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书籍多半是卷轴书,但一般人的笔记账册,却很多是线装册的手抄本,可以说各有千秋。
“这是吐蕃人常见武备的册子,我都在旁边配了图。”
牛仙客笑呵呵的说道。
“这如何使得?”
方重勇受宠若惊,但还是很坚决的接过那本线装册。
“我明日便要去朔方,劝服六州粟特杂胡,今日便是来与你辞行的。”
牛仙客面色沉重说道。
方重勇哪怕不通兵事,也很容易听出来,所谓“六州杂胡”,不是那么容易被劝服的。唐国边境胡人很多,彼此之间矛盾交织,稍有不慎,他们就可能被激怒。牛仙客这次,得的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啊。
“这件事应该是右相打压吧?”
方重勇不动声色问道。
牛仙客微微一愣,随即默默点头。
“长安的水太深,我这个河西的地方官,来了以后真是把控不住。此番去跟六州杂胡交涉,也不是什么坏事。”
牛仙客叹了口气,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大唐中枢,人浮于事,气氛很闲散。他虽然是工部尚书,但没有关系没有人脉,自己说的话不好用,其实权力都还在两个工部侍郎手中。
大唐的六部尚书,本身权职就一直在虚化当中,中晚唐以后甚至完全沦为了摆设,形成了“以侍郎入相”的新规则。如今虽然这股妖风还没刮起来,但无后台无背景的牛仙客,已经感受了那种彻骨的寒意。
“牛尚书……请一路保重。”
方重勇叉手行礼道,他很是惋惜这样一个干实事的官员,在长安居然快要混不下去了。
由此可见,大唐现在或许还花团锦簇,看起来强盛无匹,但祸乱的种子已经埋下。国家衰落的一个重要证据,便是实干的官员无法得到重用,无法顺利展开工作。
“对了,凉州城虽然大体上是安全的,但也不排除吐蕃斥候偷袭。吐蕃人的弓箭,箭杆是用有毒的芦苇杆做的,他们的士卒还普遍喜欢对箭矢萃毒。
这毒虽然不是碰上就死,但如果不重视,也是九死一生。你在那边切记,要注意安全。”
牛仙客耐心告诫道。
“明白了。”
方重勇慎重点头道。
“那我就不打扰了,这便告辞吧。
小郎君去了河西,也不需要真的去做什么大事。要是有时间的话,不如帮边关将士们写写家信吧。”
牛仙客提出了一个不是要求的“要求”。
“明白了,这件事我一定尽力。”
方重勇继续点头。
牛仙客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最后却变成一声叹息,佝偻着腰离开了方家的宅院。
等他走了以后,方重勇开始翻阅那本册子,只见上面不仅有文字,还有牛仙客画的配图。
“吐蕃人刀剑有五种,为:尚玛、索波、呼拍、古司、甲热。
尚玛刀背厚重,索波开刃锋利,呼拍有刀鞘,古司有银色刀纹,甲热可以斩铁。”
“吐蕃铠甲有犀牛皮铠甲、九眼铠甲、锁子铠甲及马甲。”
“余者皆不值一提,唯锁子甲轻便坚固,人马皆披甲,唯露双眼,弓矢不能伤。”
“吐蕃善攻城,有抛楼、飞梯、鹅车、木驴等器械,配合重甲步卒,锐不可当。”
……
方重勇一页一页的翻着牛仙客的提供的“秘籍”,这些军备都是牛仙客在河西几十年间一条一条记录下来,整理出来的,是用唐军将士的性命换来的情报。
“这份礼物,分量很重啊。”
方重勇忍不住感慨叹息道。
在他印象里,唐军对阵吐蕃,在兵器与装备上,应该是占据绝对优势才是。
但是,根据牛仙客的这本秘籍讲述,似乎他认知偏差了。吐蕃能跟大唐打得有来有回,甚至某些时段还占优,不是没理由的。
吐蕃人不仅装备精良,而且那些装备中还有很多细分,足以见得他们对冷兵器时代的战争理解深刻。
这真要打起来,王忠嗣能不能扛得住啊。
方重勇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这一趟去河西,估计真要长见识了!
此时此刻,战争的阴霾笼罩在方重勇的心头,河西的战阵厮杀,用不了多少年,就会变成大唐的常态,与其到时候手忙脚乱的不知道如何是好,还不如现在就好好做准备。
总不能等敌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才想到要去练武吧。
……
含嘉仓内,郑叔清正在装模作样的巡视。含嘉仓内部有十字形大街,将仓城分为库区、生活管理区和漕运码头区。郑叔清看着萧索的漕运码头,不知道要怎么骂娘。
所谓改革,那肯定都是有受益者,有受害者的。
裴耀卿漕运改革后,采用分段运输。以前江南百姓派人把租米用船运往洛阳,须自己负担运费。如今官府规定这些租船到达汴口的河阴仓,把租米卸下后,便可转回南方去,不必像以前那样另外转雇河师水手来在黄河航运。
这是不是善政?
很大程度上是的,但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种调调,比如说含嘉仓的管理人员。
现在这种状况,是国家的配套政策,在改革中没有配属到位,并不单单是哪一个人的错。
但锅既然留下了,那么自然要有人来背,官场的事情就是这样的。
“郑侍郎,春耕已经开始了,您看是不是要……”
含嘉仓的监仓御史不动声色说道。
“有什么高见呢?”
郑叔清皮笑肉不笑的问道。
“青苗时,我们便去收购粮食,免得节外生枝。到秋收的时候,自然可以收到一部分。”
那位监仓御史小心翼翼,发现郑叔清的眼神不善的盯着自己,心中一阵阵打鼓。
“本官一文钱都没有,所购粮秣,都要先向朝廷请款。你告诉本官,朝廷一粒米都没有看到,要怎么把这笔钱批下来?”
郑叔清赤红着眼睛,盯着这位跟自己“坐一条船”的仓库管理员问道。
“或可用和籴法,在洛阳高价收粮。”
监仓御史继续建议道。
所谓和籴法,就是官府在粮价低的时候,以高于市场价一两成的价格收购新粮入库。这个办法的历史很悠久了,起到的作用,也是立竿见影。
但是,这样也不是没有问题。
一来,使用和籴法,无可避免的要推高洛阳本地的粮价,甚至是整体物价。洛阳本来就因为运河线路改道而失去了从前中转仓储的地位,现在官府又出来高价收粮,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洛阳粮价暴涨!
看到粮价涨了,世家大户们会立刻放出粮食抑平粮价么?
不不不,他们要做的,就是捂粮惜售,把粮价推得更高!
以洛阳的政治地位,要是发生这样的事情,郑叔清觉得自己这个户部侍郎也当到头了。
这踏马都是些什么馊主意啊!
正在这时,郑叔清的下仆匆匆赶来,将一封很厚的信交到对方手中。
“好!终于来了!”
郑叔清大喜,连忙往粮仓内的办公区域走去,他已经把自己居住的地方安排在了这里。虽然并没有什么卵用,但起码向朝廷宣誓了自己的态度,是要与含嘉仓“共存亡”。
屏退下人之后,他急急忙忙的拆开。
一口气看完,郑叔清长叹一声。
此子真是恐怖如斯,他日必取李林甫而代之!
方重勇在信中提出了三招!
第一招,方重勇将其称为“见钱法”,原理也很简单。
鼓励汴口那边的商人,将粮食运到含嘉仓的渡口,然后,便可以只身奔赴长安,拿着官府开具的文书,到长安的司农卿衙门拿到粮食的货款!
这年头,大宗交易都是以实物为主。现在这条商路,都是商人们将粮食运到汴口,然后拿到财帛。
理论上他们是把粮食送到了就要返回,但实际上,这条线路,他们是不可能空跑的。
一般都是拖着财帛去洛阳,特别是去长安,在那边购买西域来的稀罕货物,再沿着运河南下。
方重勇前世出租车司机把客人送到火车站,也希望能在火车站接一个客人免得跑空路。这样的思维,在后世是非常普遍的,这个年代也是一样。
见钱法的好处,就在于商人只需要水路把货运到洛阳就好,然后去长安取财帛,去那边的东市西市采购,最后把货运走就行了。
中间少了一道“押送财帛入关中”的必要手续。
省了这么一大段,节省的钱可就老了去了!而从汴口运粮到洛阳,一路走水,在有利可图的情况下,并不费事。
所以含嘉仓收粮价只需要比市场价稍稍高一点甚至是持平,就可以保证不断有商人前来运粮。
更重要的是,这种手段,是“随开随销”,并不需要提前向朝廷请款,仅仅这一项,就解决了郑叔清面临的一个大麻烦。
如果说第一招是以市场手段解决问题的话,第二招就妥妥的是行政手段了。
第二招说简单也简单,概括一下就是“配额到户”。每一户交的粮食,都有一部分必须要入含嘉仓。这一招好不好用另说,大体上,多少能收上来一些吧。
除了行政手段外,方重勇还提出第三招,就是以铜钱为贷款,春耕前借贷给农户,然后秋收的时候,还租就必须还粮食,必须运到含嘉仓来还贷。
他在信中说,这三招可以分别使用,也可以配套使用,就看含嘉仓需要储存多少粮食了。
第84章 回望长安绣成堆(本卷完)
平康坊李林甫宅院的院落种了几棵桂花树。一到秋天,满园桂花香气。此时已是初春,桂树枝丫吐丫,一片青绿。
这天晌午正值休沐,李林甫闲来无事,正在院子里散步,体会着春天的气息。
“右相,洛阳那边的信。”
下仆将一封刚刚收到的信递给李林甫。
轻轻的摆了摆手,下仆悄然退下,李林甫面带微笑的拆开信,他已经猜到郑叔清会说什么了。
总体而言,无非是“救命”二字。
哪怕是自己人,也不能不压制,李林甫是一个非常讲究手腕和手段的人,对郑叔清也有防范和打压。
含嘉仓那个事情,是无解的。但是,国家战略储备粮仓,也不能将其空置了。治标治本的办法只有一个,那便是修通长安到洛阳之间的运河。
这样的话,一路走水,运粮的漕船便可以源源不断的从汴口水路到长安,然后含嘉仓的问题,便如同秋后的痱子一般,不治而愈。
除此以外,没有解决方案。正因为知道没有解决方案,李林甫才让郑叔清去接这个差事的。他就等着对方叫救命,然后再把对方捞出来,最后再把政治对手一个个推到管理含嘉仓的官位上去。
几个月就能解决一个人,修那条运河起码得三年,保守估计,能解决十几个朝廷政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