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帅,太子,这边请。”
潼关城楼下,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此时此刻,方有德所率领的控鹤军精锐,已经完全控制了潼关内外,将不服从马军令的将校士卒软禁了起来。
“你很好,太子会记得你的功劳。”
方有德上前对马很是矜持的点点头说道。
至于假扮太子的高适,马显然知道这个是冒牌货,但是他不是傻子,不可能点破此事。
“末将不敢居功,太子登基乃是人心所向。末将开潼关城门,也是为了家国天下,不必让忠勇的将士无谓厮杀,白白牺牲。”
马对方有德抱拳行礼道,将高适这个替身完全当做透明人看待。
马关中将门世家出身,很多事情,不用说得太明白。他们是对关陇贵族阶层和关中权贵阶层忠心,努力维护他们的利益,而不是对基哥本人死忠。
如今基哥已经丧尽人心,连原本的基本盘都已经将他抛弃,只有崔乾佑这样的孤臣,才会对基哥忠心耿耿。
可是这些人无论多么忠勇,也改变不了大势和人心。
世间最可怕最诡谲的,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恰恰是看不见摸不着,又真实存在的人心向背!
“带我去看看崔乾佑吧。”
方有德轻叹一声说道。
“得令!”
马也不做他想,直接带着方有德来到潼关城楼内某个装柴草的柴房内。
被五花大绑的崔乾佑,正面如死灰的坐在杂草上,嘴里塞了块破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那杂乱的头发,有一小半都花白了,看上去跟稻草差不多。而比崔乾佑年纪大不少的方有德,却是衣冠齐整,不怒自威。
此时此刻,二人不像是会面,倒像是胜利者对于失败者的审判。
“给他松绑吧。”
方有德对马吩咐道。
后者犹豫片刻,有些不情愿的给崔乾佑松绑,并取下了他口中的破布。
方有德轻轻摆了摆手,马拱手行礼告辞,并带上了房门,只留下方有德与崔乾佑二人。
“方有德,圣人对你不薄,提拔你于微末之间。
没想到,你竟然背叛了他,真是该死啊。”
崔乾佑恨恨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某心中只有大唐而已,既然圣人无道,那他就不配为圣人。
哪怕他是我父我兄,我也照样会站出来反对他。
因为不是大唐对不起他,而是他对不起大唐。
是他该死!”
方有德面色平静的说道,看不出哪怕一丝的心虚。
崔乾佑看明白了,方有德这人,确实脑子跟其他人不一样,他造反是真的不为自己考虑,而是为了坚持心中的所谓“道义”。
这种人,只坚持自己认为是对的东西,其他的六亲不认!
“事已至此,无须多言,你只管动手吧,让某投降是不可能的。”
崔乾佑双目直视方有德,就好像二人第一次见面那样。
一个故意找茬,一个桀骜不驯。
空气好像瞬间凝固了一样。
两个秉持着不同思想的顽固派,他们是绝不可能互相妥协的。
“你走吧,爱去哪里去哪里。”
方有德轻叹一声,伸手指了指柴房门的方向。
听到这话,崔乾佑还以为自己幻听了,一时间竟然没有挪动脚步。
“你不自己走,难道还想本帅派人送一程?”
方有德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反问道。
“你肯放某离开?”
崔乾佑难以置信的反问道。
“不然呢,你以为你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你以为多了你,大唐就要亡?你以为你值得我现在特意给你来一刀以绝后患?你配么?”
方有德抱起双臂,看着一脸震惊之色的崔乾佑道。
这话如同利剑一般,深深的刺入崔乾佑的心窝,让他感觉无比疼痛与羞愧。
不值得一杀,这是对一个将领最大的羞辱。
“你就不怕,某投靠河北叛军,将来杀到长安?”
崔乾佑沉声问道。
然而,听到这话,方有德就好像听到一个大笑话似的,他拔出佩剑,用剑身拍了拍崔乾佑的胳膊说道:
“你若是想一心寻死,放马过来便是。如果多你一人,大唐就要亡,那就让这大唐亡于你手好了。
说大话谁不会呢?
现在就滚吧,本帅不送你了。”
说完,方有德将佩剑收入剑鞘,转身便走。走后也没关门,就这样让柴房的门大开着。
一切的一切,都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视。
火光照耀之下,崔乾佑脸上神色不断变幻。
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后,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这次确实是输了,可是崔乾佑不服,并不是技不如人,而是被手下人出卖!
可是不服又能如何呢?
天下之大,又有何处可去?难道真要投靠皇甫惟明?
崔乾佑看不上皇甫惟明,也找不到为他们卖命的理由。
“先离开潼关再说吧,天下之大,又怎么可能没有某的落脚之地呢?”
崔乾佑缓缓走出柴房,遇到了很多行色匆匆的士卒,有些认识,是黑云长剑军的人,有些不认识,大概是方有德那边的。
无论是谁,看到了他就像是没看到一样,直接擦肩而过。
这一刻,崔乾佑忽然感觉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不该存在于世间。
他似乎应该去寻找自身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了。
……
相州,邺城府衙签押房内,皇甫惟明正紧皱眉头,盯着墙上的地图发呆。
“大帅,我军粮秣充足,补给顺畅。经过两个月修整,原先被打乱的后勤,已经重新建立起来了。
以运河为脉络,以幽州为起点,邺城为终点,易水、清河为主干,其他小河为支脉,可以覆盖河北全境。”
依旧是道士打扮的韦坚,对皇甫惟明叉手行礼道。
“你我相识多年,不必多礼。当初你便是朝廷的转运使,你的能耐,某是知道的。”
皇甫惟明转过身,拍了拍韦坚的肩膀,一脸感慨说道。
当年二人称兄道弟,那是因为他们所处的官职各有长处,互相补强,所以政治地位是平等的。
平等的政治地位,带来了完整的人格,所以二人可以相处很愉快。
而今皇甫惟明却已经是“一人之下”,他跟韦坚的政治地位相差悬殊,显然无法再平等相交。
哪怕嘴里喊得亲热,本质上也是一样。
韦坚显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语气甚为谦恭。
“大帅是有何事忧虑呢?”
他面带疑惑问道。
这两个月,河北叛军虽然没有发动大规模攻势,但是也没有闲着。
各路人马走县下乡,一个州一个州的理清军政民政关系,如何收税,如何运粮,日常官府如何运作,如何补充兵员。
并重新建立了可靠,且有机动兵力巡逻的补给线路。
其中韦坚在这些事情当中居功至伟,他以前担任转运使,开凿运河的经历起了很大作用。
韦坚主抓后勤,让皇甫惟明从纷繁复杂的政务中解脱了出来,可以专心致志的将精力放在军务上。
不得不说,韦坚当初就可以开凿运河,并使其顺利通航,处理政务的能力还是很强的。
他主持河北叛军后勤两个月,各军辎重便准备妥当,没有一点错漏和延误。
这段时间,河北叛军虽然没有大规模攻城略地,战斗力和士气却是比当初强了不少。
“蔡希德写信过来,说那位老而不死的圣人带兵南下蒲州,打算回长安找太子李和某些人算账。
某筹谋两月的围歼战,算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皇甫惟明无奈叹了口气,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朝廷大军主力居然是因为这种破烂事,而逃过一劫!
“马上便是夏麦收割,待收割完成后,黄河很快就会封冻,那时候便是出兵的大好时机。
某现在就是吃不准到底从哪里出兵比较好。”
皇甫惟明用一根细木棍,指着墙上挂着的大地图继续解释道,连连叹息不止。
韦坚微微点头,他也不是啥也不懂的愣子。事实上,为了这次围歼战,河北叛军在后勤上做了不少准备,他也在其中出了很大的力。
结果一个都没用上。
“如今我们的难处,不在于没地方用兵,而是可用兵的地方实在太多,不好确定方向而已。”
皇甫惟明不知道该怎么说,现在的情况,就是“机会”太多,反而搞不明白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机会!
最北面,可以支援史思明,攻破兵力较为空虚的太原。
最南面,可以挥师南下汴州,一举破坏朝廷赖以生存的粮道。
其余方向,还可以从虎牢关西进洛阳,从河内西进蒲州等等,看起来每一步都是好棋。
前两天皇甫惟明就跟手下众将开过会了,反正各人有各人的说法,也没商量出个“最优解”来。
今日韦坚正好从贝州来到邺城,皇甫惟明很想听一听他的看法。
“入冬后,南下汴州,沿着运河一路南下,废掉漕运,此为釜底抽薪之计。
没有粮秣,长安那边再多的精兵强将,也是枉然。”
韦坚异常笃定的说道。
他以后勤官员的眼光,一下子就看到官军和长安中枢的最大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