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挽歌 第306节

  至于赎罪的钱嘛,统一称为议罪钱,充做边镇军费,专款专用。以钱抵罪乃是唐律之一,朕这么做也不算过分。”

  基哥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郑叔清自动过滤了一系列限定条件,唯独记住了“小错大办,收钱赎罪,无人不可查”这十几个字,脑袋里嗡嗡作响。

  基哥的意图他明白了,不就是朝百官和勋贵他们手里要钱嘛。皇帝自己不好意思开口,所以找个苦哈哈办事呗。

  可问题是,什么样的事情算小事,什么样的又算是大事呢?

  郑叔清相当迷惑,因为这个尺度异常模糊,甚至扭曲爆炸。

  对于长安权贵们来说,在长安谋反行刺天子肯定是大事,但杀几个家奴,在他们看来就不算是个事。甚至大唐的律法也说了,家奴不算人,与牲畜同列,杀了也就杀了。

  在旁人看杀人是大事,在权贵们看来则不是。

  所以这个尺度不好把控,弄不好就要死人翻船。

  然而基哥却又不说明白,很显然,他也不知道或者说没打探到百官与勋贵们的容忍尺度在哪里。

  执法力度轻了,没有威慑力,也要不到多少钱。

  执法力度重了,势必引起百官与勋贵们的强烈反弹,政局就乱了。

  这件事难办的地方就在于执行力度。

  “圣人,此事……”

  郑叔清还没说完,基哥就抬起手,示意他闭嘴。

  “朕知道很难,但边镇军饷一而再再而三的拖欠,也不是个事。

  鉴查院之事,后世史书势必有人会诟病朕。但朕不担心骂名,爱卿放手去办吧,国家为重。”

  基哥的话让郑叔清想哭。

  你踏马就是在一旁看戏的,被后世诟病的人是老子好吧!

  如果基哥不是皇帝,郑叔清早就气得拂袖而去了,可谁让别人会投胎呢?

  两害相权取其轻,郑叔清觉得,自己当这个所谓鉴查院的院长,也好过荥阳郑氏没有牌面人物而渐渐没落要强得多。挨骂就挨骂吧,反正现在骂过他的人也够多了。

  “微臣明白了,明日便可走马上任。”

  郑叔清对李隆基叉手行礼道。

  “诶,那倒不至于急成这样。鉴查院这个衙门要设立,中书门下省的手续还是要的,过几天吧。

  听闻你现在赋闲在家以后,方国忠在信中极力推荐你担任此官职,你可得好好谢谢他。”

  基哥笑眯眯的说道,转眼就把方重勇给卖了。

  “方国忠?”

  郑叔清一时间没听明白这厮到底是谁,隐约在哪里听过。

  “就是与你相熟的方重勇,他现在在陇右担任节度使。”

  基哥淡然说道,故意省略了“代理”二字。

  “陇右节度使?”

  郑叔清大吃一惊,方重勇这毛孩子已经当节度使了么?

  基哥摆了摆手,不想聊关于方重勇的话题。

  “鉴查院之事颇为要害,微臣先行告退,回家思虑一番再说。”

  见天子已经跟自己没什么话要说,郑叔清只好带着满心疑问行礼告辞。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基哥若有所思。

  方重勇给他出了一明一暗两套组合拳,可解军费之急。鉴查院是明面上的一套,暗地里还有一套。只是,暗地里的那一套要交给谁去办呢?

  基哥一直在揣摩合适的人选,却依旧是毫无头绪。

  ……

  安人军所扼守的通道,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星宿川”。

  这条路,是陇右通往大斗拔谷的必经之路。当然了,这条路中间一段,是吐蕃军控制区,人迹罕至条件恶劣,吐蕃人在当地也没有据点。

  但他们却可以从这里发兵,北上可攻大斗拔谷,南下可攻鄯州。唐军在陇右其实一直处于战略被动状态,发起进攻的人反而是吐蕃这边,决定是战是和的,也是吐蕃而非是大唐。

  说白了,河湟谷地就是个四处漏风又水草丰美的“低地”,要守住这里跟吐蕃人对峙,就必须大量驻军,暂时没有第二种办法。

  自上次在河源军中军收服王难得没过两天,方重勇就带着一众被囚禁在河源军营地,那些参与哗变安人军乱军刺头,来到了星宿川的大通城。

  又叫“大通堡”。

  相比于河源军的营地分布松散,安人军的军营与堡垒呈现一体化的趋势,属于石城外有木堡的结构,经营得非常森严。

  看着安人军建设规整的营地,方重勇忍不住点点头,总算在陇右看到个靠谱的人了。不得不说,哥舒翰还是有点才干的,做的事情比本职工作更多,任上不断加固了堡垒的防御,并扩展了堡垒外营地的布置,箭楼拒马比比皆是。

  当然了,哥舒翰也是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

  陇右边军缺编,其实是一个年度跨度很长的事情,有数十年之久,不是一朝一夕出现的。

  并且这种事情具有非常强的弹性。

  大唐与吐蕃的局势一旦缓和,比如说金城公主外嫁吐蕃那一段时间,大唐与吐蕃关系就缓和了不少,战争停止。那么陇右边军就会开始缺编,吃空饷,放募兵回家耕田。

  表面上看不可思议,实则是边军军费压力太大而不得不如此。

  方重勇记得前世互联网上有件“唐军大胜吐蕃”的网红战例。

  就是史书记载,陇右安人军在驻地附近一个叫浑崖峰的地方,一个没记录姓名的将领,以五千之众抵御吐蕃四十万大军,并战而胜之,将吐蕃人的攻势化解。

  其他槽点先不说,这里头有个关键信息,就是安人军五千人!换句话说,当时安人军只有五千人,或者说只拿得出手五千人!

  方重勇认为,吐蕃人四十万突然压境,安人军居然还留一半人在营地,让出一只手跟吐蕃人打仗,这未免也太托大了,怎么看怎么不符合正常逻辑。

  所以这五千人极有可能就是安人军的全部兵力了。

  本来他对这种“网红史记”不屑一顾的,今日才知道,或许史官没搞错,只是不太好意思说吃空饷的事情。

  当时安人军能战斗的应该只有五千,吃空饷吃了不少是一种原因,还有可能是不少伤兵不能出营或者阵亡的人来不及补充。但大唐陇右边军数量某些时候少于预计,这是没有问题的。

  前世安人军的军使应该不是哥舒翰,方重勇也不知道这位当了安人军军使以后有什么改变。

  不过方重勇在经过调查后发现,哥舒翰在安人军军使的位置上,居然是陇右各军吃空饷吃得最少的!

  所以当朝廷欠饷后,安人军因为“小金库”里的钱最少,入不敷出最后忍不下去哗变了!

  而陇右其他各军,则因为军使们手里还有点小金库,可以对付对付,适当补一点春衣冬衣发下去,所以闹得不那么厉害。

  简单点说,就是哥舒翰这个老实人,没有适应职场的新变化。

  在方重勇看来,一件事正确与错误的执行方式,也要看外部环境如何,不存在绝对的好与绝对的坏,有一条看不见的弹性潜规则。

  “末将拜见方节帅!”

  胡须已然半白的哥舒翰,此刻疲态尽显,单膝跪下行礼。

  他是突厥突骑施人,从军的时间相当晚,四十岁才进入陇右边军。虽然爬得很快,但实际上却是陇右各军军使当中,年龄最大的一个。

  比现在担任河东节度使的王忠嗣还老不少!

  方重勇顿时明白,哥舒翰并不是靠着卖体力和敢冲敢打往上爬的,一定是个富有军略与谋略,善于统帅兵马的人。要不然解释不了他为什么爬得这么快。

  事实上,哥舒翰的年龄也不允许他在战场上瞎折腾。

  “哥舒军使,安人军前些日子哗变,某便是来处置此事的。某身后这几十个安人军刺头,先带回来你好好安置,等候朝廷的圣旨。在圣旨没到之前,不能将他们杀了,不然有泯灭人证之嫌。”

  方重勇面色平静的说道,由于王难得说了很多内幕,再加上管崇嗣之前告知的情况,他对安人军内部的情况可谓是一清二楚。

  但是,现在他要装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末将明白,方节帅里面请。”

  哥舒翰做了个请的手势,低眉顺眼异常恭敬,身上没有任何边镇丘八该有的跋扈嚣张。事实上,现在哥舒翰没叛逃吐蕃,就已经是心理素质强大了,换个人说不定早就跑路了。

  安人军被河源军抓回来几千人,还有数百人不知所踪,损失可不小。得亏哥舒翰当时是在陇右节度府开会,有一大票证人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否则一个“煽动哗变”的罪名早就坐实了。

  “嗯,去中军。”

  方重勇微微点头说道,不怒自威。此时此刻,安人军上下都充满了紧张的气氛。他们知道,自己的命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方重勇对朝廷上书的处置建议。

  这位代理节度使不高兴了,后果很严重。

  走进大通堡,方重勇好奇的观察着这座战略地位非常重要的石头城堡。

  它位于宝库河沿岸的一处山丘上,扼守着星宿川最窄的一个咽喉,地地道道的依山傍水,风水宝地,压根就不缺水源,足以保证万人级别的军队饮水无忧。

  山丘下的狭窄通道还不到十米,无论是吐蕃步卒还是骑兵,通过这里都会遭到山丘上安人军的伏击。道路两边一边是山一边是宝库河,神仙来了也只能摇头叹息。

  不得不说,当初选址在这里筑城的唐军陇右主将郭知运,确实眼光非凡。河源军的营地平平无奇,一戳就破,因为只是为了控住节点,属于是守不住的地方就别逞强。

  而安人军的堡垒则是花了大力气建设,也遵循了那条“该省就省,该花就花”的原则。

  方重勇在哥舒翰等人的带领下,走进安人军主将办公的签押房,也是哥舒翰居住的地方。

  这里乃是山丘上最高的一处居所,除了结实以外,其他陈设的无论怎么看都十分简陋。长期住在这种地方,条件确实很艰苦,而这已经是安人军堡垒内最好的住所了。

  在这种苦寒的驻扎条件下,朝廷还拖欠冬衣两年不发,而且春衣也不足数。

  方重勇大概也理解了为什么安人军士卒率先哗变了。

  别的不说,在这件事上,朝廷是真的狗!确实不是安人军这边的丘八们故意闹事找茬,而是日子苦,待遇差,还欠饷,这踏马谁受得了?

  屏退众人之后,哥舒翰便直接跪下给方重勇磕头道:“安人军是什么屯扎条件节帅也看到了,这件事还请节帅高抬贵手!某代安人军全体将士拜谢节帅!”

  “唉,哥舒将军先起来再说。”

  方重勇将哥舒翰扶起来,长叹一声说道:“安人军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先例,圣人震怒,这支军队,恐怕是留不得了。”

  他做了一个用手劈砍的动作。

  有这么严重么?

  哥舒翰已经站起身,听到这话一屁股跌坐到旁边的石凳上,惊吓得无言以对。

291.第252章 去,就是九死一生

  291.

  “安人军不能留了,是什么意思呢?”

  哥舒翰压住内心的恐惧,面色平静询问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方重勇摆了摆手说道,似乎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而是换了个话题询问道:“哥舒将军以为陇右局面如何?”

  一提这茬,哥舒翰明显兴致不高。安人军的哗变,让他大受打击。自己手下人居然哗变,短期内,哥舒翰很难往上爬了。而他年纪也不小了,在生命所剩的时间里,还可以绽放出多少光辉呢?

  不得不说,这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情。

  哥舒翰有些敷衍的回道:

  “短期看风平浪静,大唐在陇右依旧军势占优。但长期看,陇右部分州县失陷却是必然,现在的状态是无法长久维持的。

  大唐能维护并稳固通往西域的通道就算很不错了,河湟谷地我们与吐蕃人必定有一番旷日持久的争夺,福祸难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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