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乃是弁冠,(同朱)衣裳,素革带,乌皮履,穿着是典型的公服。
由于方重勇身上也穿着红色官袍,跟对方的打扮如出一辙,此时他也不得不从人群中走出来问询。
低调是应该的,掩耳盗铃就没必要了。
“可是方御史当面?”
眼前这位中年人异常客气的询问道。
方重勇微微点头,叉手行礼道:“正是在下,请问阁下是……”
“某乃是渭州刺史薛上童,在此等候方御史多时矣。某在府衙备下接风宴,还请方御史一行不吝赏脸。”
薛上童热络的说道。
方重勇也微笑点头,叉手行礼道:“感谢薛刺史盛情,请引路吧。”
听到这话,薛上童明显的松了口气,哈哈大笑道:“诶,方御史客气了,这边请,这边请。”
薛上童一点架子都没有,自顾自的在前面引路,看得方重勇身后的裴秀等人连连咋舌。
管崇嗣想起自己在长安拜码头连连被拒,方重勇随便走哪里都是有人接待,不由得感慨人与人大不同,同年不同命者,人比人得死。
其实如果是普通的刺史,方重勇肯定稍稍推脱一下,随手打个哈哈就敷衍过去了。毕竟赶路要紧,去外地公干可不是旅游,耽误时间常常就会出大事!
刺史嘛,大唐三百多个州三百多个刺史,你算老几?
但是这个薛上童,方重勇却不能怠慢了。原因在于此人姓薛,而不在于他是刺史。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薛上童一家,堪称是“刺史家族”,背景非常了得。
薛上童的曾祖父,是跟随李二凤打天下,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的薛收。顺便一提的是,薛收的父亲乃是隋朝内史侍郎薛道衡,同样是大名鼎鼎,家学渊源。
薛上童的祖父也很不得了,是唐高宗李治时期,大唐的宰相兼文坛领袖薛元超。薛元超的姑母是薛婕妤,唐高祖李渊的妃嫔。
薛元超娶了巢王李元吉之女,和静县主李氏。李氏生薛曜、薛毅、薛俊三子,而薛上童就是薛俊的子嗣。
不谈能力,光这家世就能吓死人。
薛元超的其他儿子且先不谈,就说薛俊这一家。
薛上童的父亲薛俊是慈州刺史就不说了,薛上童的兄长薛献童是同州刺史,薛奇童是慈州刺史,弟弟薛季童在长安担任秘书正字,薛贞童是岐州司法参军。
也就是说,薛上童的四个兄弟要不就是刺史,要不就是中枢官员,这还不谈他那些堂哥堂弟!
薛元超孙子辈的名字都叫“薛某童”,就中间那个字不一样,非常有辨识度。方重勇虽然不认识薛上童,但薛某童这样的名字,在大唐官场已经是“江湖传说”,成为段子四处流传,想不被人认出来都很难,因为辨识度实在是太高了。
一听这名字,方重勇就知道面前这位刺史乃是自己绝对不要无故得罪的!除非是对方不开眼了硬是要挑衅,那才要考虑反击一下。
现在薛上童热情的邀请方重勇去渭州府衙赴宴,他能说不么?
一行人来到府衙,方重勇就看到府衙大堂内拼了几张桌子,上面摆满了渭州本地的美食,其中以羊肉和胡饼为主,素菜比较少。
开席之后,方重勇搞不明白薛上童打的什么算盘,便一个劲的与之套近乎,说着没有油盐的客套话。
酒过三巡之后,薛上童忽然画风一转,不动声色的询问道:“方御史可是为了渭州逃户而来的么?”
“可以不是,也可以是。”
方重勇用食指敲击着桌面,意味深长说道。
听到了这句暗示极为明显的话,薛上童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依旧是招呼众人吃吃喝喝。等宴席散去之后,薛上童将方重勇一行人安置在襄武县县城外的驿馆,然后邀请方重勇一人去他的私宅“欣赏书画”。
……
襄武县中一处优雅静谧的院落中某个厢房内,眼看四下无人,薛上童拉着方重勇的袖口低声哀求道:
“请方御史拉某一把!将来某必有重谢!”
比方重勇大二十岁的薛上童一点都不顾自己的面子。
“某如何能救命呢?”
方重勇一脸好奇问道,他还没搞明白薛上童想干啥。薛家这家世,貌似也不要他方某人来救吧?
“自天宝以来,渭州百姓逃亡甚重,本地大户更是弃农田转放牧。如今某接手渭州刺史以来,州内百姓户口,已经从两万多户下降到一万二千户不到。
朝廷要是纠察起来,这摊子太烂,某实在是担当不起啊!”
薛上童声泪俱下说道。
当刺史为什么坑,为什么唐代官场之人都是尽量避免外放刺史,就是因为莫名其妙的坑太多了!
唐代的州,除了京畿地区,以及那些超规格的“府”以外,其他的无非是上中下三等。开元年间,共有四辅、六雄、十望、十紧、一百九十个上州、二十九个中州、一百八十九个下州。
户口低于两万五的就是下州,不设更低的下限。
所以渭州一直都是当之无愧的下州。
但实际上,下州的说法,只是朝廷很懒没有细分。这种情况跟60分及格线以下,有59分与0分是一个道理。
真要细分起来,有那种与中州擦边,人口两万出头的下州;也有那种仅仅数千户口,还比不上上州一个县人口的“下下州”!
而这个“上中下”的划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人口的迁徙,中州可能变成下州,下州也可能变成中州甚至上州。大唐官府每做一次户口普查,就会变动一次。
一个州内户口多少,乃是刺史考核的重要“硬标准”。要是在某人任期内,又无战乱,又无灾害,户口数不但没变多,反而越来越少了,那这个刺史还能落到好么?
负责考核的吏部也不睁眼瞎啊!
薛上童提的这个问题,是唐朝自开国以来就不能公开提的“人口流动”问题,也是个可以把普通人坑死的“不能说的秘密”。
根据路上的所见所闻,方重勇心领神会,但依旧揣着明白装糊涂询问道:“薛刺史何出此言啊。”
“自汉代以来,强兵皆出陇右。陇右四郡为国家提供了大量的兵员。
可是自朝廷改长征健儿以来,家属皆迁徙到边镇。渭州自然也不能幸免,大量户口随着长征健儿迁徙到了西边的兰州,河州,临州,鄯州等地,在那边屯田。
而渭州损失的户口,朝廷也无法补齐,更是没有百姓愿意来渭州开荒。
现在渭州愿意耕种的百姓越来越少,而且朝廷还在这里开牧场放牧,整个渭州都快变成牧场了。
放牧不需要那么多人,户口会减少,那是显而易见的呀。”
薛上童不愧是“官宦世家”出身,讲起道理来头头是道,一番话就把所面临的困境说得一清二楚了。
本来,渭州地区平地少山地多,属于“亦耕亦牧”的地区,但是当地的地形,还是放牧更容易一些,只有想出政绩的官府才会鼓励农耕。
如果本地人口多,那么这里就必须在山坡上开“坡田”,这种田是梯田的前身,耕种效率远不如梯田。平地也不是没有,只是渭州这边平原面积只有10%不到。
哪些人会分到平地上的田,不言自明了。
如果本地人口少,那么这里就是游牧区,山坡是可以放牛放羊的,也很省事。只不过,放牧经济承载不了那么多的人口,多的人怎么办呢?他们是辛苦开荒坡田,还是去别处讨生活?
渭州就是两种经济模式都有,互相补充,某个阶段以某一种模式为主而已。
人多地少,就可以在山地开垦坡田,种植小麦与豆类。但是开垦这些山地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见效也很慢。如果有更多更好的选择,本地人宁可迁徙,去别处讨生活。
一个府兵改募兵,就彻底改变了渭州的经济生态。户口都迁徙到边镇了,手里贫瘠的山坡地也被本地豪强买走了,这些豪强可以转农耕为游牧,但其他小门小户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再加上朝廷也在这里开了牧场,专门为宫廷提供牛马羊都牲畜,更是挤压了自耕农变牧民的空间。本地户口不逃亡才是怪事呢,去长安当个织户也比在渭州耕田强啊!
这种情况,也不存在好或者不好的问题。好或者不好,都要看对谁而言。不谈对象只谈好坏,很多时候会得到错误的答案。
地方利益都是必须要服从国家整体利益的,渭州的变化对大唐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要另说,但对于薛上童而言绝对是坏事!
方重勇也很明白,假如将来在这里发现了大量矿藏,那渭州就是矿业经济体系,啥也种不了,一切都要以矿业为主。
国家是最大的,其次是地方,最后是个人。
所以现在问题来了,朝廷如果查渭州的户口,发现在薛上童的任上少了几千户,他们会不会觉得是薛上童的“暴政”导致的呢?
最起码一个“治理无方”是跑不掉了。
像薛上童他们这样的官宦世家,不勒索百姓就已经是业界良心了,又怎么可能忍得下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就掉坑里?
他们想办法脱坑是必然。
方重勇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薛上童就是冲着自己身上监察御史的职务来的啊!方重勇这次出行带着僚属,让薛上童以为他方衙内是要在渭州拿刺史祭旗了!
其实方重勇就是个路过的,要是薛上童不出面迎接,他都未必会进渭州城!
“某会修书一封,对朝廷诸公禀明渭州的情况,御史中丞郑叔清与某还有几分交情。不过御史台的人听不听,那某就不能保证了。
本来,这次本官也只是途经渭州,最终还是要去鄯州募兵的。”
方重勇对薛上童沉声说道,态度不由得矜持保守了几分。
“原来如此啊。”
薛上童微微点头,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感觉相当遗憾。
好消息是:方重勇一行人虽然是监察御史的身份,但不是来查他的,对他也没有敌意。
坏消息是:将来总有人会来查他的,现在不过是暂时安全而已。
“那就拜托方御史了。方御史在鄯州有什么差遣的,某定会助一臂之力的。”
薛上童对方重勇叉手行礼说道。
“说实在话,某还真要拜托薛刺史一件事。”
方重勇收起笑容,扶住薛上童正色说道。
“方御史请讲。”
薛上童行礼问道。
“是这样的,某想找薛刺史买一些羊皮,数量有点大。”
方重勇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羊皮?要多少?”
薛上童疑惑问道,渭州别的不多,羊皮的话可谓是要多少有多少。
方重勇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个“1”的手势。
“一百张?
这好说啊,这一百张羊皮,本官就直接送方刺史了。”
薛上童豪爽说道。
“不,是一万张!某给银枪孝节的士卒们做军服用的。”
方重勇笑道。
“一万张啊,东西不难弄,就是数量有点多。”
说完薛上童沉吟不语。
羊皮再常见不过,虽说方重勇要的量不算少,但也只是相对而言。渭州公私两边共养了几十万头羊,弄一万张羊皮不是啥难事,毕竟,对方给钱就只是生意而已!
要是不给钱那这件事就没法办了。
“行,不过得过些时日,这两天没法弄。”
“没事,某只是为了募兵而用,也不急于今日。”
方重勇点点头说道。
他的要求很平常,因为羊皮本本来就是制作冬装军服的一种材料。作为银枪孝节军的军使,他对薛上童提出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平常不过了。
“呃,不过方御史要体谅一下,渭州户口不多,更是没有清理羊皮的作坊。所以到时候那些羊皮没法去毛,到时候你还得派人花功夫处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