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陆十安的表情终究让齐政安心了不少。
在良久的沉默后,他缓缓开口道:“你的这个说法,是我从来没有思考过的,又或者,是我一直都不愿意思考的。”
他长叹一声,“这些年,我四处为官,也算是跻身庙堂之高,有着诸多感悟,其中一个便是:占了好处的人,用你昨日的话来说,就叫既得利益者吧,他们都是不愿意沟通和改变的,更不要提自我反省了。”
齐政瞬间心神紧绷,如临大敌。
这叫什么?
这特么叫不是大善便是大奸!
齐政自问,若是易地而处,自己恐怕是没有这样的心态,去接受别人对自己基本盘和出身的否定的。
想到这儿,他瞬间有些后悔今日的莽撞。
应该再等等看,通过一些具体的事情,再看陆十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谈论这些事情。
毕竟看人,总归是要看他的做法,而不是听他的说法。
可又转念一想,他能等,周家却等不起了。
四舍五入,他也等不起了。
那便也没啥好后悔的了。
而在这个时候,陆十安的声音也同时传来,“你方才的见解很有说法,但还不够,四点问题只分析了两点,还有两点呢?”
既然打定了主意,齐政也不是扭扭捏捏的性子,当即开弓没有回头箭般地继续道:“第三点则更简单了。他们所谓的官商贸易,靡费甚巨而无用,不如将这花费用在百姓身上。这言论,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们华夏,自祖龙一统四海,集权中央以来,随着汉承秦制,代代巩固,已经形成了十分稳固地大一统中央集权体制。这样的国情之下,有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就是国家财政的统一支配。”
“国家要整饬城防、蓄养军队,要不要钱?要修桥铺路、兴修水利,要不要钱?要赈济灾民、减免税赋,要不要钱?要修书编史、兴盛文教,要不要钱?这些钱从哪儿来?当然是从国库里面来。但国库的钱又从哪儿来呢?”
齐政敲了敲桌子,语气带着几分激动,“朝廷让官商去做生意,做的还是跟外邦人的生意,将他们的白银、香料、奇珍异宝,用极低的价格弄到国内来,充盈国库,然后朝廷才有了办大事的能力。办的这些事情,难道最终惠及的不是天下万民吗?怎么又叫靡费甚巨而无用,要关了这贸易,再将花销用在百姓身上呢?”
陆十安也点了点头,“这倒也是,太宗朝做了许多大事,更是在边疆打出了数十年和平,财政上的确没出过什么乱子,可为何他们要如此做呢?”
“因为这口肉他们吃不到啊!”
齐政的一句话,直接捅破了那层被掩盖的窗户纸,“市舶司的收入,直入国库,国库的每一分支出都要经过户部乃至政事堂,这是多大一口肥肉啊,只能看不能吃,你要饿死他们吗?”
“人啊,在欲望面前总会自己想办法的,不管是面对心爱之人的软磨硬泡得寸进尺,还是面对升迁之机时的卑躬屈膝阿谀奉承,那脑子的灵光程度都让人震惊。比如这帮人就想到了一个办法。”
“既然已经论证了这坨肉这么大,我们又抢不过来,那我们干脆唆使朝廷放弃这块肉,然后自己来做不就行了?至于说朝廷少了这么大一块财政收入,能不能继续维持对民生的改善,那我管他去死?不还有那么多如草芥一样的底层百姓嘛,继续压榨便是啊!修桥铺路,让他们免费出徭役,户部吃紧便多征加征税赋。”
他看着陆十安,嘴角带着几分讥讽,“大不了就像有句话说得好,苦一苦百姓,骂名我来担嘛!”
陆十安的脸上,神色登时精彩起来。
尴尬、愤怒、无奈、自嘲、疑惑.
“说最后一点吧。”他无奈地长叹一声。
齐政倒也没指望遇见的第一个朝廷大员就能抱着【人民万岁】之心,这对一个封建王朝的士人官员来说,实在有些太过难得。
所以,他只是心头微微有些遗憾,便接着开了口。
“既然已经说到这儿了,那最后一点,就很清晰了。”
“朝廷如他们所鼓动的那样实施了海禁,那原本已经验证了的商路需求和巨大的市场空白,该由谁来填补呢?自然是有能力做这些事情的士绅豪商们,而他们所能走的途径也就只有一条:走私。”
“但官商能把这事儿搞好,是因为有庞大的武装力量,可这些士绅豪商能够聚集起海量的财富不假,可若是想要蓄养武装,那就触碰到了朝廷底线了,任何人随便一个举报都是九族消消乐。”
说到这儿,齐政忽然顿了顿,看向陆十安,“陆大人,你曾是兵部侍郎,你扪心自问,大梁的军队战斗力真的那么差吗?会被这些倭寇逗得团团转,怎么清剿都无能为力,只能纵容他们为祸吗?”
听到这儿,陆十安再听不懂齐政的用意,那就不配在朝廷当几十年的官了。
“你是怀疑,他们和倭寇之间有勾结?”
“不是怀疑,是确信。”
齐政的面色严肃而认真,缓缓道:“就如我们方才所言,商路在眼前,但是没有武装力量保护,他们又不可能自建武装力量,那能想到什么办法呢?那就是一方面联合倭寇势力,收买扶持海盗势力,将不听话的倭寇和海盗都收拾掉,只剩下自己人,保障自己商路的畅通;”
“另一方面腐蚀朝廷海防武装,安插眼线,保证自己的走私活动得以进行的同时,还能让朝廷对倭寇和海盗的清剿无功而返,继续坐实海患的存在,夯实海禁的基础。”
“这样便能保证他们一边可以通过走私赚取海量的利润进入自己的腰包,一边还能扶持起自己的代表在朝堂上替他们摇舌鼓吹海禁的重要,至于别的,比如镇海卫的那场惨案,那些人命,对他们来说,重要吗?”
齐政的脸上,不是愤怒,而是浓浓的嘲讽,与彻底的鄙夷。
第32章 波澜又起
说实话,陆十安对齐政此刻的表情有些惊讶。
在他看来,齐政的姿态可能是激动,可能是愤怒,甚至那点讥讽也是合理的,但这份鄙夷却有些出乎意料。
要知道,齐政眼下只是周家一个小小书童,和那些人的地位相比,仿若云泥。
他暗自感慨,果然是高人子弟,虽然位卑,但心智却已如鸿鹄翱翔于天际。
对齐政这个人的本事,他已是彻底服气。
可他终究还是浸淫官场数十年的大佬,单就这个事情而言,又岂会这么轻易就被齐政说服,在慢慢消化了齐政的观点之后,他轻声道:“这终究只是你的猜测吧。”
“当然。”
齐政也不避讳,“但如果一种猜测我们既找不出它逻辑上的漏洞,也无法否认它的可能时,我们要做的,应该就是去找到支撑这个猜测的证据,而不是断然否定。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嘛。”
陆十安缓缓点头,正要说话,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猛然一变,身子竟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这情景看得齐政也连忙跟着站起,紧张地左右张望一下。
咋了?
有刺客啊?
江南这么危险的吗?
谁知道陆十安在片刻的惊慌之后,很快便恢复了正常,甚至还微笑着对齐政道:“没什么,就是忽然反应过来当初在兵部处置这些事情的时候,根本方向可能都错了,酿成了好些苦果,有些失态,让你见笑了。”
齐政眨了眨眼,心头暗道:我信你个鬼!
但陆十安不说,他也没法逼问。
毕竟两人一个老一个幼,从战力上来说,半斤八两,都是简单的货色。
“齐政,昨日一谈,我感觉你见识高远,能力出众,是个出色的后辈,便想要与你多聊聊,故而相邀。”
“但今日这番讨论,实在是让我有拨云见日之感,多谢你替老夫指点迷津。”
说着,还未落座的陆十安竟然直接拱手一拜,让齐政也只得赶忙回礼。
陆十安又不是苏州河畔那些楼里的花魁,齐政可没心思享受他那点寡淡无味的吹捧,好在陆十安似乎也有自知之明,当即便给出了实质性的好处。
“你放心,方才答应你的话,老夫不会食言。老夫明日亲自去周家登门造访,这个态度,可够了?”
齐政当即感激一拜,有他登门,别管说没说啥,也都能彻底坐实这段关系,想来周家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他顺便在心里暗自反省,老登人不错,收他二百五十两是不是收多了。
陆十安又道:“虽然你说倭寇之祸,并不全在兵事,但老夫还是那句话,当时老夫身为兵部侍郎,此事老夫亦有责任,明日登门,老夫再送你一份礼物,算作是对你的赔罪吧”
看着齐政登时好奇起来的目光,陆十安十分满意,感觉这样眼前的人才真实,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他笑了笑,“你那位堪称世间奇才的老师,没教过你好饭不怕晚的道理吗?明日你自然就知晓了。”
齐政心头默默翻了个白眼,好家伙,我不过就是流露出了点好奇,让你逮着机会找回场子了是吧?
不过他倒也没有丧失掉敏锐的洞察力,看着陆十安久久不落座,就知道自己该识趣离开了。
所以,齐政一脸受教的样子,恭敬道:“长者赐,不敢辞,那就多谢陆大人了。时候也不早,在下告辞了。”
陆十安果然没有挽留,点头道:“老夫送送你。”
齐政推辞两句,见陆十安坚持,便也坦然受之。
陆十安将齐政送到院子门口,微笑着与他说了一句明天见,便让护卫将齐政送了出去。
看着齐政的背影,陆十安缓缓转身,迈着步子走向屋内。
只是,他的步伐怎么看都带着几分迟缓与沉重,就仿如忽然在肩上压上了两块巨石。
他走入房中,转过身,缓缓关上房门。
伸出的双手,竟已经有些颤抖。
三个月前,当得知那个消息的时候,他是震惊的;
半个月前,在得知那个消息的后续时,他是惊骇的;
所以,他来了苏州,来了这前太子登上运河返京之前,在江南的最后一站。
他想要验证心头那个让他彻夜难眠,让他数次梦中惊醒的猜测。
但他知道,那仅仅是个猜测。
他很难想象到那些人会这么做的动机,他也很难说服自己相信那些人会干这样的事情。
可今日,齐政的话,为他打通了一直想不通的猜疑。
也为他印证了一条可怕,但却无法否认的行为脉络。
虽然就像齐政所说,这个大胆的假设,还需要小心的求证,但数十年宦海浮沉的阅历,让他明白,这事儿,那些人真的可能敢干。
可问题就恰恰在于。
“你们怎么敢的啊!”
他猛地一拳砸在面前的案几上,愤怒到近乎疯狂地低吼着,那可是当朝太子啊!
房门被猛地一把推开,老莫撞了进来,瞧见陆十安的情况后,又默默退了出去,重新关上了房门。
陆十安对这一切仿若未觉。
他只是颓然地跌靠在椅子上,喃喃自语,似乎仍旧难以置信。
“你们怎么敢的啊!”
可齐政那点醒了他的话,似乎还在耳畔回荡。
【官商能把这事儿搞好,是因为有庞大的武装力量,可这些士绅豪商能够聚集起海量的财富不假,可若是想要蓄养武装,那就触碰到了朝廷底线了,任何人随便一个举报都是九族消消乐。】
这就是你们这么做的原因吗?
“你们怎么敢的啊!”
昏暗的房间中,一位孤独而正义的老人,毒舌不再,只是无声地泪流满面。
整个苏州城的人,都不知道陆十安此刻在房中的失态。
即使那些关注着陆十安的人,也只知道另一件事,那就是今日陆十安高调接见了周家夫妇。
苏州知府衙门,知府林满,刚刚结束了一场和苏州豪商之间的午宴。
鼻端还残留着淡雅又悠长的脂粉味道,吴侬软语似乎还在挠得他耳孔痒痒,那起起伏伏温柔的曲线还在指腹余下几分温热,他坐在轿子里,缓缓穿行在自己的“江山”。
在他看来,他就是这苏州的王。
从字面意义上说是这样,因为他是知府;
从实际意义上说也是这样,因为他是楚王殿下的忠犬。
楚王殿下若能迈出那一步,那他这头犬,便不是简单的犬,而是吞日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