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我军令,前锋军破阵,杀!”
方重勇对何昌期交代了一句,后者立刻翻身上马,带着先锋呼啦啦一片骑兵。天边的夕阳,将云彩染得血红血红的!
衬托着他们的背影,有一丝苍凉悲壮。
藏在树林中的百姓,也都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跟着银枪孝节军的队伍一起行军,向北而去。与前锋军拉开了距离。
他们当中不少人衣服上都沾着血迹,之前经历过什么事情,已经无须赘言。
行军的时候,车光倩策马来到方重勇身边,低声询问道:“节帅,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急切的来到贝州清河,为什么不等我们一起呢?”
方重勇本来想用“乌合之众”四个字来概括的,但想想自己在其中不动声色的引导,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世道纷繁复杂,很多看起来诱人的东西,最后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可惜只有很少的人可以看透这个道理。
大部分人,都是盲从,反正别人这么走,我也跟着一起走。
他们常常难以辨别是非善恶。”
方重勇换了个角度,跟车光倩解释道。
自皇甫惟明在河北起兵,乱世便已经拉开了序幕。多说无益,能活下来的就很不容易了。
几里地很快就走到了,此刻何昌期已经领着先头部队杀进了粮仓。
然而令人诧异的是,跟在何昌期他们后面的,居然不是方重勇所在的中军,而是那些白天与粮仓守军交战的百姓!
粮仓的规模极大,除了不是用砖石修建城墙,只有一座木墙。同时开的门很多,方便运粮外,其规模一点也不弱于一座普通县城!
何昌期带人冲破栅栏,烧毁了一座木门后,那些白天杀红了眼的百姓,就跟着他们一起杀进了粮仓内部。
一开始战斗就进入了白热化!
与之相反的是,为了避免误伤,方重勇勒令大部队不许进仓,熄灭火把,在外围待命。一旦何昌期打信号,他们便会前往接应。
车光倩一脸骇然的看着方重勇,如果说对方连这一步都算到了的话,那就太可怕了。
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还不明白么,这些人已经无路可走了。你认为他们抢了贝州的粮仓,皇甫惟明会放过他们,当做无事发生么?”
方重勇幽幽一叹,继续说道:
“无论这一波攻打粮仓是否成功,河北叛军跟博州百姓,都已经结成了死仇,不死不休了,毫无回转余地的那种。
这时候不上,难道等到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再上么?
再说了,不亲自冲粮仓,万一何昌期派人一把火把粮仓烧了怎么办?
百姓之中不少人都是在军中服役过的,他们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节帅,大争之世,还真是毫不留情啊。”
车光倩忍不住唏嘘感慨道,哪怕他是当事人,也参与了蛊惑百姓去贝州讨粮,同样感觉这世道已经彻底乱起来了。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方重勇面色平静的吐出八个字,目光看着杀声震天的粮仓,视野中已经有河北叛军的士兵逃出粮仓大门了。
第512章 释放心中的野兽
清河县的“天下北库”,没有大火烧仓。从场面上说,这次攻打粮仓的战斗,似乎不像乌巢之战那么壮烈。
但是方重勇和他麾下的银枪孝节军,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幕。
那是意想不到的血腥狰狞。
粮仓南门数百米外,远远的方重勇看到有个河北叛军的士卒,从粮仓南门逃了出来。然后他就被愤怒的百姓逮到,随后便淹没在人群之中。
十多个人围着他打,虽然都是用的扁担、木棍,最多是钉耙一类的农具,然而一炷香时间都不到,地上便只剩下一滩血泊和一堆烂肉。
已经看不出人形了,连盔甲上都沾满了血污。
一旁观战的方重勇和他麾下亲信将领,皆是被这一幕惊出一身冷汗。
在何昌期带人攻破粮仓大门后,战斗便一边倒的进行。人数较少的粮仓守军,无法在仓内列阵,被汹涌而入的百姓所淹没。
那是实实在在的蚁多咬死象。
尹子奇带着为数不多的骑兵,在第一时间就从北门突围,不知所踪。有可能是去了清河县县城,也有可能是去了魏州。
分散在粮仓内各处,又失去指挥的粮仓守军,完全组织不起任何抵抗。
杀穿粮仓后,何昌期便带着先锋军退了出来。因为冲到粮仓里面的百姓已经太多,他们再不走,很有可能被杀红了眼的博州人误伤。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太宗诚不我欺。”
骑在马上的方重勇喃喃自语道。
如果说银枪孝节军破阵还知道留手的话,这些百姓就是杀红了眼,而且是尽情释放自己心中的戾气。
这时候他们眼中只有杀杀杀,任何人都没法让他们停下来!
杀到后来,他们都是看到身上穿着盔甲就杀,形成了一种惯性。很多河北叛军的士卒,都是被虐杀的,或者说是被棍棒活活打死的。
哪怕很多百姓已经从粮仓守军那边抢到了刀剑,也是同样的机械动作。
方重勇身边的车光倩、管崇嗣、王难得等人,看到这一幕,都是沉默不语。他们也没料到,粮仓争夺战会是这样一幅另类光景。
好像有一只原本被关在匣子里面的猛兽,被他们给放出来了!
正在这时,前方一队骑兵缓慢靠拢过来,是何昌期和他麾下的先锋军。
“节帅,粮仓已破,末将……”
何昌期翻身下马,对方重勇抱拳行礼道,似乎欲言又止。
“整顿兵马,在一旁看着就行了。”
方重勇面色平静的点点头道。
“得令!”
何昌期也没说别的,带着本部人马归建了,随后也来到方重勇身边观战。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前方粮仓内的哭喊声渐渐小了。火光照耀下,那些时不时出现的扭曲身影,也停了下来。
“何老虎,你及时带队撤出粮仓,避免了被百姓误伤。这一战干得不错,给你记一功。”
方重勇瞥了何昌期一眼说道。
之前便秘一般表情的何昌期,这时候才心有余悸的说道:
“诶,节帅,您是不知道啊。那些博州本地百姓,刚才跟吃人恶鬼一样啊!
末将看着有些心急,怕将部曲调转回去后,他们看到穿盔甲的就杀,连我们也杀。
所以打破东西两边的仓门后,我们就从东门撤了。”
以何昌期所下辖先锋军日常作风来说,这次战斗简直软得跟娘们一样,甚至某种程度上都可以说是在“临阵脱逃”了。
何昌期回来后一直怕方重勇治罪,听到这番话,才算是松了口气。
他作为当时在场,亲眼目睹那些百姓疯狂杀戮的将领。看到平日里那一张张憨厚的脸,变得狰狞而凶戾,好似恶鬼俯身一般。
很难想象差别如此之大的表情,会出现在同一个人脸上。
“强军便是可以令行禁止,不只是可以冲阵,泰山压顶也不弯腰;还要可以止杀,说收刀就要收刀。
但是这些百姓组成的乌合之众,却是办不到的。”
方重勇无奈摇头,长叹一声说道。
众人皆是默然,此前他们并未意识到“止杀”的重要性,如今看来,很多事情只是他们自己以为的理所应当罢了。
别处却是不一样的风景。
因为他们的起点都很高,银枪孝节军中哪怕是后来在汴州补充的那小部分人,也是边军退伍的精锐,战斗经验丰富。
主将喊停那就停,说退走就退走;一刀把敌人宰了就换下一个;敌军士气被打崩了,跪地投降就没必要杀人如麻,可以尽快结束战斗。
这些看似理所当然的战场常识,前方正在厮杀的那群乌合之众都不具备。
他们现在是被情绪支配的怪物!
“让军乐队鸣金,中军列阵前行,到粮仓一箭之地止步,给那些头脑发热的博州百姓灭灭火!”
方重勇对身边的车光倩沉声下令道。
“得令!”
车光倩领命而去,很快,银枪孝节军中铜锣声大作。
哐!哐!哐!
哐!哐!哐!
哐!哐!哐!
摄人心魄的铜锣声,好似“大悲咒”一般,让那些正在对跪地求饶的河北叛军,不断挥舞棍棒的博州百姓停下了动作。
他们好似如梦方醒一般,有些茫然的环顾四周。地上随处可见的尸体,时不时就能看到的烂肉与断臂残肢,还有已然沾湿他们脚底的血迹,已经渐渐汇聚的血水,无不显示着他们现在身处险恶的战场之中。
此时此刻,他们身上的血勇之气已经退散,激烈战斗后身体的疲惫汹涌袭来,让他们站立不稳,双腿发软。
不知道是谁哇哇大哭起来,随后哭声和没有具体含义的叫嚷声,如同瘟疫一般传染开来。
在粮仓中形成了巨大的回响。
方重勇看到一又一个劫后余生的河北叛军士卒,踉跄着从粮仓南门逃了出来,看到银枪孝节军已经在门外列阵敲锣,他们连忙跪在阵前,不断对骑在马上的一众将领磕头乞活。
直到这时候,车光倩等人才算是真正明白方重勇此前说的“借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皇甫惟明麾下的军队虽然多,但天下的百姓更多!谁掌控了民心,谁就掌控了大势!
唯一困难的,只是如何将百姓组织起来!
“你带着两百弟兄在这里善后,贼军俘虏不足为惧,安抚百姓为要务,天亮后就开仓放粮。
敢于抢粮者,就地格杀!”
方重勇对车光倩吩咐了一句。
“得令!”
车光倩领命而去。
“你们几个,带人抢占渡口和浮桥,准备渡河!”
方重勇继续下令道。
贝州因为是“天下北库”所在,运河两岸是有木桥的,这里也是永济渠上最大的一个物资集散地。
不一会,方重勇便领着银枪孝节军主力来到清河县运河南岸渡口。
只见栈桥两旁的船只,一排靠着一排,可谓是遮天蔽日!此时运河虽然已经因为这场战斗而停运,但看得出来,河北叛军的后勤调度非常给力。
运河的空间虽然有限,但是渡口布局却很合理,甚至有专门的“船道”进行分流。
渡口上还有制作精良的“起重机”,那是一个独臂的辘轳,下面有四个轮子,可以移动,甚至还配有专用“吊具”,一次可以转运好多袋装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