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什么级别的客人就上什么酒菜,方重勇忽然发现方大福在这方面好像很懂一般。既不会让李揆没面子,也不会过于丰盛搞得对方受宠若惊。
自己没有吩咐就把酒菜置办好了,方来鹊的老爹真是很能干啊。
心里想着事情,方重勇对李揆说道:“我与兄台一见如故,小小薄酒不成敬意,来,我先干为敬。”
方重勇将面前白瓷酒杯中的浊米酒一饮而尽,跟前世的米酒味道差不多,但更甜,喝起来像是饮料一般。
这种酒制作很是简易,就是酿米酒后将液体取出不加过滤即可。
但因为酒曲和工艺的细微不同,好的浊米酒不酸不上头,乃是寻常请客会友时会出现的酒水。哪怕是同类的酒水,也是能分个高低上下的。
二人边吃边喝,很快米酒的后劲上来了,李揆就开始抱怨起朝廷来。
“如今朝堂上尸位素餐之辈实在是数不胜数。他日我若为相,定要将这些庸碌之人全部革除,让贤能之辈上位。
到时候,上对得起圣人的提携栽培,下对得起百姓的供养,此生足矣!”
李揆开始讲述自己的志向,方重勇只是在一旁安静的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并不发表评论。
方重勇除了对李揆说的“科举应该开卷考试,但题目更难”的建议表示赞同外,其余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心事重重的边听边喝闷酒。
“贤弟!大丈夫何患无妻!你乃方节帅之子,何必对娶妻之事耿耿于怀呢?哪怕我是王将军妻家的亲戚,也得多说你两句了。
男人啊,可别把自己看得太低贱了。方节帅的儿子还会娶不上小娘子么?”
李揆酒量不太行,喝了半升酒就开始说胡话起来。话里话外,都对方重勇那么积极去找王忠嗣家结亲感到迷惑不解。
“人无信不立,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办。能不能办好另说,但不能当做没有这回事。”
方重勇将酒杯放下,沉声说道。
“唉,人艰不拆。王将军有你这样的女婿,真是福气。”
李揆叹息说道。
“李兄,你以为,如今这天下如何?”
方重勇慢悠悠的问道。
“虽有瑕疵,但太平盛世四个字还是当得起的。”
李揆很是慎重的说道,这种话可是不能乱说的。方重勇怎么样无所谓,但是他李揆是要考科举的人,乱说话传出去,后果难料。
“好多东西,都藏在表象之下。寻常人看得到表象的美好,看不到里头的残酷。
比如说,在田间的辛勤劳作,表面上看,对农夫来说好像天经地义一般。实则那些却是农夫的不必要之物。
也就是说,这种事情,其实并不是如吃饭喝水一般,天生就应该去做的;他们是被外物所驱使着,不得不去做这些事。
为了生存,必须劳作;而劳作的产物,也仅仅能够生存,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而已。
农夫在田间的劳作时,不是在肯定自己,而是在否定自身的存在;
农夫不是感到幸福,而是会感到不幸,乃至麻木;
在田间劳作时,农夫不能随心所欲的地发挥自身的专长,还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到摧残。
不仅自己不能摆脱,而且还要代代相传。
无论是无田亩的佃户也好,有田亩的良家子也罢,他们在田间劳作之外才能感到自在与幸福,比如说喝一口酒,比如说吃一顿饭,又比如说夫妻人伦之乐。
说到底,农夫劳作,仅仅只是为了糊口罢了。田亩的收成带来了他们的口粮与日常必须,而他们则被束缚在土地上继续天经地义一般耕作。
如此看来,他们已经不能算是一群人,而是被田亩所控制的,类似耕牛驽马之物的东西了。
然而,当他们眼睁睁看到别人拿走那些田里产出的东西时,内心的情绪是麻木,又或者会是……仇恨呢?”
听到这番话,李揆被震撼到了!
看似好懂的话,为什么连在一起他就不能完全明白呢?
“贤弟是想说什么来着……”
李揆小声问道,感觉自己身上的气势都弱了许多。
“商人卖酒,当他看到酒以后,这些酒在他眼中,会是什么?”
方重勇醉眼朦胧的询问道。
“商人重利,只怕,眼中只有钱吧。”
李揆叹息道。
“不错,我若是商贾,看到那些美酒,绝不会关注那酒有多么美味,多么好喝。我只会觉得,我面前的这些酒,都是金山银山!
其他的事情,我一点都不在乎。
哪怕那些酒喝起来跟马尿一个味道,只要不妨碍我贩售,我就不会在乎这些。
你觉不觉得,我是被赚钱的念头所把持了呢?我努力去赚钱,结果到最后反而是钱控制了我。
良家子们分到了田,但他们反而被租庸调与苛捐杂税给控制在了田亩之中,失去了改变人生的机会。日复一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英勇善战的将军们为国开边建功立业,但为了功业,他们不得不继续在边镇杀人放火,挑起争端。
建立功勋的人,反而被自己的功勋所掌控,不得不在边镇继续建功立业,在杀人如麻的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
李兄,你告诉我,这些事情,从如今的太平盛世里头,能找到答案么?
人要如何才能不被自身所造之事掌控?”
方重勇已经喝得趴在桌上,这些话几乎都是嘟哝着说出来的。
“我……”
李揆看着已经醉死过去的方重勇,好多话堵在心里完全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来。
他想起自己当官后,或许也会遇到类似方重勇说的那些事情。
为了往上爬,所以要做不喜欢的事情,当一个狗官。
自己想做的事情,因为各种限制,不能做。
蝇营狗苟是为了往上爬,往上爬以后继续蝇营狗苟,直到哪一天混不下去惨淡收场。
方重勇刚才那番话里头,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大智慧。
很难想象,一个孩童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某不如你啊……”
李揆站起身叹了口气,看着醉倒的方重勇,躬下腰深深一拜,行了一礼之后便转身离开别院。
……
“别装了,别装了,装不下了已经!”
春明门外的一辆牛车跟前,方大福还在不断的将旅行需要的东西往车上装,看得方重勇连忙上前阻拦。
像是什么竹伞啊,油帽油衣啊,药袋啊(里面很多应急药丸与驱蛇药),被带啊(类似行李箱),还有很多烤得很干的胡饼作为干粮。
一样都不缺!
这次出行去华州郑县,不仅有阿段当护卫,而且文武双全的张巡还自告奋勇的要当车夫来给方重勇驾车。
按他的说法,这是“报恩公之大德于万一”。
“小郎君,要不要奴击鼓开道?”
方大福笑呵呵的问道。
击鼓送别,乃是魏晋时期传下来的风俗,这次方重勇出行到王家去,虽然不是提亲,但也差不多是那个意思了。
可不能让人看扁了。
“不用了不用了,要低调,低调。”
方重勇讪讪说道,摆了摆手,示意方大福可以回去了。
牛车开始颠簸着前行,方重勇坐在里头,身体也是一晃一晃的。这条官道几乎是唐国最好的路之一,但是,已经在回长安路上体验过一次马车的方重勇,对陆路旅行一点都不期待。
颠簸是难免的,就看颠簸的幅度多大吧,唉。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总觉得好像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呢?”
方重勇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顺利找到家了,现在去解决王忠嗣的调令问题,还有什么事情没处理呢?
老郑脱身应该是不难的,对了,还有那个谁来着?
方重勇想起当时跟随他们一行人进城的好像还有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被他那个渣爹迫害过的,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个人应该还好吧?金吾卫应该不会为难他的吧?
方重勇有些心虚的想道。
第33章 漂洋过海来看你
方重勇坐牛车去华州郑县找未来老婆,日子过得还不算太糟心。
房子找到了,虽然不太宽敞,但好在地段不错,在长安闹市区,跟李隆基的住所一墙之隔,还算凑合。
票子三千贯,虽然这点钱不算啥,在长安根本排不上号,但起码温饱无忧。
马子也找到了,虽然要过好些年才能娶回家,但基本上也是铁板钉钉跑不掉。不至于像前世好些年轻人一样,只能等到不得不结婚的时候,才能接盘一个“玩累了”的小仙女。
而且如今大唐的问题虽然多如牛毛,但却一根也没落到方重勇本人头上,因此他还觉得日子过得下去。
然而,长安城内某些身居高位的人,却感觉日子好像要过不下去了。
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内,李隆基正在与几位重臣商议大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空出来的那个相位,到底谁来坐比较好。
开元年间,唐庭高层基本上已经形成某种约定俗成的定制,宰相就是2-3人,不会多,更不会少。基本上每过个三四年的样子就要换一茬。
如今裴耀卿被罢相,再选一个人接替他的位置,也是理所当然的。
为什么开元年间的宰相隔几年就要换一批呢?
很多朝臣们认为是李隆基害怕相权过大尾大不掉,但也有些臣子认为,开元年间大唐虽然国力强盛,可问题也不少。每次出了问题,都需要宰相出来背锅,引咎辞职。
总不能说这一切都是天子的错,都是圣人的错吧?难道不换宰相换皇帝?
所以换一个宰相,就等同于卸掉一些黑锅,然后大唐天子就永远是那个从来不会犯错的圣人,这似乎更符合现实的逻辑。
今日李隆基不想再拖延下去了,他让李林甫与张九龄二人拿出自己的方案,各推举一个心仪的人为新宰相,也就是同中书门下三品这个职务该授予给谁。
群相制度虽然是一个天子配几个宰相,但这些宰相其实按默认的规矩,也是分大小的。中书令最大,简称“右相”;侍中排第二,简称“左相”;同中书门下三品乃是皇帝需要自己喜欢的官员可以破格提拔,以制衡左相右相,因此只能排第三位。
现在张九龄与李林甫占了两个位置,他们提名的那个人,就变得举足轻重,其权重足以影响朝局了。
类比一下,这个人选的分量,可以跟楚汉之争时拿下河北以后的韩信相提并论。
“微臣推荐严挺之入相。他是中书侍郎,熟悉政务,可以快速接替裴耀卿罢相后的空缺。”
张九龄对着李隆基深深一拜说道。
“哥奴,你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