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挽歌 第78节

  漕船都不往洛阳走,含嘉仓只出不入,粮食库存减少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在朝堂各类歌功颂德的声音之下,这个重大转变的影响,显而易见的被有意忽略和淡化了。

  这项漕运改革,是官府在汴河与黄河的交叉点上置河阴县(今河南河阴县东)及河阴仓,在河清县(河南孟县西南五十里)置柏崖仓,在黄河北岸三门之东置集津仓,三门之西置三门仓(一作盐仓)。

  这项改革直接导致了日后以汴梁为核心的漕运经济崛起,奠定了五代十国的基本经济格局,其影响之深远,除了“过来人”的方重勇外,无人看得透彻。

  而采取分段运输的方法给长安运粮,水运条件合适,那就运输;水运条件不合适(如枯水期),那就不运。

  其改革思路是革命性的。

  这项改革实施效果不能说不好,但有个核心问题是:这样的高强度运粮,是不可持续的。

  运输量是大了,然而运输成本,却没有本质性的下降,这些运费绝大部分还要商贾来买单。这是定都长安,所必须付出的经济代价。

  事实上,纵观全唐,也就只有这几年,输送长安的粮秣达到了一年运200万石以上。

  从河北来的粮秣,都是来自“永济渠六州”,而江淮来的粮秣,因为河道路线太长,经常有漕船堵塞倾覆,导致运粮成本极高。裴耀卿的漕运改革,对运河北粮的影响很大,对于运江淮粮的影响却不那么大。

  运费高,就肯定得有人买单,要么是朝廷,要么是商人。

  朝廷不肯出钱,民间就不干了,谁家的财帛也不是浪水打来的。

  再有,如今江淮的粮草已经转运到河阴仓了,如果要转运到洛阳,那么就必须再多走一段冤枉路,而这些粮草是无法从洛阳转运到长安的。

  所以现在江淮的商人已经不想再从江淮和江南运粮到洛阳了,因为运费太高无利可图。而朝廷现在使用的模式,又是采取“招标”的方式运粮,官府直接控制的漕船并不占优势。

  也就是说,商人将粮秣运到了洛阳以后,官府统一采买,再给运费补贴。

  根据李林甫派人实际调研,每一石江淮的粮食运到洛阳,平均运费就超过了50文钱。对应的运费补贴,却又低的可怜。

  运费成本太高,而朝廷给的运费太低,导致商人们都不愿意从江淮运粮了!

  所以从这个角度看,含嘉仓空了大半,并不是转运的官员不肯努力,而是有很多客观条件限制,让他们有本事无力施展。

  粮食运不利索,不光是运的问题,而是朝廷的整体机制,不能适应新的经济形势!

  这些弯弯绕绕的道理,听上去好像是那么回事。但在李隆基看来,他所需要的并不是借口,而是事情有没有办成。

  含嘉仓是国家的战略储备,没有堆满,就是渎职!

  其他的问题,是他这个圣人该操心的么?

  至于什么运河线路改了啊,漕运方式改了啊,那些鸟事他不想问,也不想听!

  面对新的困境,李林甫向李隆基开出了自己的药方。

  首先,将旧有的转运官员全部革职,换上新人(多半是李林甫自己的党羽),这叫不破不立。

  其次,在洛阳地区实施和籴法,丰年向民间高价收购谷物,价格高出市场价两成,以满足含嘉仓的储备需要。

  所需财帛,来自江淮与江南。

  再次,向河北永济渠六州加户税,每一户的户税,提高两成,统一用粮食交租。

  最后,改从江淮运粮食为重量更轻,价值更高的布帛与各地土特产。再用这些布帛,去河北采买谷物转运。

  这样一来,便可以降低转运的成本,同时填补几个战略粮仓的储备粮,为河西走廊与陇右的战事做准备。

  至于河北粮食都被运走,导致粮贵布贱等“小问题”,李林甫也不是没考虑过。

  只是河北是大唐的河北,而并非河北之河北。必要的时候,就必须作出牺牲。所谓利益均衡,通盘考虑,那自然是有人要作出牺牲的。

  江南与江淮离得远,通济渠又经常淤塞,运输条件真的太差。就是李林甫想让这些地方作“牺牲”,效率也太低了!

  唯有河北,有人力有实力,运输条件也好。

  总而言之,李林甫的计划中,接下来几年并不需要扩大运河的运量。等新河道开凿完毕,洛阳的粮秣可以直接运到长安后,再来全盘规划。

  看到这份计划详尽的奏疏,李隆基很满意,但他还是问了李林甫几个关键问题。

  李隆基问:这么改革,会不会影响长安的粮秣供给?

  李林甫说不影响,因为有河北地区持续供粮,转运的运费还少。

  李隆基又问:国库要不要多出钱?

  李林甫说不用,因为江南江淮那边交税都把米粮换成了布匹,方便转运。因此国库的钱不是变少了,而是变多了!

  李隆基再发问:会不会影响幽州的战事?

  李林甫回答:加税只是加永济渠六州的,河北其他地方不加,粮秣专供幽州边镇以为军需,所以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听到这些话,李隆基彻底安心了。

  他直接下了一道诏书,命户部侍郎兼转运使郑叔清,负责含嘉仓的粮秣转运,不问其他,专供河西战事所需粮秣。

  并在长安城外,灞水中下游的广运潭周边,建专门粮仓。专粮专用,以接受关东而来的粮秣。

  搞定这一切后,李隆基便带着杨玉环去了骊山华清宫度假,不再过问政务,一切由李林甫主持大局,先处断再汇报即可。他明年上元节再回来。

  华清宫背山面渭,倚骊峰山势而筑,规模宏大,建筑壮丽,楼台馆殿,遍布骊山上下。这里因为有优质温泉而闻名,初名便是“汤泉宫”,后改名温泉宫。

  开元时期,再次更名为华清宫,因在骊山,又叫骊山宫,亦称骊宫、绣岭宫等。

  严冬来临,去温泉里泡澡,确实是帝王才有的享受。

  不得不说,是杨玉环唤醒了李隆基的第二春。他自少年时代开始就披荆斩棘,掀翻一个又一个政治对手,好不容易打造出来这个盛世局面。

  难道就是为那些不肖子准备的么?李隆基显然不认为“成功不必在我”。

  对于他来说,享受在我,才是排第一位的。杨玉环刺激了李隆基的享受欲,让他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

  “终于到长安了啊。”

  长安春明门外,身材魁梧的王忠嗣,凝神看着来往不绝,出城入城的人群,忍不住感慨了一声。

  得圣人调令,他从夔州返回关中,被任命为龙武军左军将军,负责守备长安宫城。

  这个任命……其实并不是他想要的。

  “先入宫再说吧。”

  王忠嗣叹了口气,许久没回长安,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物是人非了。

  这一段又是深度内容,希望不用我开单章解释。

第74章 出身决定前途唐代士人被命运暗中标好了价格

  这篇谈谈河北,也谈谈高适,角度比较宏观。

  写这本书的时候,在不断深入发掘历史真相的过程中,我越来越对安史之乱前,这段恢弘而壮阔历史感觉敬畏。

  没错,就是敬畏。

  因为无知的人总认为自己什么都懂,所知道的就是真实,但实际上,白字黑字写在《新唐书》《旧唐书》《资治通鉴》上的故事,也很可能是宋朝士大夫们编出来的。

  所以我想通过梳理历史脉络的方式,来谈谈我自己的理解。

  史书的只字片语会造假,但历史脉络和数不清的对应文物,民风民俗则不会。

  这篇要说的是:

  高适这个人,就是当时河北士子的一个缩影。他的命运,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说,跟大唐的命运也是紧密相连的。

  谁都知道,河北在开元天宝年间,甚至是在唐代前期,是处于被歧视状态的。

  这种歧视,是全面,持久,呈制度性的。

  从太宗的贞观年间就开始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关陇贵族,是大唐执政阶层的基本盘。虽然太宗身边山东豪强不少,但最后的结果,是他们通过联姻的方式被“吸收”到关陇贵族当中。

  比如说颜真卿的祖先。

  虽然颜真卿颜杲卿兄弟在河北抗击安史叛军很卖力,但是我不得不在这里再次提醒一句:他们家五代以上的祖先,就已经是地地道道的长安官僚阶层了。

  抛开个人情怀不谈,他们在河北担任刺史不抗击安史叛军,难道还能跟对方同流合污不成?

  就算自己想,家族出身也不允许啊!

  这个事情,撂在高适身上也是一样。

  开元二十三年以前,高适的生活可谓坎坷,官路不通,只能去幽燕混资历。像他这样的河北士子,其实还有很多,他们当中很多人都变成了给安史叛军出谋划策的人物,乃至后面河朔三镇的节度府中亦是活跃着他们的身影。

  毕竟,不是每个文人都是诗人,都有诗才。但每个文人都要谋生都要吃饭。李唐朝廷没有他们的位置,他们便只能跟着安禄山这帮人混下去。

  当时的士人,已经分出了“清流官”与“浊流官”。河北的士子,入浊流官还是可以的,而且也不必通过科举。但入清流官,是想也别想了。

  所谓清流官,就是权力大,事情少,动嘴皮子离皇帝近。这些官职被宋朝士大夫修史书时记录得清清楚楚。

  反倒是那些数量庞大的浊流官名称,已经绝大部分遗失,而且并未记载在典籍中,只有依靠后世近现代考古,才逐渐发掘出了一部分。

  这些人常常做着非常具体又技术性的工作,依附于刺史或者节度使。一旦刺史调任,那么这些人就会马上失业。他们是官有品级,却又被清流官员所鄙夷和排斥。

  高适前期就是在这样的官职中轮转,不知道担任过多少任官职,反正长安的那些贵人们也不怎么在意。

  高适有诗才,开元二十三年开始考科举,不过显而易见的,他不可能考上。这个就跟本书主角方重勇,将来躺着考科举都能考上的原因完全一样。

  那时候,一个人的出身,就已然决定了他的前途。徒劳的努力,或许老天能看到,但不一定能改变命运。

  出身决定命运,手腕影响格局,就这么现实啊。

  我特别鄙视那种唐代历史小说,主角没有出身就能靠自己的能力往上爬。这个时代的严苛与刻薄,远远超过了后人们的想象。

  说得更残酷一点,贵人家中的奴仆,就算他推石磨已经推到石磨冒烟,磨出来的面粉堆积如山。即便这样的努力,能改变他作为奴仆的命运么?大概是不能的吧。

  那时候的人看待这件事习以为常,在我们这些后辈们看来,其实过于残酷了。

  方重勇就像是在高铁上跑步,而高适则是靠自己的双腿去跑,结果是注定了的。

  他是河北人,河北世家出身,有这一条就够了。

  接下来的时间一直到天宝八载,高适都在不断的拓展人脉,往长安的圈子里面挤,只是没闹出什么动静。

  一直到这一年,睢阳太守张九皋举荐高适为有道科,三伏至长安,授封丘尉。

  县尉是士子们走清流官的起点,当然,是比较差的起点。白居易入仕时的“校书郎”才是高起点,京官清贵,事情少假期多还不会被惩罚,算是士族阶层的保留地,他们严密控制了校书郎职务的分发。

  当然,高适这才算真正的入仕为官了,只是起点低,被鄙视(不好理解的话,看做捡贵人丢骨头的野狗就好懂了),管的都是“俗物”。

  对政局与时局有着敏锐观察的高适,辞官回长安,去河西幕府寻找机会,并受到哥舒翰的赏识。

  话说回来,倒腾来倒腾去,其实高适一直都在圈外原地打转。统治阶层的核心,他从来不曾触碰过,甚至连路都没摸到。

  残酷吧。

  高适的命运转折,来自安史之乱。

  没错,如果没有安史之乱,可以毫不客气的说,他这辈子也就那样了,绝不可能有什么机会,一丝一毫都不会有。

  高适开始了他的政治投资。

  从前在基层拼死拼活的干,都远不如在李隆基李亨父子落难时跪舔。

  这并不可笑,却很可悲,也很可怜。

  李亨看到了河北士族的“统战价值”,高适这个典型,可以最大限度的抵消叛军反叛的合法性。起码,是竖起一面旗帜,号召河北士族不与安史叛军合作,朝廷这边给河北士族留了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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