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达琳顿时俏目生寒,抬手就是一枪托击在薛蟠的胸口,后者登时发出杀猪般的惨叫,一屁墩摔坐在地,狼狈不堪。
也亏得曼达琳手下留情了,要是这一枪托砸在脸上,只怕当场就能开染坊。
“贱婢竟敢出手伤人,反天了你,来人呀,把她抓起来。”薛蟠痛苦地揉着胸口大呼小叫。
曼达琳勃然大怒,举起枪托便欲上前再给这家伙一下狠的,吓得薛蟠急忙双手护着脑袋大叫:“救命呀,恶婢伤人了。”
那边薛姨妈和宝钗宝琴等刚下了轿,正准备进屋,闻声都急急赶过来,眼前曼达琳要用枪托砸薛蟠,不由都失声惊呼。
此时车里传来一声断喝:“曼姑娘,手下留情。”
曼达琳这才收起火枪后退开去,薛姨妈又惊又怒,喝道:“不得了不得了,蛮夷女子当真野蛮无礼,竟然敢以下犯上,快把她抓起来。”
薛姨妈在原著中的形象是个慈爱的长者,虽然软弱,但也明事理,其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过纵容儿子,薛蟠之所以如此无法无天,人称呆霸王,都是因为她太过宠溺所致。譬如原著中有过一段,薛蟠由于性骚扰柳湘莲,结果被后者诓出城去海扁了一顿,又扔进泥坑里喝泥水,事后薛姨妈气得不行,打算动用关系抓柳湘莲治罪,替儿子薛蟠出气,最后还是薛宝钗把她劝住了。
再说薛家那些家丁,本来还有些犹豫的,听闻太太说要抓曼达琳,立即便围了上去,薛宝钗忙喝止道:“住手,不得无礼,太太一句气话,你们也当真了。”
那些家丁闻言不由面面相觑。
薛宝钗在薛姨妈耳边低声道:“娘亲莫冲动,大哥的脾性又不是不知,十有八九是他冒犯了人家,人家才会动手的。”
薛姨妈闻言倒是冷静下来,不过薛蟠那货却又对着家丁们大叫道:“你们是死的,还不抓人,哎哟,痛死我了。”
薛蟠一边鬼叫着,一边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的一块红肿。薛姨妈一见又心疼起来,毕竟膝下只有这棵独苗,要是有个好歹,岂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怒道:“好一个恶婢,下手竟然如此不知轻重,真饶你不得,来人,把这蛮夷女子绑起来。”
曼达琳卡嚓便把火枪端在手里,冷喝道:“除了贾,没人能动我!”
薛宝钗愕了一下,露出沉思之色,莺儿则吐了吐舌头,这时她在明白,曼达琳口中的贾,其实是指环三爷。
这时,马车内的人终于待不住了,只得掀起车帘子走了出来。
“你……冯大爷!”薛蟠不由傻了眼,失声惊呼。
薛姨妈、宝钗和宝琴等人也愕住了,因为此刻从马车中走出来的人并非贾环,而是冯紫英!
只见冯紫英穿着一身玉色的秀才衫,头戴四方平定巾,神色尴尬地对着薛姨妈作了个揖道:“薛家太太,薛姑娘,冯某唐突了。”
薛姨妈惊疑不定:“原来是冯大爷,环哥儿他不在车上?”
冯紫英尬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不如进屋再说,另外,事关重大,还望太太管束下人,暂时不能暴露本人行踪。”
薛姨妈心中微凛,忙道:“好的好的,你们都听好了,都不许往外说,否则严惩不贷。”
薛家一众下人都凛然应诺。
薛宝钗的心中却隐隐生出一丝担忧来,环兄弟使了一招金蝉脱壳来掩人耳目,也不知干什么大事去了,但愿平安才好。
“曼达琳姑娘,请在此稍候。”冯紫英客气地朝着曼达琳一抱拳,留下金宝和沐野二人陪同,然后便随薛姨妈和宝钗等人进了客厅。
彼此刚落座,薛蟠便忍不住埋怨道:“难怪环兄弟好端端的有马不骑,非要坐马车,一路上嗯嗯哼哼的也不说话,敢情车里坐的是冯大爷你,也不提个醒,你小子也太损了。”
冯紫英笑道:“蟠大爷不所不知,我是答应过环兄弟,到薛府之前不能暴露身份,所以一路上不便表明,在此先跟蟠大爷赔个不是,回头再治一席酒,权作赔罪如何?”
薛蟠神色稍缓,不过想起自己路上把冯紫英当成贾环,死皮赖脸地讨要那洋婢,顿时又尴尬无比,哼道:“那还差不多,只是那洋婢动手伤人,你小子也不阻止一下,真不够意思。”
冯紫英笑道:“我要是没阻止,只怕蟠大爷还不止挨这一下呢,说句不中听的,蟠大爷这是咎由自取,先不说曼达琳姑娘是环兄弟的人,就算是其他女子,你动手动脚的,难道不该打?这次权当长点记性,太太说是也不是?”
薛姨妈不由尴尬得面红耳赤,气道:“混账东西,我说人家姑娘无端端的,怎会动手打你,敢情是你自己手脚不干净,真真岂有此理,都怪我不听宝丫头的劝,回头人家告到环哥儿那去,让我这老脸往哪搁?”
薛蟠不以为然地道:“一个婢女而已,又不是妻妾,难道环兄弟还能跟我较真不成?大不了我拿香菱跟他换,香菱还是完璧之身,他也不亏!”
冯紫英不由无语,薛宝钗和薛宝琴二女尴尬地低下头,均觉脸上无光,摊上这么一个不堪的兄长,实在是愁人啊。
香菱臻首低垂,局促不安地地捏着自己的衣角,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丝悲凉和无助,实在让人怜悯。
香菱在红楼中的外号叫呆香菱,并非说她傻,而是此女有着一颗如同赤子般的痴心,第一是对诗痴心,为了入诗社,她拜黛玉为师,学习作诗,竟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经过无数次失败后,终于在梦中拈得一首好诗,连黛玉、宝钗和湘云等人都赞不绝口,最后如愿以偿,受邀入了诗社。
香菱的第二痴心是从一而终,她虽然身世可怜,是被薛蟠抢回来的,但她却对薛蟠死心塌地,将其视为自己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薛蟠被柳湘莲打伤,她哭肿了眼,薛蟠娶了正室,尽管正室对她苛刻之极,但她还是甘愿俯就,直到被正室虐待至死,还是忍气吞声,无怨无悔。
正如香菱的判词所述: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实在令人握腕叹息!
闲言少叙,言归正传。且说薛姨妈听到薛蟠说出这样一番混账话来,气得不顾外人在场,抄起鸡毛掸子就要收拾他,最后在宝钗和宝琴的劝说下才罢手,而薛蟠也狼狈地逃出了客厅。
薛姨妈估计也觉丢人,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带着宝琴匆匆离开,回了后堂,只留薛蝌和宝钗在此陪客。
宝钗显然更关心贾环的安危,便问道:“敢问冯大爷,环兄弟如今在何处?”
冯紫英犹豫地道:“本来事关重大,暂时不方便透露,不过告知薛姑娘一二应该没什么问题,实不相瞒,环兄弟已经秘密赶回扬州城了。”
薛宝色心中一动,轻道:“可是因为那账本的事?”
冯紫英微笑道:“我只能告诉薛姑娘,环兄弟回了扬州城,其他的不便多讲,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传到金陵了。”
薛宝钗点了点头道:“谢过冯大爷告知,蝌弟,收拾两间上房,让冯大爷和曼达琳姑娘暂住。”
冯紫英笑道:“薛姑娘果然冰雪聪明,环兄弟确实让我在金陵暂时待两天,叨扰了!”
第334章 烫手
今夜是七夕,但见河汉清浅,半月当空,虫鸣四野。白天的时候虽然依旧十分炎热,但到了晚上,阵阵凉意透襟,已有了一丝初秋的气息。
大晋乾盛七年的秋天即将到来。
扬州巡盐御史衙门,易洪从一间独立的牢房中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沓刚到手的供词,表情兴奋中夹杂着一丝凝重。
三天前,易洪匆匆赶回扬州,开始秘密审讯大盐商亢令城,而后者在得知儿子亢大勇和亢大毅的死讯后,完全没有了求生的欲望,估计是出于一种报复的心理,临死也要拉上垫背的,所以易洪的九九八十一种酷刑,连一种都没派上用场,亢令城便竹桶倒豆子般把所有事情都交待了。
由于涉案的人和事实在太多,亢令城足足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才全部交待清楚,供词更是足足写了数百页纸,洋洋洒洒过万言,委实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易洪此时捧着这厚厚一沓的供词,却是觉得有点烫手,因为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庄私盐窝案不仅牵泄到义忠亲王,另外竟跟当今太子也有关联。
太子是皇长子,也是皇储,亦即是大晋的下一任皇帝,那可就非同小可了。
义忠亲王虽然是亲王,但其影响力跟太子相比起来,那是没法比的,关键义忠亲王还是皇上要除掉的对象,易洪恨不得立即将其按死,以讨皇上的欢心。
可是太子就不行了,正所谓虎毒不吃儿,皇上会因为太子不法敛财而铁面无私地处理他吗?如果会处理,又会处理到什么程度?
所以易洪犯难了,如果秉公办事,最后太子只是不痛不痒地挨骂几句,太子之位还稳稳当当的,那等他日后即位了,自己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甚至没等到太子即位,此案风头一过,自己就遭到打击报复了。
易洪将供词翻到关于太子的那一页,根据亢令城交待,太子是通过扬州都转运盐使张一栋参与进来的,换而言之,张一栋是太子的代理人,亦即是俗称的白手套。
这些年,太子通过张一栋插手盐税,不仅贩卖私盐、还倒卖盐引和走私货物等,牟取了天量的财富,数以千万两计,委实是触目惊心。
当然,这些事都不是太子直接参与,他只是每年从张一栋哪里收取“孝敬”,然后借太子的权力为其背书,大开方便之门。
亢令城还在供词中说明,这些事都是他和张一栋私下交往时,旁敲侧击地打听到的,有时则是张一栋为了显示自己后台强硬,有意无意间地泄漏的,所以他只是如实供述自己知道的事,没有确切的证据,易洪若想查证的话,最好是抓住直接当事人张一栋来审问。
此时此刻,易洪看着亢令城的供词,面色阴晴不定,很明显,张一栋是关键人物,也是一颗烫手山芋,如何处置此人无疑成了一个难题。
正当易洪犹豫着到底要不要立即收网时,心腹吕有为快步走了过来,神色古怪地道:“大人,林如海有请。”
易洪独目一闪,将那沓供词叠好,放进了牛皮纸袋中交给吕有为道:“暂时封存好,没有我的首肯,谁也不许翻看。”
吕有为凛然接过供词,并用胶漆封泥将牛皮纸袋封好。
且说易洪,在林府管家萧磊的引领下,来到了后宅的花厅处,一进门,便见一名剑眉朗目的少年侍立在林如海身侧,赫然正是贾环。
易洪愕了一下,独目中闪过一丝疑色,暗暗凛然道:“贾秀才几时回来的?本官竟然不知!”
贾环微笑道:“刚进门不久,本来想直接找易大人的,但易大人正在审案,不便打扰,所以便先来向林师请安。”
易洪皮笑肉不笑地道:“原来如此。”
林如海的气色似乎比前段时间好了许多,轻咳了一声道:“易大人请坐。”
易洪道谢一声落座,贾环上前斟了茶,又退回到林如海身侧,执弟子之礼。
林如海问道:“易大人的案子审得如何?亢令城可都招了?”
易洪支吾道:“亢令城的确招了,但是涉案人员众多,范围甚广,如今供词还没录完。”
林如海点头道:“嗯,辛苦易大人了,供词录完后,麻烦取来让老夫过目。”
林如海如今虽然处于病退的状态,但说到底,他才是正牌钦差,负责此案的主审,易洪只是副手,所以最后结案还是得林如海点头。
易洪只得答应下来,目光却望向贾环,岔开话题道:“贾秀才星夜赶回,可是有什么急事?”
贾环趁机将怀中的账本取出道:“亢大勇并没被炸死在船上,而是逃到了大江南岸,日前被发现击毙,其身上的账本也被搜出,由于事关重大,所以贾环便携着账本星夜赶回来了。”
易洪急忙从贾环手中接过用油纸包着的账本,正准备打开查看,忽然眼珠一转,问道:“这部账本,想必林大人和贾秀才都看过了?”
林如海有气无力地咳了两声道:“本官身体欠恙,精力不济,两眼昏花,一看书就头晕作呕,倒还没来得及看。”
易洪将信将疑,目光望向贾环,后者神色自若地道:“事关重大,贾环一介白身,又岂敢擅自查看,是故拿到账本便火速赶回扬州了,期间只是匆匆查验了一下,并未敢细看。”
“我信你个鬼,你小子就是头小狐狸,林如海就是头老狐狸,你们大小狐狸一窝!”易洪暗暗腹诽,他猜贾环和林如海大概率已经看过账本,但二人不承认,他也没办法。
易洪拆开油纸,将里面的账本取出来细细翻看,神色变幻不定,最后把账本合上道:“太好了,这账本记录得十分详细,只是其中一些内容还要斟酌,林大人……”
林如海立即摆手道:“本官病体难支,精神不济,此案易大人全权处理即可,不用事事与本官商量,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最后将卷宗让本官过目,再上奏皇上定夺便是。”
第335章 迢迢牵牛星,皎皎林妹妹
林如海一推二五六,彻底当了甩手掌柜,易洪见状更加肯定林如海已经看过该账本了,这分明是明哲保身之举,不过林如海不参与更好,自己处理此案的回旋空间更大。
于是乎,易洪便顺势把账本揣入怀中,正打算离开之时,贾环却有意无意般提醒道:“易大人,当日在大铜山外,戴立铤而走险,派人假扮贼兵攻打咱们的营地,试图致你我于死地。如今亢令城已招供,账本也到手了,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当心图穷匕见,须提防那些奸恶之徒狗急跳墙。”
易洪闻言不由心中一凛,猛然明白贾环为何会星夜赶回来了,此案事涉太子,为保住皇储之位,那位爷估计什么都能做得出来,古往今来,为了皇位骨肉相残的人伦惨剧比比皆事,就更别说死几个臣子了。
很明显,贾环是担心林如海父女的安全啊!
念及此,易洪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匆匆忙忙离开了花厅。贾环见状便知这位已经警惕了,不由略松了口气。
林如海透过天井上方,望向天空那半轮秋月,喟然叹道:“真是个多事之秋啊!”
其实那账本,林如海已经看过了,本以为义忠亲王已是涉案最大的人物,没想到,竟连皇储都涉案其中,真是令人大跌眼镜,人世间最叵测的是人心,最难满足的同样也是人心啊。
“林师以为,皇上最终会如何处理?”贾环低声问道。
林如海心情沉重地摇了摇头:“圣心莫测,老夫又岂敢妄自揣度。事关皇家颜面,皇储之位更是涉及国本,环儿你置身事外,实乃明智之举,此事最好还是不要再过问了。”
贾环苦涩一笑道:“常言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环儿已深陷局中,说置身事外,不过掩耳盗铃罢了,林师以为然否?”
林如海点了点头,歉疚地道:“确实如此,环儿你如今想完全摘清已是不可能了,唉,为师当初就不该让掺和进来的,如今悔之晚矣!”
贾环摇头道:“世事如棋,牵一发而动全身,林师身在局中,谁又能完全预料到每一步的后果,所以也不能怪林师。”
林如海捋须苦笑道:“环哥儿,你倒是看得开,而且难为你还如此镇静,若是换了他人,只怕早已惶惶不可终日了。”
贾环自嘲道:“学生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已经得罪一个义忠亲王,多一个太子也无所谓了。”
林如海摇头道:“环哥儿倒也不必如此悲观,正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
贾环皱眉道:“可是正如林师刚才所讲,事涉皇家颜面,皇储之位更是关乎国祚根本,所以皇上最后大概率是不会处理太子的。”
林如海点了点头道:“表面上确实如此。”
贾环心中一动,追问道:“那实际上呢?”
林如海只是隐晦地答了一句:“卧榻之旁又岂容他人酣睡。”便不再言语。
贾环立即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古往今来,涉及皇权之争都是无比残酷的,父子反目,手足相残的人伦惨剧几乎是每一个朝代的保留“节目”。
皇权是至高无尚的,绝对不能分享,所以皇帝注定是孤家寡人,除非他寿终正寝,又或者自愿退位,否则谁惦记那张龙椅,无疑都是在找死。
太子身为皇储,交通外臣敛财,这可是大忌,在皇帝看来乃不安份之举,试问你一个皇太子,将来整个江山都是你的,现在你弄那多么银子作甚?难道这就等不及了?急着捞银子拉帮结派,偷偷豢养自己的势力?
所以啊,即便乾盛帝最后顾及皇家颜面,不公开处理太子,但心里也会埋下一根刺,后面大概率还会寻其他由头把太子废了。
当然,废太子是举国大事,没有正当合适的理由,相信乾盛帝不会轻易走到这一步,但废太子必然也提上了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