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权相 第16节

  这哪儿是给他添麻烦来的,这分明就是财神爷啊!

  不用齐政开口,他便主动将齐政请到后堂,开口道:“小友,信给我吧,你放心,我这个人,不是那等背信弃义之人,你既做到了你说的事情,我便会做到我的承诺。”

  齐政欠了欠身,双手将信递去,“那就有劳宋掌柜了。”

  宋掌柜当场拆开,细看了起来,越看神情越是凝重,最后长叹一声,“周德舆半生仁厚,何至于此啊!”

  他郑重地看着齐政,“你放心,我这就写信,然后派一个信得过的人,赶去昆山,务必在我侄儿面前陈说此事。我也给你写个条子,你好回复周家。”

  齐政起身,“多谢宋掌柜!”

  宋掌柜将条子写好递给齐政,“诶,不必多礼,这世道,本就不该让好人落得那般境地,咱们都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

  齐政收下字条,“宋掌柜,容在下提醒您一句,今日这个玩法,您最好趁热多弄几次,尽快将需要出清的存货清了,时间一久,同行琢磨明白了,恐有效法,届时虽然大家还认问古堂的招牌,但肯定竞争会更大些。”

  宋掌柜点头应下,“好!多谢提醒。”

  “那在下告辞了。”

  “我送送你。”

  宋掌柜将齐政礼送出门,看着他的背影,摇头感慨,“周家不知从哪儿找来这等神仙人物,就凭此人,也得帮一把周家啊!”

  说完,他转身便吩咐了起来。

  而另一边,齐政从问古堂走出,还没走几步,两个身影便挡住了他的去路。

  一个满面红光的老者微笑着朝他拱了拱手,“小友,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23章 咱们聊一百两的

  按照齐政的意思,当然是不好。

  你我素昧平生,哪有一上来就借东西的。

  你说只是借一步?半步也不行啊!

  但看着老头那一身打扮,和身旁那腰大膀圆一拳能把现在的自己揍死三次的护卫,齐政知道,他恐怕不借也得借。

  “不知老先生有何指教?”

  “不必紧张,老夫没有恶意,今日上午在你先生府上见过你,此刻又道左相逢,忽生谈兴罢了。”

  听老头这么一说,齐政便松了一大口气。

  如果是程夫子的朋友,那有恶意的可能的确就小很多了。

  他当即行礼,“晚辈见过老先生。”

  老者将他扶住,笑着道:“这儿正是一个茶铺,不如我们进去边喝边聊?”

  齐政迟疑道:“老先生,我家中还有事”

  老者淡淡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不白聊,一百两银子,买你一个时辰,可否?”

  一个时辰一百两,温玉坊的花魁也就这价了,人家不仅可以谈,还可以吹拉唱。

  你早说这不就完了嘛.

  想到周家如今的窘迫,齐政当即一把接过,“钱不钱的无所谓,主要是长者的邀请怎么能违背呢!”

  老者也不生气,转身走进了茶铺的雅间。

  他自然就是带着护卫来十泉街闲逛的前兵部侍郎陆十安,先前在程府私塾,经过程夫子的一通吹嘘,他便记下了这个才华惊人的小子。

  但也仅限于有所印象,并没有主动折节下交的意愿,但没想到又在十泉街碰到了,而且还见证了一场极佳的表演。

  既然如此,他对这个年轻人还真多了几分兴趣。

  落座之后,陆十安笑着道:“方才问古堂的事情,我瞧见了,没想到你除了文才之外,竟还有这等巧思。”

  齐政也不好敷衍,谦虚道:“雕虫小技,让老先生见笑了。”

  陆十安摇了摇头,“如果这都算是雕虫小计,那这满城的商家可能大半都需要找块豆腐撞死。”

  齐政默默看着陆十安,仿佛在说:您这话我没法接,要不您再说句别的?

  陆十安微微一笑,“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你有这样的本事,未来的财富恐怕是难以估量。”

  齐政摇头道:“虽然说,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但在当今的世道,做商人是很难的。”

  陆十安的眼中欣慰更甚,他用货殖列传中的句子夸赞齐政,齐政便用货殖列传中的句子回应,足见其学识的确如程硕所言,信手拈来,已成体系。

  “做普通商人的确是面临很多问题,更何况以你之才,做商人也太过浪费。你文采不凡,未来大有希望跻身庙堂,有这一手经世济民之术,亦可为国谋利,造福百姓。而不会像如今那些操持国朝财货之人,蠢而不自知,贪而不要脸。”

  齐政听得人都麻了,咱们才刚见面啊,这是我能听的吗?

  虽然有人开玩笑说交浅言深是男女之间的大忌,但这个词本意就是指的咱俩现在这种情况啊!

  陆十安也从齐政的表情中反应了过来,呵呵一笑,“也是,咱们第一次见面,就说这些话,确实是为难你了。”

  你知道就好,要不是这时代没有锦衣卫,我还以为你是他们派来钓鱼的呢!

  “那咱们就聊聊商事吧,如你方才所见,江南富庶,商事发达,日渐兴旺,但朝廷在江南征收的赋税却并没有得到增长,你觉得,这是何缘由?是咱们太祖之时,所制定的商税之制上出了问题吗?”

  齐政闻言,眼神幽怨地看着老头。

  你这问题一个比一个生猛,我今天是非得死在这儿吗?

  陆十安笑了笑,“咱们随便聊聊,我向你保证,不会有妄议国事之嫌。”

  齐政从中听出了些隐藏的东西,心念微动,再加上怀里那一百两银票,那就聊两句吧。

  不管你到底有没有本事护住我,我倒是有本事跟你聊得热火朝天让人抓不住把柄。

  他微微一笑开口道:“老先生这个问题,请恕在下没法回答。”

  陆十安一愣,“为何?”

  “因为任何一项制度,尤其是这种涉及一国之政的制度,从来都不能割裂开来看。”

  “首先,所谓政治即人事,任何一项制度如果脱离了人事来看,就只是枯燥的条文,只有加上了人事,它才有被讨论的空间。比如汉朝的盐铁变迁,那就是跟朝廷的兵马战争、皇位更迭、朝堂局势等息息相关的。”

  “其次,任何一项制度,也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必然有与之配套的制度,它们相互配合,形成了一整套的东西。唐朝的府兵制,就能从中牵扯出税收、土地、军事等等与之匹配的制度,其中一个环节的崩溃,便会牵连到其余。”

  “而后,制度的产生与消失,都不是拍脑袋出来的,它的产生会有雏形在渐渐形成,它的消亡也是渐渐变质最后演变成另一种东西而出现。所以现在太祖之制到底被怎样地执行着,恐怕只有庙堂上的相公们才知道。”

  “最后一点,那就是制度一定是与时代的现实相契合的,那是他们在当前的状态下所想到的解决当前状况的最优解。比如瞧见大秦的猝崩,汉太祖刘邦便要分封诸子建国以保刘氏天下;待郡国强大,中央势弱,七国之乱后,汉武帝便有了推恩令。是汉太祖不能预见封国的问题吗?肯定不是,但他首先要保证的事刘氏天下不会像大秦一样,在他死后立刻崩溃。至于别的,那就只能是相信后人的智慧了。”

  “咱们站在后世,按照我们当前的时代环境和思想,来理解评价当初汉太祖的选择,或许就有失偏颇。”

  “所以,您让我在此时来评价咱们大梁的商税制度,晚辈一不知人事,二不知朝政,三又非身处开国之际,如何能言!”

  陆十安默默听完,心头并没有计较齐政的“滑头”,反倒是波澜顿生。

  他在朝为官多年,官至兵部侍郎,又以重视实务著称,多年下来,对这些东西,其实在心头也有一定的思考。

  但从来没有像齐政此刻讲的这般透彻简洁。

  他沉吟道:“那以你之见,对于朝廷祖制该如何对待?”

  齐政驾轻就熟道:“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在什么情况,就调整什么制度,敢问老先生,这天下可有百年不变之世情?”

  陆十安摇头。

  “那为何要有百年不变之.”

  齐政没有说完,但陆十安听懂了,他眼中光芒猛地一闪。

  他想起了他科举的座师,也是他官场的领路人,更是他钦佩的偶像,但却倒在了那场致力革新的新政之中。

  那时候,那些攻讦他的人所高举的大旗便是【祖宗成法不可变】.

  他仰天一叹,“若是你这些言论能早些为人所知,乃至上达天听,那场新政或许便已经能取得成就了吧!”

  齐政好奇道:“本朝亦有新政?”

  陆十安扭头惊讶地看着他,“你对历史之见解独到深邃如斯,竟不知晓?”

  齐政对此早有准备,当即影帝附体般摇了摇头,神色黯然,“家师只教到在下五代乱世,便去世了。”

  陆十安恍然,温声安慰,“这等大贤,遭此大难,实在是国朝之失啊!你也不要伤怀,节哀顺变。”

  齐政点头致谢,而后陆十安便将二十余年前的新政跟齐政说了说。

  齐政一听就乐了,这种搞法,不失败才怪了。

  在他原本那个时空,也有一场几乎气质一模一样的新政,也同样无功而返。

  那一次,叫庆历新政。

  看着齐政的表情,陆十安连忙问道:“你可有所得?”

  当初新政失败,座师罢官,郁郁而终,因为他刚在外地为官,侥幸躲过反对派的清算,但也成了横亘在他心头的一根刺。

  他曾与许多志同道合之人私下讨论过这场新政为何会失败,但现在,听了齐政的讲述,他迫切想知道,这个见解独到的年轻人会如何解读。

  齐政挠了挠头,“老先生,我一个年轻人,这种新政大事,关系到国朝走向,还涉及到朝堂斗争”

  “此间又无外人,老夫绝不会.”

  “我的意思是,得加钱。”

  陆十安愕然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毒舌如他,人生第一次生出了无语的情绪。

第24章 听懵了的侍郎大人

  等齐政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笑眯眯地收入怀中,他也一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态度,毫不扭捏地开口道:

  “如果方才您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我只能这么形容这场新政:一首理想主义者的悲歌。”

  陆十安立刻从无语中回过神来,目光炯炯,“为何如此说?”

  齐政开口道:“按照您说的,这场改革,主要是澄清吏治、裁撤冗员、狠抓贪腐,这可就太错了。”

  陆十安当即炸毛,“这怎么可能错?”

  “老先生别急。”齐政平静道:“不是说目的错了,而是说手段错了。”

  他看着陆十安,“请问,有谁能在这场改革之中得利?”

  陆十安皱眉,感觉齐政这个问题严重超出了他的认知,“改革是为了国家发展,是为了天下清明,为何要谈得利?”

  “当然要谈!”

  齐政断然道:“不仅这一次要谈,所有的革新都要谈。都必须要弄清楚,会损害谁的利益,又会有谁在其中得利,然后推算出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再做针对性的部署和安排,这才有成功的可能。”

  “商君变法,虽然打击了秦国的贵族集团,但却让人数极多的庶民得以通过军功晋升,这便是他能持续推进变法的助力!”

  “管子变法,在打击旧有贵族阶层的同时,也通过三选制提拔了平民精英和士人;通过鼓励贸易、允许民间商人参与盐铁分销,拉拢了商人阶层;相地而衰征,减轻了自耕农的税负。”

  “便是在下,不自量力地说一句,方才在问古堂,要玩个新花样,在让不少人多花了钱的同时,也树立起了几个花小钱中大奖的幸运儿,他们可以用他们的身份和际遇,为我背书,成为我的助力。”

  “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所有的改革,必然都是要触碰既得利益集团利益的,要想成功,就必须要扶持起新的既得利益集团。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必死无疑。”

  “那么请问老先生,这场新政,用清官思维去对抗系统性的问题,在得罪了庞大的官僚集团,得罪了冗员背后同样庞大的利益者之后,他又让谁得利了呢?”

  “新政不是简单的算术题,这当中真正的阻碍是人性啊!”

  陆十安如遭雷击,呆坐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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