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躬身领命而去。
当晚戌时,严毅抛开公务,亲自宴请韩佑。
宴场设在一间面积并不大的客堂,没有其他宾客作陪,算是私宴。
严毅与韩佑分坐一张矮足漆案两侧,严毅坐于西席,韩佑坐在东席。
除了他二人之外,堂屋内便只剩下几名随侍的婢女。
一只三色狸猫趴在客堂一角柔软的地毯上,一对褐色的眼珠不停地在严、韩二人之间来回打量。
推杯换盏间,韩佑不时瞥向堂外,见屋门处立着张嶂、文渊二人高大魁梧的身影,心中安定下来,又饮几杯后,推辞道:“贤弟,我已醉,实不能再饮了。”
严毅执起酒樽里的银勺,勺柄上精雕的螭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身体前倾,腰间玉带扣轻轻碰在案沿,发出‘叮’的一声清响。
“韩君当真醉了?”银勺微斜,勺中美酒缓缓注入韩佑身前的酒盏。
韩佑以掌遮挡盏口,口中连连道:“当真醉了,再饮便要失仪了。”
咣当!
严毅突然松手,银勺掉落在案几上,不住晃动。
他维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一双深邃如幽潭般的眼睛紧紧盯着韩佑双眼:“老师身体染恙,韩君竟还有心情在此饮酒,居然还喝醉了?”
韩佑被他森寒如冰的眼神激得全身寒毛一下子都竖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不是..不是你请我喝酒的吗?”
“我只是请你喝酒,没让你醉酒,你一五一十说来,老师是否真的染恙?”
“真真的,岂敢欺瞒贤弟。”
“如何得知?”
“是我派去探望老师的亲随回来后,亲口告诉我的。”
“文礼,你进来。”严毅坐回榻席,面无表情地道:“他说的是否属实?”
贾平慢慢走进堂屋,朝严毅作了一揖,恭声道:“回少君,他在说谎。”
韩佑犹如一只受惊的猫般跳了起来,伸手指向贾平,脸上满是震惊:“你你..你.”
贾平慢条斯理地瞥了他一眼:“对不起,我已投效少君。”
韩佑退了两步,浑身直颤,脸上神色转为惊恐,突然尖叫道:“张嶂、文渊!”
张嶂、文渊大步走入堂屋,在韩佑身前站定,抱拳施礼道:“末将在!”
周昂与陈敢紧随而入,在严毅身旁站定。
趴在角落的狸猫似也被这骤然冷肃下来的氛围惊到,缓缓躬起身子,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箭一般地窜向屋外。
韩佑被从脚边窜过的猫吓了一跳,惶恐不安的目光落向张嶂、文渊,声音微微颤抖:“我酒饮多了,扶我回营。”
然而张嶂只是似笑非笑地摩挲着剑柄,文渊则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二人纹丝未动。
严毅的声音懒懒传来:“韩君,何必急着走?在下特意备了厚礼,你连看都未看,岂非拂了我的心意?”他指尖轻叩案几,“峻之、子湛,还不扶韩君坐下?”
张嶂与文渊闻言,一人按住韩佑左肩,一人钳住右臂,如提小鸡般将他抓起,按倒在榻席上。
韩佑膝盖磕在案角,疼得闷哼一声。
他泪眼婆娑地看向文渊:“子湛,我待你不薄,为何要负我?”
张嶂的反叛,他尚能揣测一二,无非是利益使然,可文渊.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当年盛宪为吴郡太守时,他与文渊并肩而立,一人执笔安民,一人持剑镇乱,盛宪曾抚掌笑赞:“吾得韩、文,如鱼得水。”
如今,文渊竟要亲手毁了他的基业?
文渊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韩佑,这几年以来,你贪图享乐,权欲熏心,为固权位不惜勾结莫干山贼寇,任其劫掠乡里,老弱妇孺啼饥号寒之声,可曾入汝之耳?”
他微微一顿,语气陡然转厉:“更甚者,贼寇虐民时,汝竟纵兵封路,阻百姓逃难!此非昏聩,实乃豺狼之行!盛公当年对你的教诲,你都忘了吗!!”
韩佑听罢,瘫软在席上,目光如惊弓之鸟,仓皇四顾,最后落在严毅身上:“贤弟..不不,少君,在下助君攻取故鄣,也算有功,恳请少君放我回永安,我愿将这五千精锐赠予少君,求君垂怜.”
第199章 经略丹阳
砰!
一卷简牍掷在韩佑身前案几,酒盏应声翻倒,残酒泼洒,顷刻间在简上洇开一片酒渍。
“礼单便在简中,请韩君细细过目。”严毅一脸戏谑地看着韩佑。
韩佑双手颤抖地拿起简牍,简上的酒液沿着他的掌心滴下,浸湿了衣袍。
他恍若未觉,慢慢将简牍展开,胆战心惊的摸样,仿佛是在观看阎王抛来的生死薄。
良久,韩佑浑身虚脱般地合上简牍,肩头微微抽动,哽咽垂泪:“谢少君不杀之恩。”
或许是看在盛宪的面上,或许是顾忌影响,严毅并未杀他,只是取走了他的永安城,以及八千部曲。
事到如今,韩佑已彻底认清现实,能够保住全家老小的性命,已是万幸。
他隐隐猜到,正是盛宪弟子这个身份,才保住了他的脸面和富贵。
严毅不但授予他丹阳郡师友祭酒的官职,还在允许他保留私财的基础上,赠予了他三百斤黄金。
师友祭酒是郡守专为延揽地方名士而设的荣誉头衔,并非正式官职,也无禄秩,但社会地位颇高,非普通郡吏所能企及。
三百斤黄金按照如今的金铜兑比,相当于两千七百万钱。
韩佑不敢奢望更多,他终于明白了知止可以不殆的道理。
烛光在他的脸庞摇曳,仿佛映照出了他内心的落寞。
属于他的时代结束了,但从此以后,他也不用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韩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如释重负般的解脱.
次日清晨,故鄣再次迎来了一天的好天气,秋日的朝阳自东山坳间跃出,在东门门楼斑驳的夯土城墙镀上了一层金箔。
一夜之间,城外高台起。
高台长七丈,宽三丈,台沿设牛皮战鼓四面,旌旗十二面,台基周围环列持戟士卒,玄甲红缨,威武不凡。
严毅身穿一套明光铠,笔直地站在台上中央位置。
范偃、徐盛、陈敢、周昕、周昂、文渊等十余名军中高官分列在他左右两侧,神色肃穆而又带着一丝振奋地望着台前。
台前一百步为临时校场,以白垩画出兵道,兵道南侧两百步外,是全副武装、等待检阅的一万六千军,兵道西侧站满被这盛大声势吸引而来的数千百姓。
为了尽快捏合全军,培养士卒的归属感,严毅精心安排了这场阅兵,并会在阅兵结束后,当众对立功各部授予锦带和部曲称号,以及对立功将士进行单独犒赏,授予军爵和功牌。
功牌相当于后世军队的军功勋章,分为金、银、铜、铁、木五等,形制为方寸牌、圆璧形或虎符状,边缘錾刻云雷纹、饕餮纹等军威图样。
功牌正面雕刻受赐者姓名、功名和籍贯,背面注记战役名、颁授年月和激励短句等内容。
可千万别小看这些巴掌大的功牌,按照严毅定下的规矩,功牌不仅是荣誉和地位的象征,更是财富的保障。
持牌士卒若是哪一天手头拮据,只需凭借手中功牌,便能前往官寺领取一次相应数量的黄金!
消息一经传出,立刻引来无数士卒的渴盼,金质功牌更是成为士卒们心目中的圣物。
严毅为了充分发挥部曲和士卒的战力,几乎将前世军队那一套全搬了过来,甚至还有改善和超出。
军爵、犒赏、功牌、荣誉、后勤、洗脑.这一系列措施下来,全军的纪律、军容、士气和战力都在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
当然,府库里的钱财也在流水般的花出去。
“大明,缴获的军械物资计校得如何了?”严毅转头看向周昕,声音里透着一丝热切。
自从攻克故鄣以来,他每天都要将这个问题问上两三遍,每次都问得周昕如坐针毡。
周昕脸上写满疲惫,眼睑下浮着两抹青影,嘴角却噙着一丝笑意。
相比两个月前的消沉,此时的他,简直可以用神采飞扬来形容。
“计录得差不多了,仅稻谷便有十八万石。至于军械,我已命人按‘上中下’三等分置仓廪。粗略估算,可武装四千野战步军和万余驻军。”
严毅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钱塘的钱财和军械几乎已经耗尽,这批缴获可谓是解了他燃眉之急。
攻破故鄣当日,他便隐隐感觉到,城中囤积的粮秣和军械之丰,远超他的预估。
从周昕统计的数目来看,这批庞大军资的供应对象,应该不止是吴、乐、桥三军,还包括尚未抵达的孙策等其他部曲。
如今这批军资被自己一锅端,估计袁术要肉疼一阵子了。
“少君,军械既有富余,是否要从张嶂、文渊二部多挑选一些士卒编入野战军?”周昕笑呵呵地问道。
严毅闻言,眉宇间不禁浮现出一抹思索之色。
韩佑麾下的四千七百军,兵员素质良莠不齐。他命人按照野战军的招募标准,仔细筛选,最终也只选出一千九百人编入野战军。
剩下的两千八百人,作战能力明显要逊色一筹,只能打散编入各地驻军。
“不必了,宁缺毋滥。”严毅微微摇头,拒绝了周昕的提议,手指轻轻摩挲剑柄:“钱塘粮秣尚有富余,这十八万石稻粮,我打算卖掉一部分,用以填补各地府库钱资上的空缺,君以为,卖出多少较为合适?”
周昕想了一会,斟酌着说道:“属下认为,留下五万石,再加上各地秋刈在即,足够军民两年之需了。若是少君打算年内继续扩军扩地,可多留一些。”
严毅微微颔首,自他突袭钱公垒以来,缴获粮秣无数,至今尚有半数以上存放在各地仓廪,一直没有动用。如今新添近二十万石稻粮,是时候用部分粮秣来换取钱资,补贴各地政务之需了。
穷兵黩武,固然能解一时之危,但若一直这么干下去,早晚会出问题。
眼下正好借着缴获的这批物资,来做出一些调整。
不过严毅心里也清楚,即便卖掉一批粮秣,所得的钱资也不够支撑各地财政。光是运城的织造和永安的瓷窑,想要尽快发展起来,形成规模,就需要投入一大笔钱。
除非他将这些发展计划暂时搁置,各地财政方能实现收支平衡。
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大争之世,不进则退,你慢一步,别人就比你快两步!
严毅握了握拳,脑海中闪过一个个念头:‘杀人放火金腰带、抢他丫的.血染的顶子最红.’
“既如此,便留下十万石。”一丝坚毅从他的脸庞闪过,语气中透着果断:“品质达不到野战军要求的军械,卖掉五成!还有那些缴获的战马,全部卖掉!这件事交给陶氏商行来办,我欠他们一个人情,卖价可以低一成。”
吴景军的那些劣等马,他还看不上,吴景也真是脑子进水了,这种破烂货都敢拿来上阵,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属下尽快去办!”
周昕郑重点头,瞬间意识到严毅是打算继续向外扩张。
“风!风!大风!”
“铁蹄!”
“裂土!”
“杀!杀!杀!”
阅兵台前,一个个整齐的铁甲方阵开始沿着阅兵道缓缓前行,雄浑的口号声震天动地,打断了两人的交流。
严毅结束了与周昕的谈话,将注意力转回到眼前的一支支部曲上。
其中一些部曲,因为战功卓著,已经拥有了军旗和番号。
比如龙骧营和虎贲营。
当龙骧营的上千铁骑从阅兵台前驰过时,惊起的声浪,竟震得道旁箭囊里的羽箭微微颤动。
张嶂和文渊看得目瞪口呆,心底渐渐涌起一股与有荣焉的感觉。
远处的百姓更是看得如痴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