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正法撇嘴道:“重视倒不至于,但总得给头儿点面子不是?而且贾环这小子头脑灵活,确实颇有几分本事,且年纪轻轻,将来指不定会飞黄腾达,又何必怠慢他。”
周化点头道:“说的也是,听说头儿私下里还称此子为环兄弟呢,只是……薛家这块肥肉,难道咱们不吃了?”
雷正法冷笑道:“放屁,到嘴的肥肉那有不吃的道理。”
周化心中一喜,薛家名下的产业价值百万,眼看就要到手了,他自然也舍不得松口,闻言笑道:“既然如此,大人如何打发贾环?”
雷正法皱眉道:“贾环此子年纪虽轻,但从其行事举止来看,却是个少年老成的主,十分老辣,不容易对付,且见了再说,反正主动权在老子手上,老子不松口,他一个小书生也无可奈何。”
再说贾环和薛蝌等人在前面候着,约莫一盏茶功夫,之前那名锦衣卫便返回,态度明显更加恭谨,抬手道:“镇抚大人有请,环三爷且随我来。”
贾环点了点头,让薛蝌和林之孝等人在原地等候,便跟随这名锦衣卫进了衙门大堂,然后转往左侧一偏厅。
稍坐了片刻,镇抚使雷正法便满脸笑容地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笑呵呵地道:“什么风把环三爷给吹来了?”
贾环站起来,拱手道:“贾环不请自来,叨扰了雷大人!”
雷正法约莫四十许岁,皮肤黝黑,满脸的络腮胡子,不仅相貌粗犷,作风也十分粗野,所以有个外号叫雷老虎,他跟贾环并不熟,只是当初围剿大铜山有过一面之缘,不过作为锦衣卫驻南京的头目,他对贾环过往的事迹皆知之甚祥,所以并不敢小瞧,热情地道:“环三爷客气了,请坐。”
两人分宾主落坐,雷正法又命人奉上茶水,笑道:“听说环三爷今科也下场秋闱了,相信以环三爷的才学,想必荣登桂榜不在话下了。”
贾环淡笑道:“承雷大人吉言,若贾环侥幸榜上有名,定治酒一席相请,到时还望雷大人赏光。”
雷正法呵呵大笑道:“一定一定,环三爷这酒,雷某是喝定了,但愿环三爷到时莫嫌雷某粗鄙才好。”
“岂敢岂敢,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贾环此次登门拜访,却是有一事要劳烦雷大人的。”贾环开门见山地道。
雷正法不动声色地瞥了贾环一眼,笑道:“听说环三爷是与薛二爷同来的,可是为了薛大爷的案子?”
贾环点头道:“贾薛两家联姻,在下与薛大爷乃姨表兄弟,自打蟠表兄出事,姨母心忧如焚,不幸病倒了,贾环身为晚辈,实不忍见姨母日夜受此煎熬,所以厚颜前来向雷大人打听,不知蟠表兄的案子如今可审查清楚了?”
雷正法目光一闪,故作为难地道:“当初亢大勇此贼还是环三爷亲自带人抓捕击毙的,所以想必环三爷也清楚,令表兄薛蟠所出售的那一艏旧海船最后落入了亢大勇手中,船上埋了火药,差点把他炸死了。而这艏旧海船正是姬进孝一伙弄来的,试图杀死亢大勇兄弟二人,以达到灭口的目,此案牵涉的犯官众多,着实触目惊心,实难保薛家没有参与其中。
正是由于案情过于复杂,目前还需要时间审理调查,不过环三爷放心,若事后查明薛家确实与扬州私盐窝案无关,届时令表兄也将无罪释放。”
贾环听完后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喝了一口茶,雷正法竟莫名感到一股压力,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荒诞,眼前这小子明明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秀才而已。
贾环喝完茶搁下杯子,抬眼看着雷正法,问道:“雷大人别怪贾环多嘴问一句,当初从薛蟠手中买走那批旧船的买家可抓获了?以锦衣卫的本事,抓住此人想必不难吧?”
“这个……买家倒是抓到了。”雷正法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头承认已经抓到了人。
“那便好办,此事的来龙去脉,只需一审便清楚明了了。实话实说,我这个蟠表兄平日便是大大咧咧的,虽然行事嚣张霸道,但断然没有这个胆子参与扬州私盐窝案,薛家也从来没有涉足食盐生意,自然没从中渔利的可能。”
雷正法皮笑肉不笑地道:“环三爷说的或许是事实,但办案是讲证据的,可不是主观臆断。”
贾环剑眉扬了扬,淡道:“原来雷大人也知道办案是讲证据的,那敢问雷大人向薛家索要八万银子的事又怎么说?莫非办案除了讲证据,还得讲银子?”
雷正法脸色骤变,冷道:“环三爷此言何意?本官何时向贾家索要八万两银子了?环三爷可别凭空污蔑本官!”
贾环冷笑道:“到底是不是污蔑,雷大人自己心知肚明,别忘了,锦衣卫虽是天子亲军,但并非可以为所欲为,真正负责此案的主官可是应天巡抚林大人,林大人简在帝心,一封奏本可上达天听,届时雷大人的所作所为将摆在朝堂之上,天下皆知!”
雷正法又惊又怒,寒声道:“贾环,你这是威胁本官?”
贾环淡定地道:“并非威胁,只是提醒罢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典故,想必雷大人也听说过了,慎之戒之!”
雷正法目光变得阴冷无比,全然没了刚才的谈笑风生,狞道:“贾环,本官看在易指挥的份上,才给你几分面子,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说本官收了薛家银子,你有什么证据?惹拿不出证据来,小心问你一个诬告之罪。”
贾环哂然道:“八万两银又不是八两银子,肩扛手抬的送到这里,又岂会没人见到,而且薛家的下人也可以作证,到时对薄公堂,雷大人当真能全身而退?”
雷正法脸色变幻了片刻,这才冷冷地道:“贾环,到底想作甚?”
“很简单,现在把薛蟠放了,薛家名下所有产业解封,八万两银子原璧归赵,此事就到此为止。”贾环淡淡地道。
雷正法怒极反笑道:“贾环,你以为你是谁,还异想天开,有本事你倒是告去,还以为老子怕你,看看皇上是信林如海,还是信锦衣卫!”
“如此说来,雷大人是准备把事情搞大了?”
“是你贾环想把事情搞大吧!”雷正法反唇相讥道。
贾环闻言淡定地站了起来,转身便欲离开,雷正法眼中寒光一闪,右手摸向刀柄,但瞬息便又移开了,沉声喝道:“站住!”
贾环停住脚步,从容地转过身来看着雷正法,后者面色变幻不定,忽又换上一副笑脸道:“环三爷好胆识,说实话,雷某虽然与环三爷接触不多,但一直很佩服环三爷的胆识谋略,罢了,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权作卖环三爷一个面子,这便把薛大爷放了……”
贾环默不作声,雷正法见状只好又道:“薛家名下所有产业,即日也全部解封,至于那八万两银子,本官确实没有收到。”
雷正法说完死死地盯着贾环,心想,老子已经作出很大让步了,你小子若还不识抬举,那就别怪老子跟你卯上了。
贾环沉吟片刻,拱手淡道:“叨扰了!”说完转身离开了偏厅。
雷正法不由松了口气,总算贾环这小还算识相。
这时,百户周化从屏风后快步闪了出来,急道:“雷大人答应那贾环放人了?”
雷正法没好气地道:“这小子不是省油的灯,真闹大了对咱们没好处。”
周化不甘心地道:“一个贾府庶子罢了,还只是秀才,无权无势,能闹得出多大的风浪?”
雷正法摇头道:“若只是贾环这小子一个,老子自然不畏他,可是背后还有个林如海就不同了,若林如海上奏本弹劾本官,会很麻烦。此外,贾环这小子还受过皇上亲自下旨褒奖,颇有名气,若他告御状,肯定会引来极大的关注,对咱们也不利。关键这小子本人还有极有潜力,就连东林一系都准备拉拢这小子,此时得罪他,只怕为日后树立一个劲敌,实在得不偿失。”
周化闻言虽心有不甘,但也只有作罢,悻悻地道:“可惜了,薛家的百万家财终不能得手。”
雷正法冷哼道:“八万两银子也不少了,做人不能太贪心,须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呸!”
雷正法这才醒起这个典故刚才贾环给自己提过,禁不住呸了一口,吩咐道:“去,让人把薛蟠放了。”
周化神色古怪道:“现在放……只怕那家伙走不了路。”
雷正法愕然道:“为何?”
周化嘿然道:“大人忘了,薛蟠动了大人的人,大人吩咐要好好侍候,所以属下便照办,结果下面的弄得有点过头了,如今有点红肿化脓。”
雷正法恍然,冷笑道:“那就找人抬出去丢给贾环那小子,敢动老子的人,活该!”
雷正法虽然迫于压力答应了放人,但终究有点意难平,正好也借此挽回一点面子。
第368章 心猿意马
当贾环出来时,薛蝌和林之孝等人仍在镇抚衙门外等候。薛蝌到底年轻沉不住气,一见便迫不及待地问道:“环兄弟,姓雷的怎么个说法?”
贾环平静地道:“雷正法答应放人了。”
薛蝌愕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继而大喜过望,语无论次地道:“放人?太好了,呵呵,太好了,这回伯娘该放心了。”
薛蝌本来不抱多大希望的,结果这件他认为不抱希望的事竟然被贾环“弹指间”就办成了,甚至连一文钱都没花,简直不可思议。
林之孝同样十分意外,不过他到底老成稳重,只是微微喜形于色,倒是他的两个儿子林忠林富一脸的难以置信,不过现在他们也终于明白,为何自家老子会看好环三爷了,这位爷确实有两把刷子。
至于石头刑威,早就习惯了贾环的能人所不能,所以没有半点惊讶,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在他看来,三爷既然敢来,那就肯定是有把握的,事情没办成才是意外呢!
众人等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里面果然把人送出来了,不过却是用担架抬出来的。
薛蝌见状面色微变,快步上前道:“大哥,你怎么了?”
只见薛蟠那货侧躺在担架上,面色苍白,虚弱地蜷缩成一团,全然没了平时的嚣张跋扈,屁股后的裤子还红红黄黄的,也不知沾染了什么污物,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奇怪的臭味。
林之孝到底是年纪大,见多识广,见状不由暗暗心惊:“作孽啊,薛大爷是遭了多少罪?”
贾环显然也瞧出了些许端倪,皱起剑眉望向抬担架的两名狱卒。
其中一名狱卒笑道:“薛大爷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把屁股摔伤了,其实并无大碍,养几天就该好了。”
薛蝌皱眉道:“如何就摔成这样子了?”
狱卒笑道:“那得问薛大爷自己了,指不定出恭时刚好摔在厕筹上,戳伤了呗!”说完便转身溜了。
贾环本来就对薛蟠不感冒,之所以出手打救这货,完全是因为宝钗,此时眼见薛蟠还活着,身上似乎也没有明显的伤痕,所以也懒得再理,命薛蟠的两名小厮扶薛蟠这货上马车。
岂料两名小厮刚把薛蟠扶起,后者便杀猪一般惨叫起来:“蠢才,轻点,想痛死老子啊!”
两名小厮吓了一跳,只能把薛蟠重新放下,结果牵动了伤口,后者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下意识地掩住了屁股,痛得面容扭曲。
两名小厮暗吐了吐舌头,我的亲娘哟,大爷这是遭了什么罪啊?
薛蟠夹着臀,既痛苦又屈辱无比,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薛蝌却是知道这位堂哥勾搭雷正法男宠的事,再看薛蟠如今这痛苦的样子,便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只能让人直接用担架把薛蟠抬回家,而薛蟠显然也知道丢脸,全程用衣服盖住头脸。
薛府。
提前收到消息的薛姨妈,宝钗和宝琴正在内宅客厅中等候。正当三人望眼欲穿时,终于有人来报:“大爷进二门了。”
薛姨妈大喜,急忙站起来走到院前,宝钗和宝琴也跟了出去,莺儿、香菱、文杏、同喜、同贵等一众丫环,还有婆子也围在四周,一个抻长脖子好奇地张望。
不多时,一行人终于出现在视线内,但见两名小厮抬着一副担架,气喘吁吁地走在最前,担架上分明躺着一人,虽然用衣物盖住了头脸,但薛姨妈还是一眼认出正是儿子薛蟠,不由心神俱震,魂飞魄散,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儿啊,你就狠心丢下了为娘……”
“大哥!”宝钗和宝琴二女也是花容失色,敢情她们见薛蟠盖着头脸,只是以抬回来的是一具尸体呢。
幸好,随着两名小厮走近,分明看到担架上的薛蟠在动,甚至能听到其痛苦的呻叫声。这时薛蝌也快步上前解释道:“伯娘,大哥没事呢,只是受了点伤。”
众人不由都松了口气。
薛姨妈疑惑地道:“既然没事,为何要盖住头脸?倒吓了我一跳!”
薛姨妈一边说,一边试图伸手去把盖在薛蟠头上的衣服掀起,岂料后者却按住衣服不肯松手,一边大嚷道:“别动别动。”
薛姨妈更是惊疑,但听儿子的声音,似乎中气还好,伤得应该不算重,便斥道:“你是新娘不成,进了家门还盖着红头盖,连娘亲也不能瞧了?”
“哈……咳咳!”石头刑威忍不住笑出声,忙装咳嗽掩饰,心想,薛大爷这些天在锦衣卫大狱里,只怕真的夜夜作新娘呢。
薛蝌尴尬地道:“伯娘,咱们进屋里再说。”
薛姨妈闻言更加惊疑了,忙让两个健妇接手担架,把薛蟠抬回房间去。
宝钗本欲跟去,忽又停下来,转身看着贾环,那脉脉的眼神,虽然一言不发,却胜似千言万语。
贾环微笑道:“宝姐姐先去看看蟠表兄的情况,且不用管我。”
宝钗轻点点头,柔和地道:“辛苦环兄弟了,你在这儿稍坐,香菱,给环三爷倒茶。”
宝钗吩咐完便匆匆赶往薛蟠的住处,结果刚到门前便听到娘亲哭道:“遭杀千刀的,竟然如此糟塌折辱人,这都成什么样了,他就不怕报应么?”
“哎哟啊,痛死我也,娘亲你别大喊大叫的,传出去孩儿以后还怎么见人。”薛蟠杀猪般叫着埋怨道。
“谁大喊大叫了,就数你自己叫得最大声了,岂有此理,姓雷的也太过份了。”薛姨妈看着儿子那惨状,既肉痛又恼火,一边咒骂雷正法,一边抹眼泪。
身边一名老嬷嬷讪讪地道:“太太,大爷那……地方伤成这样,都化脓了,最好还是让二爷去请个大夫回来诊治一下为妙,就怕日后留下了病根,可不是顽的。”
薛蟠此刻已经无地自容了,再找个大夫来看那残菊,那就更加不能见人了,所以死活不肯。
薛宝钗正犹疑要不要进屋,听到里面的对话,便问道:“娘亲,大哥,我能进来吗?”
“别进来!”薛姨妈和薛蟠几乎异口同声地大叫。
“噢!”薛宝钗皱了皱峨眉,止住了脚步,身后的莺儿暗吐了吐舌头,好奇地想:“大爷这是伤哪了?怎么听着怪怪的。”
这时那老嬷嬷走了出来道:“大爷的伤并不碍事,只是受伤的地方有点不雅,倒是不宜姑娘们看,都回去吧,待会请大夫瞧完了,姑娘们再来。”
宝钗和宝琴二女尴尬地点了点头,默默地退去。
且说贾环在客厅内坐下等候,香菱斟了杯茶,低着头端到贾环面前,低声道:“环三爷请喝茶。”
贾环本来还想随便闲聊几句以免冷场的,但见这美婢始终低眉垂眼的,一副淡淡的样子,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只说了声:“谢谢。”
香菱斟完茶后来退到一边,低着头默默地站了一会,自己反倒有点不自在起来,偷偷瞄了一眼,发现贾环正看着那杯茶水出神,不由暗暗好奇。
话说香菱之所以在贾环面前态度冷淡,并非是讨厌后者,而是为了避嫌而已。因为之前薛蟠试图换婢被贾环狠狠修理了一顿,事后贾环上门拜访,薛蟠这货装样子要用门闩打贾环,香菱当时由于阻拦了一下,便被薛蟠当成了出气的对象,不仅挨了一顿狠打,还被冤枉暗中爱慕贾环,此时自然要保持距离以避嫌。
又隔了一会,香菱见贾环仍盯着那茶水沉思,终于忍不住问道:“环三爷不喜欢喝这茶?”
贾环回过神来,微笑道:“不是,只是有点困,放空一下。”
香菱哦了一下便不再言语,气氛便又再沉寂下来,正尴尬之际,宝钗和宝琴二女返回了,香菱不由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