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是要死了,使君有话但讲无妨。”
方重勇双手合十,对着郑叔清深深一拜说道。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郑叔清肯跟自己废话,必然是有所求的,不妨听听再说。
“你父是监察御史,就是……反正,他就是来查我的,这个也不是什么秘密。我现在只是想把罪责都推到你父身上,但是……”
郑叔清对着方重勇摊摊手,想表达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他是病急乱投医,可胡乱攀咬也是要讲基本逻辑的。他就是发现自己乱搞的逻辑很幼稚,只怕会让李隆基最后动杀心,所以才想在方重勇身上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打开突破口。
有橘麻麦皮,他现在不知道当浆不当浆。
“使君,你可以相信我,帮你渡过难关。”
方重勇再次对着郑叔清深深一拜说道。这不是他认贼作父,而是对方已经动了杀心。没有谁会在乎自己要不要碾死一只蚂蚁!就这么简单的道理!
除非那只蚂蚁非常牛逼。
“就你?也配帮我渡过难关?你凭什么呀?”
郑叔清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脸上的冷笑都快扑到方重勇身上了。
众人都传言方有德之子痴愚,所以他走到哪里都要把儿子带着。没想到……这位不仅痴愚,而且还挺自恋的。
“因为我是神童。”
方重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那张未长开的稚嫩小脸一本正经!完全不认为自己在说什么荒谬的事情。
“哦,神童啊,我大唐的神童,就算没有一千,八百也是有的,你是哪一路的神童啊?”
郑叔清语气轻蔑,不以为然的反问道,他现在只想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瓜娃子几巴掌。
“那不重要,使君只要知道我是神童就好,神童便是能人所不能。”
方重勇开启了复读机模式,脸上一本正经不苟言笑。
是不是神童无所谓,他只是想争取一个活命的机会。要不然,只怕是很难走出这间别院了。
“神童?可以呀!刘宴当年也是神童,九岁就能给天子写颂文。你是神童,那写首诗来瞧瞧,看能不能登大雅之堂啊?”
郑叔清满脸不屑。
大唐会写诗的少年郎不是没有,但能写出华盖诗篇的人,就凤毛麟角了。况且诗歌本身其实是有套路与“创作方法”的,有点类似方重勇前世“命题作文”。
唐代诗人多,除了文化氛围外,更是因为小时候上学的课程,老师都会教他们怎么写诗,用什么套路写诗!
听闻这方有德之子因为愚笨,没有上过一天学堂,要是能作诗,那绝对当得起“神童”二字。少时无师自通,那不是神童是什么?
只是,这一位配得上“神童”二字么?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方重勇用童音“创作”出了一首五言绝句。
郑叔清立刻就感觉一股豪气扑面而来!有如实质!
这踏马!真是神童啊!
“这……”
他立刻站起身来,不敢再小觑方重勇!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这首诗不仅大气豪放,而且隐约表达了对方“宁愿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
词简志大,朗朗上口很是不俗。
“剑南战事吃紧,我便调用夔州江关府库,支援前线……这也是左相(李林甫)的意思。你父迂腐,又怎么知道什么叫国事为重呢!”
郑叔清又规规矩矩的坐下,轻叹了一声说道。
“如此说来,郑使君确实当得起国之干城四个字,只是……恐怕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吧?”
方重勇呵呵笑道。
李隆基会关心这点小事么?或许表面上会,或许会将郑叔清贬官。
但用不了多久,郑叔清就会再次起复,甚至升官入主中枢也未可知。原因很简单,大唐是李隆基的,郑叔清虽然做事不合法,但却是在为国家做事,在给李隆基做事。
开元时期的藩镇,那可不是唐末的藩镇啊!朝廷对其有着绝对的掌控!
这点细雨一般的错误,根本不值得上心,毕竟,那税款又不是郑叔清拿给自己用的!只要不是勾结太子另立新君,任何事对于李隆基来说都是小事!
“郎君确实年少有智慧。”
郑叔清叹息了一声,接着说道:“问题就出在后面。章仇兼琼事前允诺过,若是夺取了南诏的部分土地,则劫掠地方,用以偿还部分江关关税。如此一来,夔州这边账面上也说得过去!”
听到这话,方重勇忍不住微微点头。李林甫这一招确实厉害,先借钱给章仇兼琼,然后让他带兵在边镇四处抢劫,得来的财货用来还钱,最后两清!
国家的事情办了,自家的事情也办了,还拉拢了党羽,排除了异己。
方重勇都想大声鼓掌给李林甫叫好了!
“可是!章仇兼琼派人送钱的队伍,在夔州附近被人给劫了!就在我眼皮底下!”
郑叔清激动的猛拍桌案!气得脖子青筋暴起,连眼珠子都要凸出来。
挪不挪用江关关税,都是小问题,肉烂了在锅里。可是税款被人劫了,那就是大事了!
这件事如此隐秘,知道的人寥寥无几,是谁出了问题?
章仇兼琼那边,还是郑叔清这边?
运输财货的漕船是在夔州附近被劫的,谁问题更大,还用说么?
数目庞大的江关关税没了,账目对不上,郑叔清要如何跟李林甫解释,要如何跟李隆基解释?这件违规的事情,最终都是藏不住的!
所以郑叔清就想了个歪招,只要把责任推给监察御史方有德就可以了,监察御史查到这件事,起了贪念,勾结山匪水匪劫漕船,好像也……嗯,听起来是有点侮辱智商。
方有德查案失踪,很有可能已经死于溺水。夔州这边的居民不少人以船为家,每年被淹死的人不知凡几,也真不差方有德一个。若不是这样,方有德走了一个多月,何不回来找他儿子呢?
不过郑叔清觉得,李隆基听到这个解释以后,应该会认为他是在欺君。
这件事就很难圆回来了。
“郑使君,某有个问题不明白。我父并非夔州本地人,与使君一样,居住长安多年。监察御史身边又无多少随员,要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在如此机密的情况下劫掠漕船呢?”
方重勇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郑叔清问道。
“可是你父死了啊!死人不会说话,出了事就应该把责任推给死人,你是神童,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
郑叔清被方重勇的问题搞得破防,对着方重勇咆哮道,完全失去了刺史该有的仪态!
哑然失笑,方重勇有点明白为什么郑叔清要杀他跟方来鹊了。
死无对证四个字,足矣。
郑叔清未必有多少阴谋诡计,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落水的人总要挣扎一下,郑叔清明白,那些用来填关税窟窿的财货丢失,他绝对难逃一死,不如死前疯狂一把,说不定就把棋局盘活了呢?
方有德这么久不出现,也没听说到了长安活动,估计,是真的死了。
书房内忽然陷入尴尬的沉默,方重勇发现,对方虽然摊牌了,但这一手牌,他……好像接不住!
“呃,郑使君,某能不能冒昧问一句,截留的关税税款,有……多少呢?”
方重勇试探性的问道。
要是太多了,他估计就走不出这个院子了。郑叔清要完蛋,肯定不介意多拖着几个倒霉蛋先死,大家在黄泉路上一起走,倒也不孤单寂寞。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那是三十万贯啊!你懂个屁!”
郑叔清彻底失态,语音中带着野兽一般的嘶吼。当初他鬼迷心窍的参与到李林甫的安排之中,本指望事成后可以回归长安在中枢任职,没想到会出这么个事情。
“原来只有三十万贯啊。”
方重勇松了口气。
要是几百万贯以上,那估计真要被这座“钱山”给压死。但若是只三十万贯,还可以考虑运作一下。
三十万贯的铜钱很重无法有效运输?
那确实,可是谁规定关税就必须得是铜钱的?
此时的一两黄金,也就是37.7克,就可以折算十贯钱!三十万贯若是在发运前都换成黄金,会很占地方,很不方便运输么?
方重勇脑中已经有了一个构想,只是他需要时间好好谋划一下。
“你这……人怎么如此自大,三十万贯都不当回事。就算把你给卖了,又能卖多少钱?”
郑叔清不满的抱怨了一句,方重勇有自信当然不是坏事,可光有自信又顶什么用?
“郑使君,其实某认为,朝堂诸公不会在乎夔州关税是不是被挪用到边镇了,也不会在乎剑南军劫掠南诏这件事。钱上面没有写名字,只要是能捞到钱,把窟窿补上,这盘棋就活了。”
方重勇不动声色的劝说道。
郑叔清一愣,那种感觉就好像迷雾中忽然看见一道亮光一般!
对啊,只要是钱,管他是边镇抢来的,还是自己想办法补上的呢?
“如果郎君能想出办法把钱补上……我便带你去长安,送你入学堂,科举考取功名!这件事解决了,我便与你家没有仇怨,我们之间也没有你死我活的冲突。
你有没有办法呢?夔州这里……富户不多。”
郑叔清压低声音问道,最后还不忘提醒了一句。
很显然,他当初想过在夔州本地杀几头猪去补窟窿的,只是不知为何最后没有成行。
“给我三天,三天之内,必有答复。”
方重勇斩钉截铁的说道。
第3章 小丑竟然是我自己!
既然达成了妥协,那方重勇自然从“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宾”。前世父母曾教育他,将来一定要当一个“有用”的人,这一刻魔幻般带着无与伦比的说服力。
方重勇被请入专门的茶室,一位身着轻纱的貌美侍女来煮茶,手法娴熟,面带恬静笑容。
四周用可以折叠的木制屏风围了起来,屏风上的杜鹃花与百灵鸟,画得活灵活现,像是要从画中跑出来一般,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这是来自长安的奢华味道!郑叔清连到夔州上任,都带着这幅珍贵的屏风。
白瓷质地的茶釜在茶炉上煎煮着,茶上一条条浅色细小的裂纹,又是洁白又是神秘。
然后再点上质地优良的木炭,带着熏香气味。三只脚的铜制茶架托着茶,有种说不出来的高贵典雅。旁边两个小巧的白玉茶杯,装在莲花镶嵌金边的银碟子里,毫不掩饰的张扬与浮夸。
侍女那纤柔而白皙的小手将茶饼掰碎,轻轻放入茶釜之中,其形其态,令人赏心悦目。
方重勇看得沉迷,一直到对方在茶中加入雪白的……盐为止。
煮茶加盐?
这一幕看得他一愣一愣的。
郑叔清以为方重勇是被茶具的奢华所震慑了,不无得意的介绍说道:“此茶乃夔州贡茶香山。香山茶产于佘香山,茶条紧、顺、直,正面露苗,银绿与翠绿皆有,内部香气浓郁持久,滋味鲜甜。
佘香山在夔州府城东南三十里,不是很远,更绝的是山上有山泉,水质甘甜清冽,与江水云泥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