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重勇很是随和的摆摆手,那位新泉军守将松了口气,躬身行礼告退。
“看来出征西域是免不了秋冬行军了。
这暴雨的灾害,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武威城。”
方重勇忍不住叹息一声,河西的秋日来得更早,去得也更早,冬天冷得够快,越往西边走越冷。对于长途进军的队伍来说,这种气候是个不小的挑战。
忽然,房门被人推开,淋成落汤鸡的何昌期,一脸疲惫的站在门外不肯进来,似乎是在等身上的雨水少一些后,再进签押房,免得把房间里的石板地面弄湿了。
他这模样一看就是在雨中赶路,疾驰了不知多少里。
“去洗个澡,喝点姜汤再来,不着急这一炷香时间。”
方重勇抬起头,面色淡然说道,根本不站起身,却又不怒自威。
何昌期也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心虚,忍不住一个哆嗦,应了声“好”就转身离去。
果不其然,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穿着河西唐军的黑色军服,悄无声息的走进签押房,顺便将门带上了。
何昌期规规矩矩跪坐在方重勇面前,等待对方训话。
“十几天前你说有事要脱队,到时候会自行回凉州,我也没多问。
现在你归队了,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方重勇将手里的卷宗放到桌案上,用镇纸压住,然后面带笑容看着何昌期问道。
“可不可以不说?”
何昌期吞了口唾沫问道。
“可以不说,不过等雨停了以后,就返回长安,在我阿爷手下办差吧。
我的亲信,就不能对我有二心。”
方重勇无所谓的说道。
“末将得方老节帅之命,去了一趟汾州的雀鼠谷,办完事情就回来归建了。”
何昌期言不由衷的说道,这话确实没说谎,但也只说了一半的事实。
方重勇疑惑问道:
“你去雀鼠谷做什么?难道是去观摩考察当年太宗是怎么大破宋金刚的?”
“呃,没心情欣赏风景,去那边只是斩了安禄山的人头而已。”
何昌期咬了咬牙说道。
“哈?”
方重勇以为自己刚才是不是幻听了。
“你说你斩了谁来着?”
他又重复了一遍。
“安禄山,前任平卢节度使。”
何昌期一字一句的说道。
此时一阵冷风从木墙的缝隙吹进屋子,火把上的火光一阵摇曳,墙上照着的人影扭动了几下,好似鬼魅现行。
这下方重勇听明白了。
他霍然起身,一脸惊骇看着何昌期,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缓缓坐下
方重勇双手揉捏着太阳穴,心里慢慢揣摩这件事的影响。
“全凭你一个人?”
几个深呼吸之后,方重勇压住内心的震惊问道。
“不是,有一千精兵在雀鼠谷埋伏了三天三夜,某过去只是负责指挥,顺便亲手斩将以绝后患。”
何昌期小声说道,当时热血上头不觉得如何,只是事到如今冷静下来,让他后怕不已。
那可是统帅营州数万兵马的平卢节度使啊!
“安禄山,安禄山,一千精兵……我阿爷如何能调动神策军兵马去汾州?”
方重勇忽然发现这件事可能并不简单!
无诏书,不跟基哥打招呼就调动禁军,有多少圣眷也扛不住!
“方老节帅并没有调动禁军。
他掌控神策军不假,但禁军大队人马无诏不得随意调度。安禄山亲卫五百,我们人去少了杀不死安禄山,人去多了又容易暴露行踪,只能跟别人强强联手。
他们为主,我们只在一旁提供帮助。”
诶?
这件事好像跟想象的不太一样啊!
方重勇心中暗暗揣摩,方有德想杀安禄山,是因为他的执念作祟。可是,为什么还有别人要杀安禄山呢?
听何昌期的语气,这件事虽然是方有德策划,但动手的主力另有其人。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忍不住对何昌期询问道:
“他们?他们是谁?难道是……皇甫惟明么?”
这下轮到何昌期不淡定了!
“节帅如何得知是皇甫惟明动的手?”
何昌期之所以知道,那是方有德告诉他的,许远告诉他的,在现场打听到的。可是方重勇一没去雀鼠谷,二没有参与其中,他怎么会知道是皇甫惟明派人动的手呢?
“皇甫惟明的族姐,乃是圣人未登基前的妃嫔,家族在长安人脉深厚。
如果说圣人想让安禄山节制东北二镇,那么此事一定瞒不过皇甫惟明的耳目。
事关家族兴衰,皇甫惟明显然不愿意将范阳节度使之位让与安禄山这个胡人。
我阿爷只要修书一封陈明利害,相信说服范阳节度使皇甫惟明一点也不难。
许远来长安找我阿爷,当时我阿爷去了河阳,他应该是来传信,皇甫惟明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准备动手!”
方重勇慢悠悠的说道,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越说越觉得自己猜想得不错。
“方节帅,您可真是神机妙算啊!事实确实如您所说!
皇甫惟明非常担忧自己被圣人罢免,只要除掉安禄山,他不仅可以继续在幽州待着,甚至还有机会借机兼任平卢节度使一职。
这便是人算虎,虎亦算人。
安禄山在背地里盘算幽州节度使之位的时候,皇甫惟明又何尝不是在谋算他呢?
方老节帅不过是因势利导,借力打力而已!”
何昌期一脸佩服看着方重勇说道。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而已,不值一提。”
方重勇意兴阑珊说道,历史的车轮扭了一下,把安禄山搞没了。
但他相信哪怕没有安禄山,只要朝廷不解决河北的问题,那么还会有刘禄山,张禄山什么的。
之前方重勇是代入了前世的偏见,认为只有方有德想杀安禄山。可是细细想来,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
现在安史之乱没有爆发,安禄山也不过是一个稍有野心的胡人番将而已,能力也不算拔尖。
在权贵们眼中,这种狗都是不值得一杀的。
但具体情况也要具体分析。
以安史之乱的角度看安禄山现在不值得杀;但以政敌和绊脚石的角度看,这个人就值得大杀特杀,挫骨扬灰了!
当年,哥舒翰还是副军使的时候,他就当着很多人的面,杀了一位跟自己同级,平日里就相当不和的副军使,事后辩解了一番,毛事都没有!
在唐代,边镇将领之间的互相倾轧与厮杀,是非常多见的。
见血乃至死人也不过寻常而已,事后向朝廷告状打小报告,那更是人人都在做的事情。
比如说王忠嗣就给基哥打过不少人的小报告!
很多时候,肇事者也就罚酒三杯。
倒霉蛋死了也就死了,死人是没有利用价值的,也是没有话语权的!
事实上,跟皇甫惟明相比,毫无根基的安禄山才是弱势群体!这是一件很容易让穿越者们弄混淆的事情!
现在的安禄山,不过是个毫无根基,在政治上备受打压的胡人。
他不仅占着平卢节度使的位置,还谋划着一人身兼两镇,已经触碰到了很多长安权贵的政治红线!
更何况,东北二镇当中,范阳是大镇,平卢是小镇。平卢镇所管辖地区的经济实力与资源潜力,远不能与范阳镇相比。
兵马也少了一大截。
范阳节度使的含金量与政治影响力,更是远远大于平卢节度使。
安禄山之前想干的事情,有点类似于世家里面的小宗并大宗!
在长安有关系网的皇甫惟明,凭什么听之任之,眼睁睁看着安禄山“上进”,而不会举起屠刀呢?
谁又比谁愚蠢,谁又比谁善良?
事实上,长安某些权贵没有发动关系阻止此事,让基哥轻轻松松的颁布政令重用安禄山,就是因为有人故意偃旗息鼓不发力!
在他们看来,安禄山已经是个死人了。既然是死人,让他生前多风光一下,也不过是笑而不语,在一旁观看其丑态罢了。
这些人心思之深沉,手段之老辣,哪怕方重勇也不由得感觉心寒!
不过还有个问题,方重勇没弄明白。
他急急忙忙从行李箱中找出一张绘制精美,朝廷工部所出的正规地图,铺在桌案上。
“何老虎,从关中到河北的路线少说也有三条。从两京官道走去河北要过黄河,安禄山怕水不肯走,也是情有可原,这个就不说了。
但是从风陵驿过轵关到河内这条线,又快又好走,路线还短,为什么安禄山不走这条路,偏要北上太原走雀鼠谷呢?”
方重勇问了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
这个问题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非常有历史深度,如果何昌期不是个领兵将领,他还真不好回答。
从北齐北周争霸,到隋末群雄争霸,雀鼠谷其实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哪怕崎岖狭窄,它也不得不成为交通要道。
因为根据两军对垒的格局,军队补给不走这里,那就没有路可以走了!
这里是临汾盆地与太原盆地的交界处,而当年北周与北齐争夺的关键,就是关于临汾盆地的反复拉锯!
而后面隋末时期,相似的地缘产生了相似的政治军事斗争格局,使得雀鼠谷的战略地位居高不下!
并有唐初太宗在此一战成名!
可是之后,大唐承平百年,早就不以关内关外或者河东河北来分割政治势力,所以地缘格局也跟着一起变了!当年的雀鼠谷,如今已经变得人迹罕至杂草丛生了。
因为太原盆地的人并不需要冒险走这条路了,他们有更好走的路可以到关中!
方重勇记得很清楚,似乎他前世那个年代,雀鼠谷也是人迹罕至的旅游探险之地!而不是什么交通要道。
“安禄山来关中走的就是河内道,方老节帅那时候故意刁难了安禄山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