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办,但大唐中枢不愿意办的事情,也总有本地人想办并将其落实。与其坐视地方势力乱来,还不如中枢主动参与,全程规划,全程掌控!
在这样的突发情况影响下,什么秋防令啊,团结兵啊,本地加税啊之类的策略,便已经成了不合时宜的恶政,根本没有必要执行下去了。
本来甘州就缺乏脱产人口从事冶炼行业,结果朝廷还给本地加税,生怕这里的人不起来造反一样。
这种事情,只要是脑子没问题的皇帝,都是不会做的。
而且一旦这个消息传到吐蕃那边,那么他们攻略的目标,就极有可能转移到战略意义大增的甘州!
到时候大唐不应战也要应战了!
严庄认为,按照正常逻辑,朝廷现在不但不会对甘州抽血收税,反而会派兵保护这里,甚至给甘州免掉部分税负以安定民心,以防吐蕃人乱中取胜!
不过这件事有一个大前提,就是朝廷派来的“专家”,调查过以后认可方重勇的结论。如果这些人回去以后跟基哥说,甘州要冶炼的话起码得一千年后,那就没戏了。
那时候甘州要加的税一样要加,只不过会推迟几个月而已。但不管怎么说,方重勇这一招已经是救了燃眉之急。
严庄心中的石头落下来了,甘州府衙不催,那地方各县也不会催,大家相安无事,不折腾多好呀。
“山丹县那边,没什么寺庙,所以不提也罢。
而张掖县这里,寺庙众多,僧侣成群。”
方重勇意有所指的说道。
严庄没听明白,他试探问道:
“这里的寺庙,每年都会交一部分钱给府衙,只是使君想做什么呢?河西这边捞钱的办法很多,但很多钱,不是那么好动的。
这一块,使君还是要谨慎啊。”
西域跟河西本身战乱不断,各种势力错综复杂,大战小战乃至抢劫杀人从未断绝。真正的和平岁月,或许连一天都没有。
本地寺庙接受了唐军的保护,那自然要向府衙缴纳“保护费”,这也是个很朴素的道理。事实上,河西的粟特人,也是如此。不同的粟特人,或许是不同的两个聚落,本身并不一定团结,彼此之间互相攻伐也不稀奇。
唐军在这里维持着秩序,并一定程度吸纳他们中的骨干从军,角色有点类似黑涩会中的教父,调和矛盾,利用矛盾,维持河西本地的安定。
但是,这样的保护费,那不是方重勇这个“单车刺史”可以染指的。
边镇诸多势力,在大唐建立的边镇体系内扮演着不同的角色,维持着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寺庙给府衙的孝敬钱,其实也是一样,都是多年来约定俗成下来的。
并不随着刺史的更换而改变。
“我并没有那个打算。”
方重勇轻轻摆手,指了指被另外一只手按在下面的册子说道:“这里写了,每三年,将要举办一次佛教人员考核,不合格的人,必须将其革除僧籍,勒令其还俗回家,不知道可有此事?”
他说了一件在严庄看来不可理喻的事情。
“呃,大体上是如此,不过都只是走走过场而已。去年就应该考核的,却一直没有举行,朝廷也没有催促。
据我所知,这项考核制度已经停摆了。只是朝廷拉不下脸面示弱,佛寺也不好对官府叫板,所以大家就装作没有这种事情,拖一天是一天,直到拖到所有人都忘记为止。”
严庄面色尴尬的说道。
这也算是大唐官府“不能说的秘密”了。
武周时期,大唐国内佛寺泛滥成灾,已经呈现尾大不掉之势。基哥登基后,有感于佛寺僧侣不事生产,败坏社会风气,影响大唐国力,便采取了种种办法限制佛教的发展。
当然了,这跟他是一个资深道教徒,并且痴迷长生也有关系。
只不过,虽然基哥下达的政令,抑制佛教的力度很大,但强硬打压效果却不佳。
还是那句,任何事物,只要有需求,就必然有其生存土壤,这是不争的事实。受了苦的盼轮回,做了恶的求心安,如此这般,佛教又如何会不火呢?
最后也不知道是谁给基哥出了个歪招:既然不能明着打压,那我们就按科举的那一套来办吧。
你不是说你是得道高僧么?
你不是说得到了佛祖的感召么?
所以我让你背诵十本经书,你应该也是没问题的吧?
要是背不出来的话,那就说明你不适合传播我佛的光辉,这样的话,勒令你还俗,没有问题吧?
此策一出,如同利剑出鞘。那些混在寺庙里面不学无术的“假和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懒和尚”,顿时无处遁形。实行当年,便有数十万人还俗!
基哥一看效果如此的好,便规定每三年,便在全国范围的佛寺内举行这种“从业资格考核”!
如何出题,如何执行,由地方州府决定,也就是让刺史拍板。
没法子,中央财政已经没钱了,只能把这些杂事交给地方处理。处理政务是有成本的!
然后这件事就跟越来越胡闹的科举制一样,越来越假,越来越多的大寺庙走关系,利用各种手段维持寺庙僧侣的僧籍。
到了开元二十六年的时候,基哥下令,暂停这项制度。
但是不要声张!
朝廷既没有说以后还要不要执行佛教从业人员的资格考试,也没说具体规则有什么变化!
实际情况,其实比严庄说得还要严重。随着均田制的解体,府兵制的名存实亡,佛寺已经成为了逃户们的乐园,各地都有不少失去土地的农民借着“僧侣”的名头寻求庇护。
“作为朝廷的刺史,不执行中枢的制度,成何体统啊!”
方重勇假惺惺的感慨叹息道。
严庄一愣,随即苦笑道:“使君开这个考核,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就一言难尽了。总之,你写一份通告出来,贴在府衙外面就行了。然后在张掖县内,将其宣传到每一个佛寺,一个都不许漏掉!”
方重勇铿锵有力的说道。
想了想,反正也不是自己兜底,严庄叉手行礼道:“如此,那便如使君所言。”
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他又压低声音补充道:“这些寺庙,田产与财帛颇为丰厚,何不借机……”
严庄做了个用手掌劈砍的动作。
“诶,与人为善嘛,不要搞那些打打杀杀的。你去各大寺庙跟那些住持们交涉的时候,记得说话客气点,姿态低一点。就说本府只是例行公事,考题都非常简单。本府会先在西行寺内举办一场,到时候各寺庙可以派人来观摩。”
方重勇不以为意的说道。
这到底是要玩波大的,还是随便搞搞?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严庄一脸疑惑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不过一想到方重勇平日里也是个有主意的人,便连忙应承下来,匆匆离去。
“继续看书,学习使我成长呀!”
方重勇坐到那张太师椅上,一边拿着一本册子,一边脑子里盘算着利弊得失。
……
深夜,方重勇在西行寺的一间禅房内,见到了穿着小号黑色常服的方来鹊。
微微发福的身体,看起来如佛祖雕像那般富态。
又小又无神,不知道在看哪里的小眼睛,显得高深莫测不可揣度。
好吃懒做的无赖气质,在僧衣的衬托下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佛。
无礼又随意的站姿,充分显示了作为佛祖弟子该有的蔑视世俗权贵的姿态。
总之,人靠衣装马靠鞍。人还是那个人,但套上僧侣常服后的方来鹊,天然就像是个和尚,气质完美匹配。
不,应该说僧侣这个职业真的太适合他了!
不过头顶上光秃秃的一片,和从前差别实在太大,却是让这位“圣子”感觉沮丧到了极点。
“郎君,按你的吩咐,我在这里还要装成瞎子。
饭菜里也没有肉,还没有人跟我说话。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一见面,方来鹊就忍不住抱怨道。
当和尚也不是不可以,然而装瞎子就太过分了!
“要你装瞎,那是为了维持你高端的人设。你暂且忍耐一下,待你圣子之名传遍河西的时候,便是离开甘州的时候。
等到了长安,你想出家也行,想留在我身边也行,随便怎么都好。总之,现在我需要你在西行寺当圣子!”
“出家是不可能出家的,我还想着以后娶宰相女呢。”
方来鹊倔强说道。
方重勇微微点头,不置可否。这小傻子怎么想随他去吧,总不能让他连幻想都没有吧,那人生该多可悲啊!
“给他看看。”
方重勇对身边的阿娜耶吩咐道。
阿娜耶忍住笑,将药箱里的一卷《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递给方来鹊。
“看一看,背下来吧。”
方重勇肃然说道,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方来鹊最怕他这样的表情,连忙接过佛经的卷轴,左看右看,最后长叹一声,无奈哀求道:“郎君还是别让我看书了,怎么样都看不进去,我连这卷经书的名字都记不住。”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这几个字很难记?
方重勇疑惑的接过佛经,递给阿娜耶道:“你把名字背给他听。”
阿娜耶苦着脸,哀怨的看了方重勇一眼,随即将佛经的名字完整背出。
“不就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嘛,我看书记不住,别人念给我听,我听一遍记住就不会忘记!”
方来鹊顿时来了精神!
哦吼,原来是使用方式不对啊!
听到方来鹊的话,方重勇恍然大悟。方来鹊如此神奇,他倒是连作弊的步骤都不需要了!
“三日之后,要进行佛教从业资格考核。这几天我会交代法成住持手把手的教你念经!到时候,你一定要出类拔萃才行!
记住,无论之前如何,考核那一天,你打死都不能睁眼啊!”
“不睁眼嘛,没问题,郎君就放心吧。”
方来鹊拍胸脯打保票保证道。
方重勇疑惑的看着他,总觉得这个小傻子做事不太靠谱。
哪知道正在这时,阿娜耶对方重勇小声嘀咕道:“郎君,我这里有一种眼药膏,涂上以后会暂时让眼睛睁不开……”
这尼玛也不是寻常人啊,忘记她是学医的了。
方重勇懊恼的拍了拍脑门,随即连忙摆了摆手道:“那个倒是不必了,他最终还是要睁眼睛的,不然的话,戏就没法唱下去了。”
“唱戏?”
阿娜耶疑惑问道。
“对,唱一出惊天动地的大戏啊!”
方重勇捏了捏拳头,嘿嘿冷笑道。
什么基哥鸭哥的,甘州就只有一个哥,那就是他“勇哥”。既然已经决定开摆了,那就看谁的姿态更妖娆吧!
燥起来吧,基哥!
方重勇在心中咆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