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奴,你说,要怎么处置太子为好?”
李隆基也不去看张九龄,而是转过头询问面色淡然的李林甫。
“以微臣之见,此乃圣人之家事,不是外人可以非议的,一切由圣人定夺就好。”
李林甫躬身一拜,耍了个滑头。
“圣人,左相之言微臣不敢苟同。太子为国本,不仅仅是陛下的家事,更是天下事,事关天下人的安危,微臣斗胆说一句:太子不可轻废。”
张九龄的话是老生常谈,不能说有问题。
只是,李隆基心里依然很不舒服,他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很憋屈,当得不够爽快!
九五之尊,为什么连废个太子都有人说三道四的?
霍光难道没有废过太子么?
他那时候就不算“动摇国本”了?
李隆基越想越气,轻轻一抬手,示意张九龄和李林甫二人可以走了!
他从来没有对宰相如此无礼过。
无论是开元前期的姚崇、宋;还是后面存在感很低的裴光庭与韩休,他都是以礼相待,不曾有过怠慢。
张九龄与李林甫终于还是离开了,二人各怀心事。
且不说忧心忡忡的张九龄,就单说李林甫。他回到平康坊的自家宅院后,便要府里的下人前去通知武惠妃的女婿杨洄来自己府邸议事。
等后者到李林甫的府邸书房与之会面后,李林甫一脸郑重的对杨洄说了四个字,要对方传达给武惠妃。
这四个字便是:愿保寿王!
方重勇不知道的是,开元末年长安城内的政治风暴,已经拉开了序幕,各路演员开始粉墨登场!
第19章 人虎相半居,相伤终两存
方重勇要酿造大量红莲春,优质水源是必须的,泥沙含量高的江水肯定不行,也不能使用城中的井水。要酿好酒,就必须引入大量的山泉,靠人力去挑肯定不行,只能用竹子做成“自来水管”,将其连接起来从山顶引水入城。
无论是煮茶还是酿酒,山泉都是首选。
城中百姓自告奋勇,有人去城外竹林砍伐毛竹,有人去山上勘察地形,选择合适的引水路线,都是积极踊跃参与其中。
这天,夔州府城以北的竹林里,不少城内的樵夫们撒欢一般的砍竹子,每一根都有成人胳膊那么粗。这些人将竹子截断后,又将竹子中心打通放置在一旁。这片竹林已经变成为了一个巨大工地,由于山顶山泉距离府城距离不小,因此所需的竹子数量也是相当惊人。
郑叔清带着方重勇与方来鹊,来到竹林里查看工程进度,皆是对此非常满意。
“酿酒并不需要大动干戈,靠人力挑水足矣。你为何建议要大修泉水管道,引山泉入城呢?这可都是府衙出的钱啊。”
郑叔清迷惑不解的询问道,修管路的“小钱”,还没被这位刺史看在眼里,毕竟他已经见过几十万贯钱那种“大场面”了,只是觉得没有必要瞎折腾而已。
老实说,他明年的结局不是入长安到中枢担任支度官,就是被罢官回荥阳老家,不可能继续安安稳稳的在夔州呆着当咸鱼。
郑叔清在夔州府城的日子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其实郑叔清并不想修什么引水管路。麻烦,事多,还不会被记入官府考核。为地方做事,只有“文教兴盛”才会被记入考核,其他的做再多也没用。
这就好像数学考试你不能在题目后面写作文一样,写得再好也不可能得分啊!
唐代虽然明面上要求每一州都要新办学校,推荐士子科举,但实际上执行起来,已经完全变了调子,沦为了某种程度的形式主义。
考科举,不去长安周边租房子住,那就是麻绳提豆腐:别提了。
谁都知道,大唐的科举不糊名,这是肉食者们为了激励家族子弟而搞出来的“鲶鱼”。为什么科举要住在长安附近,只能说懂的都懂,不用把话说那么明白!
既然都是样子货,那这是演给谁看呢?谁又真的会明知道一条路走不通还往死里走呢?
所以在关中之外的很多地方,有财力物力考科举的人,对于走科举路线完全不怎么在意。并不是大唐所有地方的人都很向往科举,风气如此,跟出路狭窄也有关系。
比如说夔州。
夔州这边远离政治中心,自然文教水平不会高到哪里去,本地没出过什么像样的读书人。
本地人对科举不屑一顾,眼睛都在钱中间那个方孔里面!如果做工与经商就可以有出路,那我为什么要去参加科举考进士?
杜甫有诗形容夔州本地民风:
峡中丈夫绝轻死,少在公门多在水。
富豪有钱驾大舸,贫穷取给行子。
小儿学问止论语,大儿结束随商旅。
在朝廷眼里,夔州便是“穷山恶水出刁民”,除了钱就是钱了!郑叔清也有这样的担忧,不想耗费力气做没有用的事情。
他是在方重勇的苦苦劝说之下,才勉强同意的,不代表本身的积极性有多高。
“使君,您在夔州任上不要紧,倒是给下一任夔州刺史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方重勇忍不住揶揄了郑叔清一句,他从地上捡起半截砍断的毛竹,发现这种竹子确实比较坚固。如果没有山上的动物破坏(比如说老虎),这条管路应该可以使用很久。
“为何我给下一任刺史出了难题?”
郑叔清被这话问得莫名其妙的。
“因为使君大人在任上,给圣人搜刮了几十万贯。虽然这其中有些偶然,但圣人一定会想,夔州富庶,是以前小瞧这地方了,将来一定要加大力度搜刮!不说临泽而渔吧,那起码要多下几遍网子,敞开了捞。
可以想象,下一任夔州刺史,一定肩上压力如山。圣人要求他多捞钱,他必然要使出死力气来办。如此一来,这夔州百姓会过得更好还是过得更苦,很难想象么?”
方重勇用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郑叔清的脸反问道。
“这……也并非本官可以改变的啊。”
郑叔清喏喏说道,不敢直视方重勇的目光。
“所以说了,使君给夔州这里带来了如此大的祸患,替府城百姓修一修引山泉的管路,让百姓们都能喝到放心水,为本地做一点善事,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方重勇对着郑叔清大声呵斥道。
“受教了。”
郑叔清躬身对着方重勇郑重的行了一礼。
正在这时,人群中有人惊呼道:“大虫!有大虫啊!”
方重勇一愣,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在回忆大虫到底是什么玩意。
古人把所有动物都叫“虫”,天上飞的、地上走的、爬的还是水里游的,都叫“虫”。
哪怕是人也叫虫,比如特别懒的人叫“懒虫”,特别好色的人叫“淫虫”。
老虎叫大虫,蛇叫长虫、鱼叫鳞虫。这里的“大”,是“老大,第一”的意思,形容老虎很厉害。李唐先祖叫李虎,显然唐代要避讳这个字,虎就不能叫虎了,书面语一般称之为“兽”(也有诗直接写虎的)。
民间,一般称呼老虎为“大虫”。
“郎君退后,奴来拖住大虫!”
方来鹊手持斧子自告奋勇的上前,挡在方重勇身前。
夔州刺史郑叔清则是吓得两股战战,几欲先走,却又全身不能动弹。
砍毛竹的樵夫们一边叫嚷着一边跑,哪里还顾得上郑叔清他们。一个月工资八百块,撂谁身上也不得拼命啊。
终究还是郑叔清他们到夔州的时间不长,一直顺风顺水便对大自然的凶猛失去了敬畏之心,更别提连本地道路都没摸清的方重勇了。
很多地方的老虎怕人,但夔州是不一样的。夔州老虎是跟僚人混居,甚至就直接做了邻居。在夔州府城之外,老虎对聚居人群习以为常,根本不存在畏惧之说,老虎潜入夔州的乡村民居乃是司空见惯。
本地汉民亦是学习僚人,砍树为栏,围住四院以为屏障防虎患。
在夔州,府城与江堤渡口是一个世界,府城以外的深山,又是另外一个世界。
杜甫有诗描写夔州本地虎患有云:峡开四千里,水合数百源。人虎相半居,相伤终两存。
“闪开,看我去给它一个滑铲!”
方重勇一把从方来鹊手里抢过砍毛竹的斧头,双手紧握,眼睛直直的看着远处大几十步远的斑斓猛虎!那只老虎盯着方重勇他们一行人,似乎是在盘算哪一个比较好吃。
毕竟,一只老虎一次也只能吃一个人!吃了别人,也就意味着自己安全了。
郑叔清有点后悔派杨若虚去扬州送税款了,要是老杨在,凭借对方箭无虚发的本事,当打虎英雄肯定很难,但逼退老虎问题不大。
正在这时,苍凉犀角声响起,伴随着鼓声大作!
十几个上身对襟背心,下身只穿短裤的僚人,朝着猛虎直扑而来!
没错,不是猛虎扑人,而是人扑猛虎!
老虎一爪子将某个僚人扇倒,那个人却借着翻滚,卸去了这一击的力道。与他同行的一人,趁着老虎分神,瞬间将手中的弓箭射出,正中猛虎的一支眼睛!
这只老虎疼得吼叫,疯狂在地上打滚!
说时迟那时快,好几个僚人一拥而上,一个人按住老虎的一个部分,将其死死压在地上,其余的人一哄而上,拿着绳索三下五除二便将老虎捆得严严实实的。
这番与老虎搏斗的技巧,别说是方重勇了,就连郑叔清也看得目瞪口呆,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一般人见到老虎都害怕得不行,这帮僚人却是把老虎当成流浪狗一般收拾。方重勇的“滑铲”暂时用不上了,也捡了一条命,算是虎口脱险。
僚人们看到方重勇这帮人,他们自然是不会不认识郑叔清身上的官袍,热情邀请他们一行人到附近居所去作客。
盛情难却之下,郑叔清派了一个随从回去报信,自己则是领着方重勇与方来鹊跟着这群僚人到了他们的居所。
那是山腰处一个凸出的平地,小半截都悬空了!
僚人用很多粗圆木桩托起了一个巨大的“木制院落”,底下的空间约半个人高,堆积着杂物与生火的木柴。
院落虽然不大,却又是五脏俱全,不仅有体积骇人的超大木头水缸,里面养着许多白色细长的银鱼,而且周围还有好几只脖子上套着绳索的鸬鹚。
对于僚人而言,鸬鹚就跟猎犬一样,是专门训练出来捕鱼的。
不一会,这些僚人端上来了一种环形的饼。看上去跟方重勇前世麻花之类的,上面还有自己熬制的焦糖。
这东西看起来制作很是不易!别说是僚人了,就是汉民来耍,也不是常常能吃到的。
“贾思勰的齐民要术有曰:柜敉者,蒸裹方七寸准,豉汁煮秫米、生、橘皮、胡芹、小蒜、盐、细切熬糁,膏油涂箬,十字裹之,糁在上,复以糁屈牖篡之。这个环形糕,就是柜敉。
本官都忘记了,今日是僚人的大节啊,那只老虎,是用来祭祀的!”
郑叔清恍然大悟说道。
夔州本地僚人,在每年十月一日,都会举行大型祭祀,被僚人称为“兹晨”。这一天,哪怕有再多仇怨也要放下,一起庆祝和祭祀。
听完郑叔清说了这些地方俗事之后,方重勇恍然大悟:难怪人家僚人今天过节出来抓老虎呢,难怪要盛情邀请他们来这里作客了,原因全在这里头。
僚人抓老虎不是因为老虎好欺负,而是他们要过节。柜敉这么复杂的食品做出来也不是为了口腹之欲,而是为了过节庆祝。请方重勇他们一行人来作客,除了郑叔清面子够大外,他们过大节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僚人山中无马,居然以马鞍作为墙上配饰,真是怪哉。”
方重勇忍不住唏嘘感慨道,吃了一口柜敉。一股强烈的“地方风味”充实着口腔,他艰难的吞下去,不肯再碰第二次了。倒是方来鹊吃得津津有味,好像什么食物在他口中都是美味,无法拒绝。
僚人是以大家族为单位,勉强算是部落,一个家族十来口男丁,女多男少。族长前来给郑叔清行礼,并将刚才一箭射瞎老虎的十多岁少年引到郑叔清面前,用生涩的汉话询问郑叔清,还需不需要随从。
方重勇和郑叔清对视一眼,感情这伙僚人就埋伏在这里呢。人家邀请你上门作客,那必然有所求,不会是无的放矢的。
僚人哪怕长期在山林中自给自足,也难免时常出入夔州府城,要不然他们也不会认出郑叔清是夔州刺史,更不会有走出大山的想法。不少僚人子弟都跟随路过夔州的客商,担任向导或者护卫,外界的信息或许有滞后性,但却从未断绝过。
“本官要回长安了,将来在中枢衙门为官,也用不到护卫。”
郑叔清沉吟片刻说道。
那位僚人族长明显的脸色黯淡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