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亮明身份,前来谄媚于他,做得比齐政夸张无数的人都有;
但此番他刻意回避了身份问题,连姓氏都未曾透露,齐政却仍能待他如此,不管是尊重学识还是敬老尊老,都让孟夫子对齐政多了几分喜爱。
他笑着环顾一圈,“此间消费恐怕不便宜吧?”
齐政坦然点头,“开门做生意,各取所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这倒也是。”
孟夫子点了点头,学问高到他这个程度,人自然并不迂腐,不会觉得什么做生意挣钱就有什么问题。
“既然都是做这些殷实富贵之家的生意,为何我方才进来的时候,看你在楼边又搭了两个凉棚,里面却都是些力夫啊?”
“所谓达则兼济天下,晚辈虽不才,但是力之所及,也愿意行些善事的。这码头上如此燥热,他们又那般辛苦,过来能稍得荫凉,喝一碗不要钱的茶,抑或一文钱一碗兑了水的酸梅汤,解解暑热,也算是晚辈的一点心意。”
孟夫子缓缓点头,故意问道:“既如此,那你为何又不干脆在这里面开辟一块地方,让他们体验得更好一些?”
周坚当即抢先道:“你个老先生,这话却也迂腐。若是将他们放进来,现在楼里这些人还愿意掏那么多钱吗?到时候不啥也没了?”
齐政笑了笑,“在下以为,经商其实和治国、治家、教书育人一样,不能片面地去追求绝对的公平,绝对的公平并非就是绝对合理,相反,人尽其用,各安所能,才是一个合理的生态之中好的状态。”
“就如这清凉居,有钱之人入内而坐,他们愿意花高价,清凉居可以挣到钱,便也有余力为力夫们提供一些优惠和帮助,力夫们享受到了这些,平日里有点什么事儿也愿意搭把手,清凉居名声和实利都得了,楼内的人,和楼外的人,也都自在。”
孟夫子含笑点头,“是这个道理。”
一旁的孟青筠也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她历事不多,只是从书本上得了知识,此刻听见这种具体而微的行为,对人性和处事之法,也多了些许的感悟。
又闲聊了一会儿,再喝下一碗酸梅汤之后,孟夫子叹了口气,撑着膝盖起身,“时候也差不多了,感谢款待,我们也该走了。”
齐政连忙跟着起身,“我送送二位。”
孟夫子摆了摆手,“不必了,小友既然要行科举,必然会去中京,你我中京有缘再见。”
说到这儿,他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到了中京,可以拿着这块玉佩,来中京城外的周山一见。”
齐政推辞几句,将玉佩收下,而后让掌柜的拿来酸梅汤的药料,亲自将爷孙二人送出了门。
看着二人的背影,周坚撞了撞齐政的胳膊,“政哥儿,问你个问题?”
“说。”
“我刚才盯着那个姑娘看了好几百眼,她最后终于看了我一眼,你说她是不是被我感动,喜欢上我了?”
齐政愕然扭头,看着他,“两种可能,第一你昨晚睡觉屁股没盖好,现在还在做梦;第二,你喜欢上她了。”
周坚眼前一亮,“真的吗?那我们岂不是两情相悦?”
齐政如遭雷击,默默竖起大拇指。
“怎么?瞧不起我,难道我这张脸,不能让这位美人倾心吗?”
齐政默默别过头去,“我说话太直,不太好听,所以就不说了。你还是好好操心一下你的学业吧!”
心大的周坚咧嘴一笑,“我的学业再操心也就那样,但这种事稍微操心一下就不一样了。”
“你倒是看得开啊!”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嘿嘿!”
“.”
齐政忽然脚步一顿,周坚差点撞上去来个男上加男,“咋了?你现在终于觉得我和那位姑娘般配了吗?”
齐政扭头道:“咱们是不是也该问问人家叫啥?”
周坚嘴角一扯,竖起大拇指,“你也是个人才。”
走出清凉居,孟青筠忍不住问道:“爷爷,你就这么把那玉佩送给他了?”
她身为孟夫子的亲孙女,跟在爷爷身旁照顾了十余年了,自然清楚这玉佩代表的意思。
孟夫子笑着道:“这些日子我与他交谈,其人见识深远,才情天纵,格局甚高,气魄极大,更兼有一颗仁者爱人之心。唯一欠缺的就是对经典的了解和掌握,恰好这正是你爷爷的长处。若能好生培养,将来必将是社稷之福啊!”
孟青筠秀眉轻挑,抿了抿好看的嘴唇,似有不服,“会不会有些太夸张了?”
孟夫子也没争辩,扭头看着她轻笑道:“和爷爷打个赌?”
孟青筠毫不扭捏,下巴一扬,露出雪白而好看的天鹅颈,豪迈道:“赌就赌!”
“输了你嫁给他?”
“你”孟青筠登时傻眼了,然后跺脚生气道:“哪有你这样的,成天就想着把孙女嫁出去!”
孟夫子笑着赔罪,等孟青筠稍稍消了气,才轻声道:“丫头啊,爷爷已经七十二了,你打小便没了父母,爷爷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
轻轻的一句话,便让孟青筠所有的气都消了,眼眶也红了,“爷爷.”
“好了,好了。又不是催着你嫁,爷爷要能赌赢,证明这小子本事、能力、心性都不差,那才能算配得上你的良人。慢慢来吧,爷爷争取多活些日子。”
孟青筠无言,只是默默紧了紧扶着老人的手。
走了几步,孟夫子忽然停步,“今日那小子说得对,此去中京,不知此生还有无机会回来,有些人还是见见吧。”
孟青筠疑惑道:“爷爷在苏州还有故人?”
“算是吧,一位故人的弟子,也曾在一场剡溪集会时向我求教,算是个心思正派的后生。”
二人找到随行的百骑司人员,弄了一辆马车,悠悠进了城。
一路来到程府,接管安防充作马夫的百骑司副统领便跳下马车,对门房道:“劳烦阁下与贵府主人说一声,就说剡溪有故人来访。”
门房看了看眼前人又看了看马车,撂下一句稍等,便匆匆进了府。
然后,他就惊愕的发现,当他将这个消息告知正在画画的老爷时,老爷竟然直接愣住,然后将手里画笔一扔,便匆匆跑了出去。
瞧见那几乎已经完工的画,被墨迹粗暴地污掉,就好似一个美人脸上被划拉了一刀,让他忍不住心痛。
接着更好奇起,来人到底是何身份,竟然能引得自己老爷这等大儒如此失态。
当程硕冲出府门,孟青筠已经戴着帷帽下了马车,站在一旁,轻声道:“程夫子请上车。”
程硕愣了愣,朝孟青筠拱了拱手,而后钻进马车,便瞧见了那张让他敬佩不已的面容。
他正要行礼,就被孟夫子一把按住,“车厢不方便,不必多礼了。”
程硕激动道:“镜湖先生,竟然真的是您?既然来了,进府喝盏茶,容晚辈向您讨教几句再走吧。”
孟夫子笑了笑,“此番偶然路过苏州,便来看看你,就不多叨扰了。”
程硕坚持,“那怎么行,您来了晚辈这儿,简直是蓬荜生辉,晚辈若是如此失了礼数,岂不为天下士林所耻笑!”
孟夫子摆了摆手,“此番老夫外出,并未告知任何人,还需要子丰替我保密啊!”
程硕一愣,旋即也不纠结,果断点头。
“这些年,听说你在苏州,名声渐起,很不错。”
孟夫子用一句话,开始了这场叙旧。
当程硕聊了两句,忽然,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在他心里陡然升起:
既然自己已经没什么可教给齐政的了,也自觉没资格当齐政的授业恩师,那为何不向这位如今天下唯一的文宗举荐呢?
念头升起,便像过年的猪和生气的夫人一样,按都按不住。
他看着孟夫子,用很期待且很郑重的语气道:“镜湖先生,听说您还一直未收关门弟子,这些日子,晚辈遇见了一个极其优秀的后生,不知您能否拔冗一见?”
而后他仿佛生怕孟夫子拒绝一般,抢先道:“此子才情不凡,当初苏州三大书院招生文会,异军突起,斩落文魁。一首爱莲说,震惊全场。其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之句,宛若天成。而且治学态度端正,他曾写诗,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晚辈以为,此子绝对值得镜湖先生考察一二。”
孟夫子缓缓点头,“听你如此说来,的确才情不凡。不过老夫现在已无再收徒之心,而且今日时候不巧,日后有缘再见吧。”
程硕还想替齐政争取一下,但孟夫子已经摆手道:“有你教导,已是足够,无需多虑。”
二人又说了几句,孟夫子便开口道:“好了,今日进城,就是来见你一面,如今面也见到了,老夫也该启程离开了。”
程硕挽留不得,只好依依不舍地退下马车。
“好了,也无需相送,好生治学,希望未来,这天下文坛,有你程子丰一席之地!”
孟夫子朝他摆了摆手,而后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望着马车远去,程硕长叹一口气。
齐政啊齐政,这天大的机缘,我不是没帮你争取,可惜啊!
中京城,皇宫之中。
傍晚暑热稍退,天德帝缓缓推开窗户,望向南面,轻声道:“镜湖先生到哪儿了?”
身后不远处,百骑司的统领躬身道:“崔奇亲自去接的,三日前的信报,说已经自刘家港换船,将自运河而上。”
“让你查的那两个事情,如何了?”
“都已颇有进展,相信待卫王殿下回京,便能准备妥当。”
天德帝轻嗯了一声,望着天边。
“这中京城,也该吹几场风了。”
第139章 杀人 赠诗,江南事毕(大杯)
苏州城,周家。
一家四口围坐在桌前,周陆氏给齐政夹了一块肉,关心地问道:“这些天给坚儿补课,没累着吧?”
齐政笑着道:“义母不关心一下坚哥儿的学业?”
周陆氏无奈地看了周坚一眼,“若是他学问长进迅速,他已经忙不迭地显摆起来了,哪儿还用得着我问。”
周坚闻言,把头埋得更低了,只顾默默扒饭。
齐政略作沉吟,开口道:“义父、义母,我有个想法。”
周元礼和周陆氏齐齐侧目看来,齐政道:“我在想,要不我带坚哥儿一起入京?”
周坚猛地抬头,看向齐政。
周元礼也面露疑惑。
齐政解释道:“当初卫王殿下招募了一帮在三大书院招生文会上表现出众的寒门士子,打算带其中优秀的去往京城,设法送入国子监。我在想,坚哥儿或许也能一起进去。进了国子监,只要顺利结业,那就可以直接参加会试,应该是个不错的路子。”
周元礼和周陆氏对视一眼,沉默片刻,周元礼开口道:“那自然是很好的,但是齐政啊,坚儿的学问我们心里也有数,国子监的门槛,他够不到,你若徇私,不仅有违本心善念,或许还会招致卫王殿下的不快。”
他顿了顿,十分严肃而认真地道:“坚儿自有他的缘法,你切莫为了他而因小失大。”
周陆氏也附和道:“我也是这个想法,齐政,顺其自然就好,你已经帮我们很多了。”
齐政心头感动,微笑道:“义父提醒得是。国子监能不能进咱们两说,的确也不能坏了公平,但是中京的书院也不少,名师大儒也比苏州更多,坚哥儿若是入京,我相信,会比在苏州更好。”
他补充道:“其实还有个原因就是,我看程夫子的教学,或许是太艰涩了些,坚哥儿实在是有些适应不了,不如跟着我,我若拜得名师,也可助他一助。”
周元礼和周陆氏夫妇二人再度对视一眼,周陆氏这次事关重大也不将丈夫推到台前了,直接问道:“齐政,你认真的?”
齐政嗯了一声,“在这大梁朝,若想有个好前程,科举永远是第一选择,坚哥儿也没有从军的潜质,我也要在科举之路上奋斗一番,顺带着,能帮一手自然是要帮的。”
他尽力制造出顺手而为,举手之劳的感觉,以减轻周家人的心头负担。
周坚听着,眼前一亮,若是真的跟着政哥儿进了京,岂不是意味着从此脱离了严母的掌控,天高任鸟飞了?
想到这儿,他登时忍不住一阵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