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公子这几日别的事儿都搁下了,就剩帮着操持园子这一件事儿了,就这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齐政没再操心这些,在家中将牡丹亭的前半篇写完了之后,只稍微补了会觉,便在夜色的遮掩下,拎着一个食盒,来到了钟玉阁。
一路登上四楼,沈千钟这等顶级宅男果然没睡,当然,就他这作息,睡不睡也没啥关系。
将酒菜摆上,齐政和沈千钟碰了一杯之后,就直接开门见山,“我做到了。”
当初卫王初到,齐政和沈千钟就有过一场深谈。
沈千钟承诺齐政,只要他能帮卫王赢下这一局,他就愿意出山相助。
如今齐政来了,显然是要求沈千钟兑现他的承诺。
沈千钟微微一笑,“你想把你设想那个园子交给我?”
显然沈霆已经在这两天将那个消息告诉了沈千钟,或许还让他帮着出谋划策了。
齐政嗯了一声,“不得不说,和聪明人谈事情,就是他娘的方便。”
“但聪明人也有聪明人的烦恼。”
沈千钟并没有直接给出他的回答,而是缓缓道:“聪明人往往看得更远,会多出许多担忧。比如这个园子,你要做成达官显贵的聚集之所,人气的问题,需要解决。我虽有些法子,但并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
他轻笑一声,“更何况,你知不知道,即将到任的苏州知府,乃是陛下的人,更是硕儒章秉良的弟子,自入仕途以来,便清贵高傲,他甚至可能会瞧不上卫王,你觉得他会那么听卫王这个沙场气息浓厚的王爷的话吗?一地之主官若是不爱此地,达官显贵如何云集?”
齐政嗯了一声,却并没有露出什么为难之色,“你的任务,在于坐镇该地,帮忙构建起横跨江南的情报之网,至于人气的事情,我有个办法。”
沈千钟眉头一挑,面露问询。
齐政拿起方才一路带上来的盒子,放在桌上,推给沈千钟。
沈千钟将信将疑地拿起,打开盒子,瞧见了厚厚两叠文稿,“这是?”
齐政哼了一声,“才说了你是聪明人。”
沈千钟也没计较,低头看了起来,然后就没声儿了。
齐政默默喝茶,当一壶茶都快见底的时候,沈千钟终于意犹未尽地将最后一张文稿看完。
这还是一目十行地粗略扫过,看个大概。
然后,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齐政,“你睡过多少女人?”
一开口的话,差点就把齐政呛住。
“这东西,没睡过好些女人,没经历过好些情爱,岂能写得如此透彻,如此动人?”
齐政正要开口解释,沈千钟道:“我知道,又是你那个神乎其神的恩师所教的吧?”
嘿,还会抢答了!
齐政连忙点头,顺着他的话道:“是啊,我虽没经历过什么情爱,但当初看此文,便觉动人心魄,凄美至极,便想着此番若能将这个排成曲子,或者排成评书,应该符合这江南水乡的温婉情思吧?”
沈千钟兴奋点头,“何止是符合,若有此文,我有信心,能将这园子,弄成苏州名流荟萃之地,雅俗共赏之所!”
“好!”齐政当即点头,“那就一言为定,此事交给沈兄了!”
沈千钟也没扭捏,嗯了一声,就算接下了这个活。
而后,齐政又与沈千钟商量了一下,如何将这个原文改为曲子和评书,齐政的各种念头,再次让沈千钟震惊不已。
对此,齐政只能再度甩锅,“这些都是家师曾经与我言说过的,只可惜,那狗日的倭寇,哎”
“倭寇真的该死!”沈千钟一脸遗憾且愤怒地砸向桌子,咬牙切齿。
这是何等大才啊,若还在世,不说经世济民,便是著书立说,名留青史,也是轻而易举啊!
齐政也跟着点头,“是啊,倭寇真的该死,死一万遍都不嫌多!”
二人又细细推演一番,说的沈千钟心潮澎湃,酒兴大发。
在三下五除二将沈千钟放倒之后,齐政贴心地给小趴菜盖了个薄毯,关好窗户,打着哈欠意犹未尽地离开了钟玉阁,回家补觉去了。
交给沈千钟的事儿,除了喝酒,他都放心。
一日之后,浓浓的夜色之中,一辆纯黑色的马车,缓缓来到了钟玉阁外。
沈千钟第一次走下了钟玉阁的四楼。
来到一楼,守阁人小老头儿已经站在了一楼的堂中,安静地看着他。
“岑先生。”
面对这位老人家,沈千钟恭敬十足,深深一礼。
小老头儿看着他,“要走了?”
沈千钟想了想,最终如实道:“是。”
“早就该走了。”
小老头儿并未拦他,叹了口气,“跟那帮人守什么规矩,大好年华,都耽搁在这个破楼里面。放心出去,放手施为,方不负一生所学。”
缓缓说着,他缓缓转身,走向了灯火照不到的幽暗之中。
他说给沈千钟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给自己人生写下的注脚和诫语。
望着这个明明大才惊人,却最终选择困守孤阁半生的老者的背影渐没,沈千钟深深一揖,转身大步出了阁门。
当马车渐渐远去,阁楼中重回死寂。
似有低低的呢喃哼唱,萦绕在梁柱窗棱之间。
“吾曾见,大漠烟孤风沙苦;”
“吾曾见,群山巍峨长城伫;”
“吾曾见,大河滔滔留不住;”
“吾曾见,金戈铁马百姓哭;”
“却只是,蠹虫嚼透了万卷书,替我走遍了那九州路;”
“屈子离骚葬了楚,孙子兵策肥了那窃国的鼠;”
“太公渭水把那周国助,文种望剑终是羡了陶朱;”
“宫阙万间,都做了古,帝王将相,也化了土;”
“且蘸月光将那断简来补,忽见窗外那少年郎呦,正是梦中我面目;”
“正是~梦~中~我~面目”
在苏州城西的一处清雅宅院之中,正有大批的工匠四下忙碌着。
他们紧急地进行各项的拆除、搭建、移景、造景。
虽然看似工程量不小,但很多东西都是从别处直接移来的成品,比起新造一个园子所花费的功夫要小得多得多。
宅院的后院之中,戴着面具的沈千钟坐在椅子上,面前是沈家暗中精挑细选来的昆曲班子。
“自今日起,由我给你们训练,你们之前的那些东西都不要了,就唱这一个新曲子。”
一听这话,下面的这帮人都有些躁动。
搞艺术的尤其如此,你要跟我说我以前的东西都不行,那就跟斩了我的根儿一样,这哪儿行啊!
要不是瞧见这背后东家给得多,我来都不想来呢!
甚至有些心高气傲的,还生出了几分起身就走的心思。
沈千钟自然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一脸平静,只是让人默默将自己连夜改好的剧目发了下去。
并且还亲自给众人讲了一遍。
对沈千钟这等全才奇才而言,这等事情简直是信手拈来。
然后,整个场子就安静了。
沈千钟淡淡道:“我会给你们分组,接下来的三日,给我没日没夜地练,哪一组练得好,五日之后,新知府到任,卫王殿下和城中官吏士绅都会出席的那场盛会上,就由哪组上台。”
他目光扫过众人,“这是这个曲子第一次在世间演出,谁能做这开山鼻祖,就看你们自己的努力和造化!”
粗重的呼吸声,几乎登时响起。
接下来,沈千钟又对那帮说评书的如法炮制,所达成的效果也一样。
汪直、宋徽、以及小泥鳅等都亲眼目睹了这些,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有着自己的解读。
而沈千钟对整个园子的改造,也让这帮人受益良多。
等回到房间,取下面具,沈千钟又让心腹通知沈霆,等齐政把后半篇的文稿送来,书局的事情也要跟上,这边牡丹亭的曲子一响,那边书局的书就要摆上,晚上几日,盗版的书商,就能吃美了!
时间就在这样一件件事情的安排和推动中,悄然过去。
这些天里,陆十安离开了苏州城,前往了南京赴任;
五队人马启程,开始了真正的巡抚江南;
前来宣旨的董公公并未回京,而是就地接任了苏州织造局的织造太监;
而原本的织造太监杨进也没有回京,而是暂住在织造局,仔细交接之余,按照陛下吩咐,随卫王一道返京。
一桩桩事情之下,一个消息也在沈千钟有意的推动下,传遍了苏州城。
许多经营着酒楼的人,都知道了一个消息。
苏州城中,有一家耗资不小的园子准备开业。
而他们开业的第一天,就要搞个大动静。
据说这家园子背后的神秘东家,花了重金,买通了卫王身边那个红人齐政,让他在卫王面前美言几句,将卫王殿下迎接新任知府的酒宴,安排在那家园子中。
没想到那个见钱眼开的杀千刀的居然同意了!
“他娘的,这也太不讲规矩了!”
“据说这齐政就是个破落军户的出身,还曾经卖身当了书童,就这等人,能懂什么规矩!”
“他不懂规矩,这开园子的也不懂吗?!哪有一上来就抢这等场合的!不行,这苏州城,不允许有这么嚣张的人存在!”
“这家到底什么来路,有说法没?”
“不知道,听说好像跟淮上有关系,但也有人说是松江府那边的几个布商,还有说是沈家也参股了。”
“沈家不至于,沈家做事最讲规矩了,他们不会这么做的。而且沈家最近都在忙着搞那个水泥生意,听说沈老爷正在跟朱会长谈着呢,哪有心思管这点小生意。”
“不管背后是谁,咱们这些老几大楼可不能被他们比下去了,这些天都跟手底下的掌柜说说,后厨的东西弄干净点,弄精细点,把人留住了先!”
大梁天德十九年六月二十五,在苏州城暗流涌动中,一艘不大不小的客船即将抵达苏州。
船上最大的船舱之中,前翰林院侍读学士,新任苏州知府高远志正手握着一本书,缓缓读着。
手不释卷,是他的爱好,也是他的骄傲。
出身书香门第,拜师顶级硕儒,科举一甲,点中翰林,侍读学士,清贵无双,这更是他的骄傲。
此番到任苏州,他是知晓情况的。
江南这块铁板,被卫王敲出缺口之后,陆十安以武,他高远志便是文,一文一武,就要慢慢渗透进苏州乃至整个江南。
对于陛下所言的要与卫王好生配合的说法,他是认同的。
但他觉得,是卫王配合他,而不是他是配合卫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