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打击。
在大唐,如果你没有权力,那就什么都不是!
这盛世只是某些人的,你有权力就能跟他们一起玩,没有权力,这盛世就不属于你!
上元节的黄昏,郑叔清一行人来到黄河岸边,一边是身后的驿站开始张灯结彩庆祝佳节,一边是面前的黄河河水封冻,万物寂静,夕阳下二者形成了一种强烈对比,好像他们就站在生存与死亡的边界一般。
除了方来鹊这样的浑人跟不需要思考什么问题的阿段外,郑叔清他们几个都是各怀心事,也没有心思在河边吹着冷风赏月了。
于是众人回到驿站大堂围成一桌,倒上了红莲春,又让驿卒送来烧好的黄河鲤鱼,便一边喝酒一边闲聊。
这鲤鱼可是周边农户凿开黄河冰面去抓的,价格不菲。哪怕是驿站内,不给钱也拿不到。陕州离长安不远,这里的驿站迎来送往的达官贵人不少,郑叔清的刺史身份没有多好用,没法“白嫖”超过官员定制规格的好菜。
当然,如果是张九龄或者李林甫来了,那自然又是另一番光景。
“严兄是河北人,听你言语,似乎河北人对朝廷颇有怨言,不知因何而起呢?”
方重勇一边搓着手,一边吃着鲤鱼问道。
这条黄河鲤鱼烧得很有地方风味,粗犷而鲜美,味道有点重,不如郑叔清请客吃“长安菜”那般精致。
只是胜在食材新鲜。
严庄看了一眼郑叔清,这位前刺史大人叹息说道:“不出这间屋子,说了也无妨。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就算我们不说,天下多的是人会说。”
听到这话,严庄点头道:“武周万岁通天元年(公元696年),营州的契丹部落首领李尽忠以及孙万荣(均为赐的汉名),不满武周的营州都督赵文对他们的虐待,直接杀掉了赵文,率领本部军队打进了河北。
李尽忠以及孙万荣没有想到他们的搏命一击,居然在河北引发了十几万百姓的自发追随,他们的部队很快就从几千人膨胀到了数万人。
在突厥的帮助下,花费了很大代价,武周大军才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把这次“入侵”剿灭,连名将王孝杰都战死了。
既然损失这么大,那么武周大军,在剿灭了李尽忠以及孙万荣的“入侵”后,朝廷自然要开始秋后算账。
于是负责“平叛”的武周河内王武懿宗便上奏朝廷,提出把参与李尽忠以及孙万荣,还有“入侵河北”的十几万民众全部杀死。
虽然狄仁杰等人极力阻止,而且朝廷也确实没有这样下令……但是武懿宗并没有手软,河北百姓,死伤无数,凡是被迫从贼的,逃回来都被当做叛逆,直接处决,以至河北很多地方十室九空。
这不过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更早的,就不必提了,数都数不完。”
严庄将酒杯里的红莲春一饮而尽,红着眼睛自嘲说道:“我一个河北寒门子弟,若是没有贵人提携,一辈子也喝不上这红莲春。这等美酒,只有郑使君这样的大人物才有资格享用。”
方重勇微微点头,看着郑叔清询问道:“这些都是真的?”
郑叔清犹豫片刻,最后长叹一声,微微点头道:“细节或有出入,大体不差吧。”
他是朝廷官员,很多话不能说太明白。事实如何,其实摆在那里,当年经历那件事的人,许多都还活着,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听完严庄的介绍,方重勇感觉,武周时期的营州之乱,看上去就像是安史之乱的“简化版”。
只不过:
那时候土地兼并还没有完全摧毁府兵的根基,朝廷对军队的控制依旧很牢固。
那时候天下除了河北以外,其他地方大体安定,赋税也比较轻,民间积蓄也不少。
那时候长安人口还没有膨胀到今天这个地步,运河的重要性,也没有今日之迫切。
那时候朝廷军队处置还算得当,没有安史之乱中李隆基那种骚操作。
只是营州之乱,始终带着一股特别浓厚的安史之乱那样的潦草味道,都是河北边镇造反,河北百姓依附,滚雪球一般壮大!
从营州之乱到裴耀卿的七百万石粮食大半出河北,这些事情都是冰山一角而已。河北人对唐庭的恨,深入骨髓,代代相传,一年比一年深重。
河北与朝廷两看相厌,已经是现在最好的结局。而李隆基与朝廷还想着拼命压榨河北,不出事才叫咄咄怪事!
“郑使君将来为度支郎,可要少对河北收点税才是啊。”
方重勇无奈苦笑道。
“你是不是傻?度支郎只管朝廷的税款怎么用,那些税款怎么收,又不是我说了算。再说,我现在还不是度支郎呢!你不如当面对圣人去说。”
郑叔清忍不住反唇相讥道。
第25章 第一幕总结,顺便求个票
这本书我写得很忐忑,每一章都要查很多资料,还揪出来了很多史书上的明显错误。很多时候我不是不想多更新,是真的写不完,虽然我知道要写什么。
我要保证能把尽量真实的历史大势还原,而不是照抄史书,经常脑阔疼。史料是真的不能囫囵吞枣一样搬来就用。
比如说根据现代史学泰斗严耕望老先生多番考证的结果,夔州人口起码是食货志记载的五倍以上。
很显然史官受限于时代局限,忽略了流动人口对于经济的影响力,对于商品经济的理解也很浅薄。
史书上夔州是不毛之地,人口不过一万户。但严老先生综合其他史料考证,仅府城户口便超过了一万户。
那里是西南除了成都以外有数的大都会,川东在封建时期持续时间很久的经济文化中心。
再比如说开元末期的唐朝财政其实就已然处于崩溃状况,是依靠“拆墙”的模式,通过中央少调拨甚至不调拨款项给地方,让地方多承担财政压力,以此来实现财政的收支平衡。
当时的情况,已经窘迫到有些地方驿站,官府无力经营,不得不被迫转包(强行摊派)给地方大户。然后当地哪个大户接了就会很快倾家荡产,经常有人举家逃亡躲避摊派。
近些年出土史料里面都有详细记载,这些史书是不会直接写出来的。
前十万字,里面或许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都是我辛劳很久的成果。
第一幕的剧情半遮半掩,实际上主题就是关于唐庭税收货币化,关于调整租庸调的一个尝试。类似操作,历史上是在李林甫掌控下铺开的,但半途而废了。
由关税的争夺,引出李隆基的穷奢极欲,引出长安位置的偏颇,引出关中与河北的系统性矛盾。
这是第一幕,也是开元末年的历史大势。
我集中说的都是这些历史脉络,而不是什么李隆基杀三子啊,立李亨为新太子啊,李林甫上位赶走张九龄导致朝政堕落啊之类的。
这些都是表象,读者老爷们都知道,我就不想再以这个作为主线背景来写,都是写烂了的。
我要是着重写这个,那就好像是杀了这些人,唐朝就会千秋万代一样。如果按这样写,我一天能更新一万五,根本不会脑阔疼。
上本书,我在写的时候,关注比较多的,是历史的“剧情”,是整个大背景的故事走向。因为上本书很多读者连基本故事背景都不了解。不得已而为之。
而这本书,大家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我的着眼点,便在于历史的底层脉络。
尽量还原开元天宝年间唐朝真实的社会、经济、政治、人文形态。不仅限于长安城。
研究唐代经济的古代人,常常忽略了一个现代人很容易察觉的问题:他们在算经济账的时候,只算国家总量,而不算经济运转的速度。
只计算钱币的发行量,而不去管它的流通速度与流通领域。
只站在国家层面去查看国家经济是否健康,而不在乎社会基层的稳定度。(我没有借古讽今,不要关联现代谢谢)。
很多时候评判的标准不同,会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
比如说唐庭在河北的各地府库就是满的,一直都是满的,包括安禄山造反之前都是如此,从来没有说缺军粮之类的事情。
这样就会造成一种社会很稳定很富足的错觉。
但如果以此来说明河北财政状况优秀,民生状况就良好,天宝时期大唐天下无敌,都是边将故意搞事情,才会爆发安史之乱,闹得民不聊生。
那这就是非常错误的观点了。
世界上每个国家为了自己的粮食安全,同样会建立了很多大型粮仓,这些粮仓常常都是满的。
打比方说现在作者我本人就是在唐朝开元时期,而且穷得揭不开锅,没钱吃饭了。那请问我可以去官府的粮仓讨饭吃么?粮仓的工作人员就应该打开粮仓让我吃么?
答案应该不言自明吧?
官府是官府的,民间是民间的。
在“盛世”里面写乱世迹象,这本书我想应该是没有同类作品的,包括我自己写过的两本书。这对我而言是一个全新挑战。
我尽量把故事说得明白,在大势里面讲伏笔讲变化,而不去纠结一些小细节。也尽量不去写一些现代人自以为是的东西,妄图可以逆转劣势的脑残剧情。
这种能不写,就一定不会写。
比如说以为自己口才好,以为自己心细如尘,抓到对手的一点小辫子,就可以去跟李隆基讲道理,跟李林甫去讲条件说服对方如何如何。
让本来被罢官的人可以免于罢官,可以把李林甫身边的那些爪牙玩弄于鼓掌。
以为掌握了一点信息优势,就能翻盘绝境。
这一类的故事,不会出现的书里面,一章都不会写。很多小事,都只是大势的导火索,无论怎么摆弄引信,只要没能力拆炸弹,那么不可能改变任何事情,一点都不能。
我所知道的绝大多数的古代故事,其实都没有那么复杂的套路,因为在信息传递不畅的古代,真的很难演出来。
越复杂的套路,失败的可能性越大。
比如说剧情背景的史实里面,严挺之帮犯人求情,然后被李林甫拖下水。借此,张九龄也被严挺之拖下水,最后被罢相。
整件事复杂么?
干掉了一个大唐名相,一个中书侍郎的大事件,真就这么简单?
很遗憾,真的不复杂,这个事情本身就是如此简单,复杂的是它背后的博弈与选择。
李林甫的人随便查一查就查到了严挺之做过什么,都是用的官府渠道,也没有那么多的私人间谍啊,保密啊,反侦察啊。
更没有什么隐瞒之后被拆穿,然后再反杀,智斗五十回合后如何如何的套路。什么都没有,甚至去找李隆基告状,都是一锤定音。
限于古代的客观条件,也无法实施那么多套路。越是复杂的阴谋,失败的可能性越大。
就算真有,在权力面前,什么也不是。
清代江南“刺马案”也不复杂,陌生人上去一刀就解决了。
唐代藩镇刺杀宰相武元衡案,也是手起刀落,而且朝廷一查就知道是谁派的,这件事在政治上也没有产生谋划者需要的效果。
这些历史上真实发生故事很难看,没有那么多波折,但也没办法,因为这就是事实啊。我不能打着“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幌子胡编乱造一出戏。
我这本书的风格,不可能想出那些天马行空,又幼稚得想扣脚指头的“复杂剧情”。我能写,但不能写在这本书里头。
或许下本书会有吧,谁知道呢。
唐代的官员,可以狎妓,也可以权斗,甚至还可以栽赃陷害耍套路。
但是,他们也是要做事的,要做正经事,要做工作,要政绩。不是说整天想着今天搞这个明天搞那个。
就好像书友群里面有读者说的:为什么现代都市剧里面的人,好像除了整天谈恋爱以外,就什么事情都不做了!
回家了是谈恋爱,工作也是谈恋爱,上学也是谈恋爱,出差也是谈恋爱。其他的东西,全部淡化了,消失了,看不到了,模糊了。
换到历史文里面,这些官员们整天权斗,不谈他们做了什么事情,这不就跟都市剧里面的人只会谈恋爱一样么?
换一个词而已。
不说别的,就说李林甫。
李林甫口蜜腹剑不假,但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处理政务,而不是挖空心思对付政治对手。
为李隆基搞钱是一件很消耗脑力与体力的事情,风险还不小,这位皇帝的胃口是很大的,伺候他不容易。
堂堂宰辅,难道所有精力都在搞死竞争对手上面么?历史书上这么写,可不能想当然就照搬啊。
这里有别于“恋爱脑”的脑子,我姑且称之为“权术脑”。也就是除了争权夺利以外,没有任何事情是值得这个人注意的。
我很怕那种“权术脑”的故事。
按“权术脑”的故事逻辑去写,主角就应该投靠皇帝,投靠权臣,又拉又踩。然后无视客观规律,夺取军权安史之乱后当节度使,再雄霸一方。
接下来就是剪除对手建国,一步步再创一个新的,不叫大唐的“大唐”。
我没法按我的思路写那样的故事,老实说,类似书我看第一卷就知道结尾写什么。我都看不下去的书,还能写给你们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