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贲眼神有些躲闪,支支吾吾地道:“阿舅临时有事,独自一人去寿春了。”
孙策神色一黯,又似是松了口气。
吴景派人刺杀朱治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他夹在中间,很是为难。一方是为孙氏鞠躬尽瘁的舅父,另一方是跟随父亲的诸多旧部,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调解二者之间的关系。
吴景如今身败名裂,已无法在军中立足。对孙氏来说,吴景不但已经没有价值,反而成了一块烫手山芋,唯有抛弃此人,才符合孙氏当前的利益。
孙策心底涌起一股对吴景的愧疚,微微一叹,不再提此人。
众人一起来到议事堂,各自落座。
孙策迫不及待地问起故鄣之战的细节。
孙贲面色瞬间变得惨白,仿佛还未愈合的伤疤被人揭开,眉宇间闪过一丝痛楚。
徐琨的脸色也十分难看,但他深知眼前最重要的事是辅佐孙策击败严毅,当即事无巨细地将乌程之战与故鄣之战的过程和细节都说了一遍。
“吴郡联军的兵员素质、装备、战术和指挥皆不如我军,若非桥蕤、乐就处处让我军顶在前面,自己躲在后面观望,趋利如蝇,避害如鸷,我军也不至于一个多月都无法攻克乌程。”
“严毅军的确很强,若论布阵和士卒的搏杀技巧、战斗经验,我军胜出。但若论装备、战术和士气,我军不如。这支军队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们的军纪极为严明,军令一下,士卒拼了命地往前冲。尤其是他们的骑军,我认为已经接近董卓飞熊军的战力了,目前这支骑军最大的缺点是数量不多,下次交战时,我军应首先剿除这支骑军。”
徐琨将自己能想到的都说了一遍。
孙策认真听完,神情凝重地道:“玉璋之言,倒是让我想起了父亲的阳人之战。父亲在世时,曾和我说过,要想击败这样的精锐,只有两个办法。”
众人听他提及孙坚,都露出肃然之色,凝神静听。
孙策的语气中透出一股凌厉的杀意:“其一,以相同的精锐,出奇制胜。其二,以数倍于敌的军队数量,围而歼之!”
吕范面带赞赏地看着孙策,就像是在看一块光芒日盛的美玉:“伯符言之有理,想要豢养这样一支精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光是士卒铠甲的日常维护,就是一笔很大的开支。以我看来,严毅现在是外强中干,他手里的地盘,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的军费支出了,所以他才会迫不及待地向丹阳东南区域扩张。我军只要能将他击败一次,他便休想再爬起。”
孙策指尖轻扣案几,沉吟片刻后,抬头看向吕范:“以子衡之意,是要我向袁术求取援军?”
吕范微微一笑:“不错!乌程之战,袁术驱使我军为前驱,意图让我军与敌军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翁之利,伯符何不效其智?”
他语气一顿,冷笑道:“如今,曹操忙于平定叛乱,无暇他顾。袁术手中有北线抵御曹操的三万精锐可调动。这三万精锐的战力,非桥蕤、乐就二军可比,只要诱使袁术将这支精锐调来,使袁、严二军两败俱伤,偌大江东,还有谁可抵御伯符?”
一直没出声的孙贲冷不丁开口:“子衡,袁术操弄此道,可比我们老练得多。我和阿舅也曾尝试驱使桥乐二军消耗敌军,皆未如愿,想要达成此事,难度不小。”
吕范微眯双眼:“当然是在战场上做手脚,只要袁军上了战场,是生是死,可就由不得它了!”
孙贲望着笑容里满是算计的吕范,突然意识到,他和吴景为什么玩不过袁术了,说来说去,还是心不够黑啊。
如果吴景从一开始就像放弃明陵那样算计袁术,乌程之战的结果也许就不一样了。
孙策瞬间就明白了吕范的意思,笑道:“甚好,就依子衡所言。”
吕范轻捻着颔下的短须,眼中精芒闪动:“严毅乃是袁绍、刘表用来对付袁术的一颗棋子,伯符可借此来激袁术,当可再增三分把握。”
第201章 戏言尔
袁术对袁绍、刘表二人,可谓恨之入骨,双方之间的矛盾和仇恨,纵使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难以消除。
随着时间推移,这种矛盾与仇恨已逐渐形成两大对立阵营,包括公孙瓒、曹操、严毅、陶谦、黑山军、张绣、刘备在内的诸多势力都被卷入其中,形成一场波及六州之地的浩大战争。
近来异军突起,与袁术展开正面对抗的严毅,已成为袁术攻略扬州的最大障碍,也是袁术急欲铲除的对象。
孙策面露喜色,拍掌笑道:“子衡之言,可谓戳中袁术痛处,袁公路此番必入彀中。”
抛开各家恩怨、谋划不说,仅是桥蕤、乐就二军覆灭之事,好面子的袁术就绝对无法容忍,必定会展开最凌厉的报复。
袁术怎会接受自己被一个刚刚窜起的黄口孺子击败?他若坐视不理,威信必将遭受沉重打击。
众人纷纷颔首,表示赞同。
议定军伍之事后,程普瞥了一眼孙策,忍不住开口道:“伯符,还有一件事,已迫在眉睫,丝毫耽搁不得。”
“何事?”孙策问道。
程普坐直身躯,目光直视孙策:“当尽快救回君理、公覆。”
此话一出,一道道饱含热切与期待的目光立即投向孙策。
现如今,营救朱治、黄盖之事已成为笼罩在众人心头的一片阴云,那严毅简直是丧心病狂,明码标价般地对手中战俘进行贩卖,仅商升、虞翻二人,据说便向王朗索取了一千六百金。
如此庞大的一笔赎金,已经超出众人想象,私下无不将严毅骂了个狗血淋头。
眼下有能力搭救朱治与黄盖的,唯有孙氏。
孙策心中微微一叹,终要面对这个让他头疼的难题了。
以孙氏如今的财力,想要赎回朱治与黄盖,也是一件很吃力的事,不但要将吴景上贡的钱财全部吐出去,恐怕还得再搭上一笔。
这些钱财都是孙策用以养军的起家之资,怎能不令他心疼?简直是痛彻心扉。
但孙策也知道这个问题无法回避,否则他难以向诸将交待。
“程公之言,正是策心中所想。”孙策微微低头,尽力掩饰面容上的情绪变化,沉声道:“我即刻向严毅派出使者,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也要救回君理、公覆。”
孙策的承诺,让众人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纷纷露出满意的笑容。
寿春,仲氏宫。
袁术坐在垫着虎皮的榻席上,面色阴晴不定,身前案几上堆积的竹简散乱不堪,有一卷甚至掉落在地,但无人敢上前拾起。
纪灵、张勋、杨弘、李业等十多名文臣武将端坐下首榻席,沉凝的目光不时瞥向地上的简策。
简内所禀之事,几乎没一个好消息。
桥蕤、乐就二军覆灭,桥蕤遭擒,乐就阵亡.
故鄣失陷,城中囤积的粮秣物资尽为敌所掠.
孙策纵兵向永平周围数县强索粮秣.
孙策催促袁术速发援军、粮秣.
陶谦病入膏肓,阴以徐州托刘备
这一件件,一桩桩,无论哪件都与袁术攻略徐扬的期望背道而驰,怎能不让他怒极?
“伯符来信劝我增兵丹阳,诸君以为如何啊?”
袁术选择性忽视了孙策纵兵掠粮之事,此子是他手中的一把利刃,无论是抵御严毅兵锋,还是攻略扬州,他都离不开这把日益锋锐的利刃。但对孙策加强控制的念头,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悄然萌生。
他扫视下首两列榻席,却未发现阎象的身影,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失望和恼怒。
阎象病了,无法理事。至于是真病还是假病,在场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
李业是跟随袁术时日最短的谋士,有意趁阎象‘病重’之际,增加自己在袁术心中的份量,闻言迫不及待地站起,一脸跃跃欲试地朝袁术恭敬作揖。
“君侯,属下认为,攻略徐州乃是我军的既定战略,如今陶谦沉疴难起,徐州人心惶惶,正是君侯用兵的天赐良机。丹阳兵事,权且交予伯符应付便是。待君侯入主徐州,再经略扬州不迟。”
话音刚落,议事堂内原本冷肃的氛围便被一阵窃窃私语声打破。
堂内诸人或交头接耳,或以眼神交流,心中都在飞速思索,应如何对袁术的决策施加影响,以谋取自己的最大利益。
袁术打算放弃北线的陈国,从豫州的泥沼中逐步抽身出来,已是众所周知之事,而驻守陈国的三万悍卒调往何处,就成了值得商榷之事。
张勋与纪灵乃是袁术麾下名列三甲的大将,也是袁军内部当之无愧的柱石,两人的榻席刚好挨在一起,相互交流一番后,张勋铁塔般的身躯在众人注目下倏地站起。
“君侯,桥蕤不可不救,乐就之仇不可不报。严毅幼竖,毛都还没长齐,便敢与君侯对抗,若任其猖狂,恐有损君侯威名!”
张勋的话犹如一股狂风,在堂内掀起了阵阵回应。
“世功所言甚是,愚以为,九江、庐江新定不久,我军在二郡需安排不少驻军,并无充足兵力攻伐徐州,取徐时机尚未成熟。”
“徐州,金汤之固,江东,一盘散沙。若对徐州用兵,非十万大军不可,但若攻略江东,三万足矣。易者先取,难者徐图!”
“陶谦曾与君侯共同对抗袁绍,趁其病重伐之,恐于君侯名声有损。”
“刘备骁勇善战,糜氏、陈氏等世族皆已表态支持刘备,不可小视。”
李业左顾右盼,彻底懵了,他万万没料到,全场居然只有他一个人支持先取徐州。
耳边传来的每一句话,仿佛都在对他进行无声的嘲讽,在疯狂扇他的脸。
李业隐含埋怨的目光投向窃窃私语的张勋、纪灵二人,他知道自己栽在什么地方了,军中份量最重的两名大将表态支持攻伐江东,其余这些人精,又怎会不清楚该如何站队。
袁术将众人的谏言一一听入耳中,时不时地轻轻点头。
身为执棋者,他心里很清楚,攻取徐州的时机尚未成熟,至少还需筹备一年才行。眼下紧要之事,是趁严毅的势力还未发展到难以收拾的地步,将袁绍、刘表布下的这颗棋子除去,以免后院起火。
袁术沉吟片刻,心中已有决断,缓缓起身。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铿!
袁术猛地拔出佩剑,贯穿案几,锐利的目光扫视左右,语气森寒:“将北线的两万精锐调往丹阳,三个月内,我要见到严毅的头颅!”
纪灵、张勋率先站起,大声应喏,其余诸人连忙出声附和。
数日之内,连续有百余车骑自各方而来,涌入广德。
其中就包括孙策与袁术派出的使者。
大战在即,袁、孙二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赎回被俘之将,唯恐有不忍睹之事发生。
孙策派出的使者,是一名周瑜荐举的宾客,姓姜名略,名声不显,但能言善辩,且与姒青相熟。袁术一方,则是桥蕤之兄桥诩主动请缨,出使广德。
严毅对两名使者的态度截然不同,看在姒青面上,勉强抽出点时间与姜略见了一面。但对桥诩却是礼遇有加,专门派出一名谒者接待,并且约定了会面时间。
倒不是他对孙策有什么偏见,而是取决于他对几名战俘的处置态度。
“什么!?朱治两千金,黄盖一千八百金?”
晌午时分,广德官寺的一间客堂内,突然传出一道充满惊诧和恼怒的声音。
姜略胸膛剧烈起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作揖致歉,放缓了语气:“少君,在下听闻商升的赎金是六百金,虞翻的赎金也只有一千金,为何却向吾主索要如此高的赎钱?”
严毅根本就没打算放过朱治与黄盖,闻言冷笑一声,掸了掸衣袖,起身便走:“赎金高,才能彰显朱治与黄盖的才能,我是在帮他们扬名。就这个价,爱赎不赎。”
彰显才能?爱赎不赎?
姜略双眼瞪着严毅的背影,气得浑身直哆嗦,三千八百金,就算把孙策卖了,他也凑不出这笔钱啊。
想到出使之前,孙策亲自设宴为他践行,不厌其烦地和他分析、商议谈判中可能出现的情况和应对之策,结果到了广德,自己还没说上三句话,就被打发了?自己回去如何向孙策交待?
姜略回过神来,视线中已经没有了严毅的身影。
他张了张嘴,试图叫回严毅,话到嘴边,却又转为了一个念头:‘他会回来的,他会回来的,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这个套路我懂’。
来之前,孙策曾授意他,可以接受和商升、虞翻差不多的赎钱,严毅如此贪财,他不可能会放弃这笔钱。
然而,左等右等,也没有等回严毅的身影。
姜略彻底懵了,下意识抬脚便朝严毅离开的方向追去,却被几名护卫拦下,随即便被驱逐出了官寺。
他狼狈不堪地在官寺门口徘徊,恰好看见一名身穿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面带和煦笑容,将桥诩迎入官寺。
姜略目瞪口呆,狠狠跺了跺脚,纵马而去。
桥诩跟在谒者身后,内心打鼓地向议事堂走去,姜略的窘态他看见了,心知对方定然是铩羽而归,严毅如此强势,自己当真能赎回亲弟吗?
为了赎回桥蕤,整个桥氏乱作一团,屋宅、田亩、店铺、工坊.但凡值钱的东西,统统找人估了价。各房族人也都在四处凑钱,就连自己两个宝贝女儿的首饰,也捐了出来,只等谈妥赎金,便要卖出。
“请桥公在此稍候,少君一会便来。”
谒者的话语打断了桥诩的思绪,他微微点头,并未去榻席坐下,而是站在堂门前等候。
少顷,严毅穿着一件直裾走了过来,刚行至堂屋前,便看到一个温润如玉的青年站在台阶下,躬身向他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