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被弹劾对象的李适之,一脸惊愕,他完全不明白周子谅到底是哪根筋不对,按说自己平日里好像也没得罪他啊。
而作为事件核心的牛仙客,则是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种弹劾,不是说你人品不好作奸犯科,也不是说你功劳不够资历不够。
就是能力不足以胜任!
就是这样的主观,尖刻,也不讲什么证据。
没有朋党支援,没有参加过科举,就这么一路老老实实干到中枢来的牛仙客无言以对。
说再多的话都是苍白无力的,别人污蔑偷吃了三碗凉粉,难道你就得剖开肚子给那些人看看,来证明自己么?
“都散了吧,此事明日紫宸殿再议。”
李隆基一甩袖子,转身就走,竟然没有直接发作。
其他臣子在宴会厅内面面相觑,最后也都一言不发的离开了,就连牛仙客都黯然伤神的走了。只剩下周子谅与张九龄二人。
“你啊,你啊,唉!”
张九龄长叹一声,失望的走出宴会厅的大门。
他确实不待见牛仙客上位,觉得对方的能力肯定不能胜任六部尚书的职务,更别提宰相了。
但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提出来呢?
周子谅是张九龄提携的不假,可是他并没有安排这个人给李隆基上眼药啊!
……
回到勤政务本楼的书房里,李隆基依旧是余怒未消!
周子谅为什么敢出来弹劾牛仙客?那还用说么,当然是张九龄指使的啊。
不然一个监察御史,怎么敢这样蹬鼻子上脸?
当然了,监察御史当面打脸皇帝也是有传统的,贞观时代的魏征就是典型。公开场合可以打脸皇帝,私人场合也可以打脸皇帝,后面有很多人以此为榜样。
打脸皇帝,是不畏强权的象征,历来都被“舆论”所赞颂。周子谅的举动,看似离谱,实则有其内在逻辑,并不是胡搅蛮缠乱出招。
“力士,你觉得,牛仙客可以担任工部尚书这个官职么?”
冷静下来以后,李隆基忍不住询问道。
无论是张九龄之前的顶撞之语也好,周子谅的大胆进谏也罢,核心都是牛仙客这个人到底能不能在中枢任职!
“牛仙客不过一小吏尔,如何能当朝堂的相公?”
高力士忍不住叹息道。
嗯?
李隆基一愣,他万万没想到高力士居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怎么你也跟张相公一个想法么?”
李隆基好奇问道。
高力士的忠诚是没问题的,李隆基想知道的是,他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
“牛仙客不足以胜任相公,那是因为他在朝中没有朋党,没有奥援,制定的新政肯定没法一呼百应。
但朝廷何必要有两个主见分明的宰相呢?那样整日恶斗,又要斗到什么时候?
一主一辅,相得益彰,岂不美哉?”
高力士谈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李隆基忍不住点头,张九龄被罢相后,确实需要一个弱势的次相来帮助李林甫推行政令。这样一来,朝廷就可以顺利运转,不会出现左相右相恶斗的情况。
如果总是在恶斗,最后还是需要李隆基出来调解,这样的话,李隆基的全部精力,就被这些鬼事情给牵扯了,还怎么甩开膀子玩乐呢?
李隆基认为:
皇帝富有四海,是要用天下之人力物力去满足皇帝一人之享乐的。
而不是一人之皇帝,累死累活驮着天下人的福祉。
奋斗了一辈子,还不许享受享受么?他都五十多岁了,还有多少年可以好活?
高力士果然很懂自己的想法。
李隆基忍不住想道。
“是啊,朝堂上只要有一个说一不二的宰相就可以了,要那么多人斗来斗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李隆基颇有些感慨的叹了口气。
张九龄是留不得了,不如借这个机会,将其逐出朝堂吧。
正在这时,一个宦官走进书房通传,左相李林甫求见。
“朕就知道哥奴一定会来的。”
听到这个消息,李隆基哈哈大笑道。
李林甫想搞走张九龄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只不过一直在等待一锤定音的机会。如今,借着周子谅这个“莽夫”,李林甫要对张九龄打出最后一击了。
虽然这位大唐左相,哪怕什么也不做,也能达到目的,张九龄如无意外,也一定会被赶出朝堂。
但是,既然可以直接干掉政敌,为什么要把希望寄托在李隆基身上呢?被动挨打可不是李林甫的作风。
对于这一点,李隆基知之甚详。张九龄很直,他要用;李林甫很奸,他也要用;牛仙客很弱,他还是要用。
这些人都是李隆基的工具。
既然是工具,那便只有趁手与扎手的区别,没有善恶之分。
心中盘算着一些杂事,李隆基让人准备了一壶“春饮”,等着李林甫进来。
不一会,李林甫穿着紫色的官袍走了进来,根本就没换掉身上的衣服,还是宴会上的那一身。
“哥奴是在宫外等了一会又折返回来了吧。”
李隆基忍不住调笑道。
“回圣人,确实如此。微臣想到一件事,不太妥当,特回来报与圣人。”
李林甫很是谨慎的说道。
“不就是攻讦张相公那点事嘛。”
李隆基不以为意的调侃道。朝臣们互相背后说坏话嘛,都是老套路了。
张九龄还在他面前说牛仙客的坏话呢。
“并非如此,周子谅在宴会上弹劾李适之,其实针对的是牛仙客。但他敢这么说,倒也并非是张相公的指使,而是背后有秘闻。明日圣人可当面问询,必然为真。”
李林甫一脸正色说道。
居然不说张九龄坏话了?
李隆基也开始严肃起来,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有本谶书上说:两角犊子自狂颠,龙蛇相斗血成川。两角犊子,牛也!龙蛇相斗,乱也!圣人明日逼问周子谅,他必然拿出这本书。”
李林甫从袖口摸出一本小册子,这是某个“无名氏”写的谶书,交给李隆基。
这本“禁书”在长安坊间流传很久了,范围也很广。随着雕版印刷的普及,私人刊印书籍已经没有任何技术难度。这种“谶书”都是非法刊印的禁书,私人收藏、传播、借阅都是违法行为!
所谓谶书,就是那种胡言乱语的小册子,里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暗示一些事情。在政治上,常常作为发酵舆论之用。
受制于封建时代的辟谣难度太高与人均受教育水平的低下,很多人都信类似的东西,有些甚至还传得神乎其神
最出名的便是《推背图》。
当然了,这本小册子逼格可比《推背图》低太多了。
表面上看这些只是无稽之谈,但却实实在在踩在李隆基的逆鳞上。
“好!好!明日朕便亲自问问周子谅!”
李隆基的火气又上来了。
目的已然达到,李林甫毫不拖泥带水,躬身行礼后退下。
这一刀,便能将张九龄与周子谅一起送走了。
李林甫静待明日的狂风暴雨。
……
开元二十五年春的一次朝会上。
李隆基当面告知监察御史周子谅,说牛仙客在河西任劳任怨,功劳足以拜相,如果没有其他的理由,牛仙客必定会被朝廷任命为工部尚书。
周子谅不知是计,直接搬出那本谶书上说的“两角犊子自狂颠,龙蛇相斗血成川”,对李隆基辩解说: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原则,不应该将牛仙客安排在中枢当六部尚书,而是应该将其安置在地方为官。
李隆基大怒,命人将周子谅杖毙于大明宫紫宸殿上!又因为周子谅是由张九龄所引荐的,根据朝廷的相关规则,出了大事宰相要承担连带责任,而且张九龄亦是难逃指使的嫌疑。
于是李隆基因为周子谅这件事,亦是罢免了张九龄的宰相之职,将其贬为荆州刺史。
中书令的职务由李林甫暂时兼任,同时还任命牛仙客为工部尚书,即刻上任。
至于郑叔清关注的户部侍郎之职应该由谁接替,则提都没有人去提。
这天李林甫刚刚下朝,从大明宫回到自家所在的平康坊,就看到郑叔清早就在门外等候,态度甚为谦卑。
李林甫就喜欢跟这种听话的狗腿子打交道,连忙招呼郑叔清入府详谈。
二人在书房落座之后,郑叔清从袖口里拿出一张清单,递给对方说道:“户部侍郎理财,不过是为了河西前线军需。属下对河西的情况不甚了解,有些账册之类的物件需要查看一下,方有应对之道,请李相成全。”
听到这话,李林甫接过郑叔清递过来的那张纸,看了又看。
这张清单,涵盖了河西四州(凉州、肃州、甘州、瓜州)各地的户口分布,驻军分布,交通要道分布,水利设施分布,各地特产分布等等。
当然,只是提出需求。
“你去夔州一趟,颇有长进。本相原本觉得将户部侍郎之位交给你不太放心,如今看来,你足以胜任,只不过……”
李林甫微微一笑,又陷入沉思之中。
“李相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郑叔清疑惑问道。
“确有不妥,不过倒不是你做的事情不妥。”
李林甫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朝廷案牍管理森严,本相若是派人拿出几份回来给你查阅,倒也无伤大雅。
可你需要的东西太多,且不说能不能看完,就算能看完,本相也不能拿那么多关于河西事物的案牍出来。
你的想法是好的,但本相不能满足你这个要求。当然了,如果你现在已经在六部任职,去存放案牍的地方查阅是没有问题的。”
方重勇有件事情没有料到,就是唐朝中枢,其实把权责分得很细。李林甫固然权重,可他哪怕再大也大不过李隆基。
在潜规则里面,李林甫利用职权从储藏档案的地方拿几份出来带回家看是可以的,大唐右相不至于这点权力都没有。
但李林甫要是命人拖着一大车的文案书籍回家让郑叔清去查,那像什么样子?
想明白这一茬,郑叔清在心中大骂方重勇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居然连这样的常识都没有考虑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