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大军压境,吐火罗各部,也会担忧唐军的意图不轨,很有可能改变立场。
何去何从,请节帅斟酌。”
车光倩叉手行了一礼恳求道。
他确实没有说应该如何不应该如何,可是话里话外,说的都是“点到即止”。
吐火罗就是方重勇前世的阿富汗北部各部落,他们与中原联系极深,来往也很早。在西域各国中,是属于偏向大唐这边的骑墙派,穷且能战敢战,以雇佣兵闻名各国。
安史之乱的时候,吐火罗雇佣兵就跟随安西军一同前往大唐平叛,并且在战后数十年中,还有部落高层在大唐为官。
可以这样说,如果唐军不兵临吐火罗,找他们借兵是很容易的。但是唐军若是打上门,要“借道”,事情可就两说了。
忠诚和善意,都是有边界的,不可能任由一方为所欲为。
这个道理,方重勇自然是明白的。
“你说的本节帅都懂,只是除恶务尽啊!
不打疼大食人,激化他们国内的矛盾,那么再过个三五年,大食军又会卷土重来。
可是我们却不见得有机会再来了,这里距离长安太远了。
既然来都来了,总不能为了自己舒服,留下一个大祸患吧?”
方重勇有些无奈的叹息道。
“节帅,末将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车光倩犹豫片刻,脸上露出纠结的表情。
“说吧,本节帅又怎么能堵住的嘴呢?”
方重勇哈哈大笑道,抬手示意车光倩不要紧张。他对于平日给自己提建议的人,向来都是很宽容的。哪怕当时发火,事后也不会追究责任,或者暗地里穿小鞋。
这便是如何昌期这般大嘴巴,也能在他麾下混得很好的原因。
因为能够说出来的意见和建议,都是对自身有帮助的。至于分辨哪些意见是别有用心的,哪些又是无心之失,则是上位者最重要的能力之一。
因言罪人,不可取也。
方重勇从地方政务开始摸爬滚打,如今早已明白一个最浅显的道理:真正咬人的狗,它是从来都不叫唤的。不能因为听不得不好,就把下面的人嘴巴堵住。
那样的话,就真的是只靠一个人智慧和眼光,去对抗这险恶世道了。
最终下场如何,其实不问可知。
“节帅,如果大食人被打得无力还手,二十年都不可能再来的话,那朝廷应该就不需要节帅这样,让大食人畏之如虎的节度使了。
换一个威望与资历浅薄的人,更方便他们控制,反正那人也不需要去应对大食人的威胁。
杀得太狠,固然是可以国泰民安,让圣人放心。
可节帅既要谋事,也得谋身啊。
如今圣人已然年纪大了,节帅的好,他记得多少且不去说。
就算圣人全力支持信任节帅,可他一旦驾崩,节帅又该如何自处?从龙之功是不讲道理的,也不是谁有能力谁就能身居高位。
节帅如此位高权重,又不参与夺嫡,势必会第一时间被拿掉。
末将平日里尚未听说节帅与哪个皇子走得很近,将来节帅一旦被解除兵权,返回长安入中枢为官,如同龙游浅滩,只怕到时后果难料啊。
而且封疆大吏,是不可能一直在边疆的。末将以为一年之内,大军必定会返回北庭,不可能在石国常驻。
大军返回金满城的时候,或许就是节帅被调离的时候了。
我等亲信之人,就算对节帅忠心耿耿,没有那一身银枪孝节军的军服,没有官身,也不过是私军而已。能护住节帅的家小就顶破天了。
我等一身勇力与忠诚,无处施展,请节帅三思啊!”
车光倩忧心忡忡的说道。
这话很实在,虽然他并不知道大唐可能连十年的安稳日子都没有了,所以才对“毫无准备”的方重勇感觉担忧。
或者也可以说,他们这些亲信已经被打上了“方氏部曲”烙印的边将,换了主帅以后,那些人也有他们各自的亲信。
如果说把之前立下的战功,都当做“绩效考核”的话,那么换帅后,这些绩效基本上就被清零了。
有点类似于“一朝天子一朝臣”。前面无论你表现得多么出色,在新主帅眼里,还是他自己的亲信更可靠些。
比如说高仙芝、李嗣业、白孝德、席元庆,他们这帮人就是一个圈子里面的,虽说不是那种亲如兄弟的关系,然而一旦有机会升官或者奖励,都是这些人优先。
主帅有无数办法“照顾”自己人,排斥不属于自己嫡系又有能力的人。类似的事情多多少少都有,不同节帅的手腕与行事方式不同,偏心程度也不同。
车光倩担心方重勇的前途,同样也担心被方重勇提拔起来的自己,前途堪忧。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也是他们对大唐忠诚的边界所在。
忠诚需要有利益来保驾护航,没有实实在在的利益,就没有所谓的忠诚。
就好像没有方重勇,车光倩现在还只是银枪孝节军中的队正而已,别人会怎么看待他不提也罢。
“有些事情,现在还不太好说。但是你可以放心,本节帅已经有安排,不会没有打算,只是现在说出来没有意义。”
方重勇压低声音说道。
看到他的表情,车光倩顿时恍然大悟。
很多事情,点到为止,不用说得太明白。方重勇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
然而,边军必须听从朝廷号令,方重勇这样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呢?
车光倩不知道,但他还是抱拳行礼道:“末将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
方重勇摇了摇头,随即长叹一声说道:
“你今日跟本节帅说的这些话,大概不止在柘枝城有。恐怕在幽州城,在太原城,在营州城,在灵州城,都有如你一般的人,在和如我一般的人说道。太阳下面,没有新鲜事。
而那些人会会怎么想,怎么选择,本节帅就不知道了。”
他说得很隐晦,车光倩先是一愣,随即露出骇然之色。
方重勇知道,现在对方是真的懂了。
“你是读过书的人,本节帅一向都认为,拿得动刀的读书人,前途不可限量。
所以很多事情你心里明白就行了,路要一步一步的走,饭要一口一口的吃。
这大唐,这世道,该来的总会来,你拦不住的。”
方重勇站起身,拍了拍车光倩的肩膀,随即走出书房。
车光倩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那宽厚的肩膀上,好像扛着一座山!
……
“哥奴居然被刺杀了!”
开封县城的某个小院落里,方有德将今日朝廷刊发的邸报(此时还不叫这个名字)放下,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
李林甫一死封神!简直岂有此理!
不论是朝廷定下的调子,还是民间的声望,李林甫绝对是当之无愧的贤相!
如果不是为了甩锅,人们总是会对死去的人更加宽容一些,毕竟,死人不会抢活人的饭碗!
会打仗的将领,活着的时候对皇帝是个威胁,死了以后就是帝国曾经的柱石,人们往往不会去谈论他的野心勃勃,而是会把注意力放在“用兵如神”上面。
李林甫也是一样,活着的时候很多人嫌他碍事,在相位上占着不肯下来。死了以后,这些人都会忍不住多给他说几句好话。
毕竟,说好话又不费什么事!
没了安史之乱,也就没了李林甫的臭名远扬!
这是方有德没有想到的,如今他记忆里的那些事情,早已面目全非,找不到对应的坐标。
方有德迷茫了,仅仅靠着记忆,他已经不知道谁是忠臣,谁是奸臣;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就连李林甫都要流芳百世了,如今这情况,方有德也不知道怎么评价才好!
正在这时,十将李嘉庆求见,一见面就对方有德说道:
“节帅,儿郎们今日在一艘漕船上,搜出来很多硝石。数量太多,有点不太正常,如今已经将那艘漕船扣押了。”
硝石?
方有德疑惑问道:“哪里来的船,要去哪里?”
“汉中那边来的,要去河北!
那船主支支吾吾的,先是说去贝州,又改口是去博州,最后才承认是送去幽州的。
节帅,这硝石可以用来做火药,乃是禁运的东西,船主居然报的普通石料。”
李嘉庆不动声色说道。
这年头火药已经用来做烟花,里头门道虽然多,硝石却是必需品。
也有人(特别是军队)将火药用来引火,军中早已普及,只是还未列入唐军制式装备。李嘉庆都是打老了仗的人,自然不会不知道火药的基本配方是什么。
一船的硝石,其用量之大简直不可思议!不询问一番显然是不行的!
方有德瞳孔骤然一缩,随即点点头道:“带本节帅去看看。”
第394章 外行指挥内行
天色已晚,汴河渡口的某个栈桥边,停着一艘漕船。不过此时此刻,它已经被宣武军的士卒团团包围起来。船上的船夫和船主,都已经被控制,现在这条船就是一条装满了硝石的无人船。
船舱底部,一个又一个的大木箱内,堆放着或透明,或白色,或灰色半透的小石头,不仅颜色没有完全一致的,就连大小形状也差别极大,看上去有些丑陋。
李嘉庆是懂行的人,对方有德介绍道:
“采矿的时候,硝石经常跟芒硝混合在一起,难以分辨,只能先挖出来,后面再来处理。要制作火药,还需要一些工序,先将硝石提炼出来。
末将以为,这么大数量的硝石,要做的火药,绝不是用来放烟火的。更何况,要说这些东西是运去长安的,末将还相信用途广泛,幽州那边,哪里有那么多烟火要放的!”
他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硝石还可以制冰,长安商业极为繁荣,硝石制冰做冷饮,已经有产业链。但幽州城才多大,就那么点商业,还多半都是用来跟北方草原交易牲畜的,要硝石做什么?
这些问题不能深究,上了称千斤打不住,李嘉庆很滑头的将担子甩给了方有德。
“此事确实有蹊跷,不太寻常。”
方有德蹲下来,将一个装着硝石的木箱子打开,确认了李嘉庆所说无误,顿时心中一沉。
前世唐末,火药早已军用普及开来了,他比李嘉庆更明白这么多硝石意味着什么。
事实上,对于唐军的军备,方有德心中非常有逼数,知道军中什么东西缺,什么东西不缺。
比如说最常见的弓箭等物,军中常常是不缺弓弩,但很缺箭矢,而且是奇缺。
而刀枪剑戟一类的冷兵器,则完全不缺,各地府库里堆得到处都是,哪怕大唐再扩军一倍,这些冷兵器也完全够用。
至于火药一类的玩意,属于军中没有明确标准的“辅助辎重”。
由于配方不同,使用场合不同,所以火药并无详细的制作标准,只是知道有几种东西是必须的,比如说炭粉、硫磺、硝石。
这些东西在大唐军需供应中不成体系,工部下属的工坊也没有制造,民间也没有形成上了规模的供给渠道,所以到处都很缺。军中并不是用火药来杀人,多半都是引火之用。
炭粉和硫磺都好说,就是硝石比较难搞,特别是量大的产地,也就那么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