期兵马的休整以及防务的调整,都是一摊子事,林缚故而在襄阳之战过后继续留在樊城,而没有立即动身返回江宁去。

  樊城也是连续三天大雪,天寒地冻,林缚习惯在庭中练刀打熬筋骨、以健体魄,宋佳则披裘坐在廊前,晒着雪后的冷阳,看着林缚身穿短衣练刀额头沁着细密的汗水,似乎丝毫不为严寒所侵。

  看着林缚收刀走回廊前,宋佳拿汗巾替他抹去额头细汗,要叫他赶紧将袍裳穿起,说道:“刘庭州、元归政与陶春在唐河遇上,并队南来,大约后天就能到樊城……”

  林缚本不欲见刘庭州,他相信刘庭州没有什么野心,跟董原不同,但对于这种顽固到甚至不惜与虏相通、戮害民生的保皇党,他实在没有什么话可说,但又不得不召见河南诸人,使枢密院的权势跟声望一步步的渗入人心之中。

  林缚拿了一片抹过刀归鞘置入刀架之上,将袍裳披起,轻叹了一声,说道:“这趟出来时间也太久了,他们后天能到,那我们就大后天启程回江宁吧!”

  “我想去徐州去见妙贞……”宋佳说道。

  “怎么不陪我回江宁?”林缚问道。

  “怕回江宁后我给那几个心尖都望酥的人撕碎了,”宋佳嫣然而笑道,“再者你春后也会去徐州,我便在徐州等你……”

  “那也行,”林缚说道,“不过从樊城回江宁,十日路程难免寂寞。”

  “那让左兰、左雁陪着你,大不了叫她们姊妹俩回江宁给那几个撕碎了好……”宋佳说道,“不过,我看你还是好好的养精蓄锐,江宁的那几个饿着呢。”

  林缚伸手在宋佳的腰间掐了一下,这时候扈卫进来禀报:“高大人求见……”

  “宗庭你进来,”林缚对已在外院的高宗庭说道,“我正要找你说回江宁的事呢,你有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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