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这位方大使现在问出来,却是有些不怀好意。
为什么你们吐火罗人,不能两者都送呢?
送珍奇动物,跟送珍奇手工艺品,彼此间又不冲突,你们为什么不肯把这些好东西都送给基哥,最后却要留一部分呢?
还是说,你们觉得高仙芝与边令诚,比天子更重要?
这是一个很诛心的问题,无论怎么回答,都无法让天子满意。
听到方重勇这个问题,一旁的高仙芝和边令诚,额头上冷汗都下来了,用惊恐万分的眼神看着方重勇,心中七上八下直打鼓,生怕这位西域经略大使上奏折给天子告状。
有些事情,不上称三四两,上了称,千斤都打不住!
边令诚不是高力士,他是经不住有人在基哥耳边嚼舌根的。高仙芝就更别提了,边将的事情,怎么看都敏感得要死。
连基哥都拿不到的东西,却有边将拿到了,还闷着不说。
万一基哥听说这件事,他会怎么想?
“方,方大使觉得,咱家应该,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边令诚舌头打着颤,此刻如坠冰窟。这件事不传出去也就罢了,传到圣人那边,他回长安不死也要脱层皮。
“这些礼物,大首领盘点一下,重新写一份礼单。本大使会派人将其送回长安,连带这些礼物一起。
就说是吐火罗给圣人祝寿的,希望圣人不要怪罪吧,九月正好是圣人的寿辰。”
方重勇叹了口气说道。
听到这话,高仙芝与边令诚都满怀感激的看着他,不得不说,这一位方大使是真厚道!但凡方重勇想在这件事上面玩点花招,都足以不动声色搞死高仙芝与边令诚二人!
祁斯也松了口气,他感觉这位方节帅,似乎不太可能追究自己没给他送礼的事情,顿时感激的对其叉手行礼道:“久闻河西节度使方节帅急公好义,虚怀若谷。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同凡响啊!”
知道老子不同凡响,送礼还敢把老子给漏了?
要不是有高仙芝等人在场,方重勇非得把祁斯好好教训一顿不可。不过话说回来,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压根不必太过计较,关键是事情有没有办好。
祁斯这类人物,将来还会遇到很多,方重勇不想因小失大,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
“本来呢,朝廷应该是要给们吐火罗还礼的。可是现在你们返回长安,时间已然来不及,更别提朝廷准备礼物还要时间。这一来二去恐怕会耽误大事。”
方重勇叹了口气,拍了拍巴掌,何昌期凑了过来。方重勇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后者微微一顿,随即便有些不情愿的出了院落。
很快,何昌期抱着一木盒子过来了。他将箱子放到祁斯面前,退到了方重勇身边。
后者指着木盒子说道:
“这是河西的交子,可以当钱用。只要在河西范围内,就可以用这些交子买东西,也可以将其兑换绢帛。
这些交子也就一万贯,少是少了点,将就一下你们带回去吧。
将来派遣使者来大唐,或者吐火罗国内的人在河西范围内活动,都可以拿这个当钱用。
河西交子的信誉,边内侍可以作证。”
方重勇指了指边令诚说道。
听到这话,边令诚连忙讨好一般的接茬说道:“是啊是啊,方大使所言不虚。用这个在河西的交子行,可以兑换绢帛,童叟无欺。”
一听这话,祁斯大喜,激动得连忙给方重勇磕头。
来大唐以后,不是没见过厚道人。但是像方重勇这样以德报怨的厚道人,那是真不多见。
不,应该说绝无仅有,这回算是开了个大眼!
方重勇没回话,只是给何昌期使了个眼色。后者不情不愿的从袖口掏出两个丝绸包裹的东西,四四方方的像是一叠纸。分别将其交到高仙芝与边令诚手上。
“吐火罗使者送的礼物呢,你们本来已经收到手里了,本大使是不该过问的。
可是最后因为这些礼物嘛,不是很合适。所以现在不得不上缴,送回长安给圣人定夺。本大使知道你们的损失也不小。
所以吧,方某就私自做主,拨给你们每人一千贯的交子,作为补偿。
礼物贵重,肯定不止这个数。你们就勉为其难的收下,买点酒吃也好,在家乡买些田宅也好,只要不是拿来违法乱纪,怎么都行,这也算是本大使一点心意吧。
今日的事情,二位也别往心里去,大家都是在给圣人做事,并非是本大使故意要与你们为难的。
今后我们还要齐心协力为圣人办事,不要因为一点无足轻重的小事,闹得不愉快。”
方重勇看着高仙芝与边令诚二人,恳切说道。
一千贯说多不多,说少也真不少了!
关键是高仙芝与边令诚二人原本以为此番能避祸就烧高香了,没想到竟然还有钱可以拿!
这下,原本感觉“亏麻了”的二人,内心甚至还有些暗暗窃喜!
那些金银饰品不能吃不能穿的,还得找渠道变现,河西的交子可是拿了就可以直接用的!二人本对方重勇还有些芥蒂,现在都是由衷佩服这位河西节度使办事利索厚道。
做事之前先做人,众人对这位方大使可谓是心悦诚服,自愧不如。
李栖筠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在感慨方重勇手腕高绝的同时,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高仙芝与边令诚二人是满意了,方重勇甚至还讨了天子欢心,又让吐火罗那帮人归心。
可是这位方大使花了大钱,却没有得到明显的好处,他这么做是图什么呢?难道真就是为了安西四镇的团结安定?
看这架势,今日本来可以“大杀四方”的方大使,貌似输麻了啊。
看不透,实在是看不透,深不可测!
李栖筠在佩服方重勇大手笔的同时,又在暗暗为他感觉惋惜。在他看来,方重勇其实有更好的套路可以用,恩威并施,可以把龟兹镇上上下下整得服服帖帖。
实在没必要对高仙芝与边令诚这么客气。
“李判官,你在这发呆,可就不是待客之道了啊!就算不上菜,也好歹给宾客们跳个胡旋舞吧?
要不你来一段?”
方重勇一脸微笑看着正在愣神的李栖筠揶揄道。
众人都哈哈大笑,宴席上的气氛终于彻底缓和下来,一场有可能爆发的内讧,就这样被消弭于无形。
“告罪告罪,下官走神了,这便上菜,上菜。”
李栖筠对方重勇一阵抱歉,说完便让下仆将家中好菜好酒都摆了上来。他饱读诗书,席间旁征博引,说了很多关于西域的故事,有数十年前开元初年大唐重新夺回安西四镇的战况,也有贞观年间太宗唐军在这里探路时期的各种奇闻异事。
甚至还说了很多西汉东汉年间的西域典故,像是班超反杀匈奴使者什么的。几杯酒下肚,众宾客心中都涌起一股豪情壮志,就连吐火罗使者祁斯,都作了一首“边塞诗”应景。
虽然毫无艺术性可言,但也算是某种程度的“附庸风雅”了。
席间方重勇表现得非常矜持,该说话的时候就说几句场面话,主要把话头交给李栖筠去说;不该说话的时候就慢慢吃菜,威严沉稳喜怒不形于色。
待酒足饭饱后,众人皆各自告辞行礼散去,可谓是宾主尽欢。
等方重勇回到自己所住院落后,才发现何昌期面色垮下来,似乎是有心事的模样。
“你在这摆个臭脸,难道是要故意恶心我?”
方重勇没好气的反问道。
何昌期将方重勇拉到房间里面,关好门,然后有些焦急,又故意压低声音抱怨道:
“节帅,咱们为什么要对高仙芝那么客气啊!还有吐火罗那帮人,惯着他们干嘛?敢不给节帅送礼,末将没拿刀削他们已经算客气了,还反过来送交子给这帮孙子,咱们为什么这么贱啊!
您可是西域经略大使啊!高仙芝和边令诚一个高丽奴,一个下面切了的阉人,他们算老几?也敢给您难堪?
平日里都是别人巴结咱们,现在却反过来了!末将是为节帅不值得啊!
节帅贵为西域经略大使,整整高仙芝之流,还不易如反掌?”
何昌期都快被方重勇的“舔狗姿态”气哭!席间一直忍耐,现在终于彻底爆发了!竹筒倒豆子一样愤愤不平的说了一大通,可谓是面红脖子粗。
“就这?你就在气这个?”
方重勇一脸错愣看着何昌期反问道。
“对啊,那些交子可是兄弟们的军饷啊!光这还不够么?
要是节帅不拦着,末将现在就去把那些交子要回来!”
何昌期理直气壮的说道。
听到这话,方重勇顿时就有些哭笑不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自己的版本太过超前,不但套路了别人,还把自己人也给瞒住了。
“你啊你啊,来,本节帅跟你细说。”
方重勇让何昌期坐到自己对面,又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解酒的药饮子。
“如果你是吐火罗的使者,收到了一大堆河西交子,并且知道这些交子可以换绢帛,那么你会怎么样?”
方重勇问了一个很容易回答的问题。
“那自然是交给吐火罗叶护一部分,嗯,甚至整个吐火罗权贵圈子,各部落上层人人有份。然后给他自己留一点当油水。”
何昌期想都没想就回答道。
“说得不错。如果你是拿到河西交子的吐火罗权贵,你希不希望这些交子变成废纸,一文不值?”
方重勇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以交子的便携性来说,吐火罗人平日里走动要翻山越岭,轻便是一个很大的优势。
只要有信用背书,河西交子这种东西是很容易流通开来的。当然这有个前提,就是吐火罗地区与大唐的贸易不能断。
“如果我是吐火罗叶护,那自然不希望交子变废纸,所以同样也不会抵制交子在吐火罗境内流通。”
何昌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说道。
像葱岭西北著名二五仔石国和康国之流,这些小国喜欢左右横跳,绝对不会把河西交子当回事。可是对于吐火罗这种政治立场固定的羁縻州来说,只要河西交子可以保值,那么只要吐火罗上层认可,就能保证交子在一定范围内流通。
“用刚才给吐火罗使者的那些交子,敲开吐火罗地区的大门,让河西交子在其中流通。这成本已经低到令人发指了,本节帅以为这买卖赚到家了,压根就没有亏的道理。
难道你真的想一毛不拔,拿着刀去吐火罗明火执仗的抢劫?”
方重勇难以置信反问道。
何昌期眼神闪烁,喏喏不言、支支吾吾的不敢回答。
看到对方这熊样,方重勇就知道这货脑子里真就这么想的,完全没考虑过吃相好不好看的问题。
他们这些丘八就是想提着刀去抢,谁不给就杀谁!
“高仙芝与边令诚也是这样。他们拿了河西交子,就会想方设法的用出去,自然会支持我们在西域铺开交子的政策。
这就叫做花小钱办大事。
至于银枪孝节军和安西远征军的军饷,难道派个人回去支会杨炎一声,敞开印一批交子很难么?你怎么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呢?
交子只有让所有人都自愿接受,它才会变成钱。
用的人越多,交子就越值钱,越能保值!
整天都盯着这么点苍头小利,瞧你那点出息!”
方重勇毫不留情的嘲讽了何昌期一番。
不过对方听完这番解释后,不但没生气,反而对方重勇竖起大拇指说道:“节帅,还是您的手段高啊!高仙芝和边令诚像是两个傻子,被您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您才是最厉害的!”
“得了得了,去守门吧,本节帅要歇着了。
踏马的,一个两个都不省心,老子总算是搞定高仙芝和边令诚这两个刺头了。”
方重勇忍不住笑骂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