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头平静地看着他,“这是何物?”
“就你这破藏书阁,蛀虫老鼠都能开诗会了。我帮你把齐小子请来,是替你诊病来了。”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那张纸,“人家不过就待了半日,就给你诊出好几处病根,还开了方子。”
“果然是物以类聚,这年轻人,也跟你一样不仅不要脸,心里还没点数?”
小老头儿一边嗤笑,一边伸手拿起纸来,朝着灯光的方向展开,忽然神色一僵。
油灯光晕里,【双重索引法】五个字如利剑迎面劈来。
他的身子在无意识中缓缓坐直,将纸张铺开在面前,指腹郑重地逐字摩挲过纸面。
当看到【离地三尺防潮】、【樟脑、龙涎香防蛀】等内容时,喉结猛地滚了滚,神情已是无比的严肃。
当他缓缓看完,抬头看向陆十安,“这真的是他一个下午想出来的?”
陆十安翘着腿,从桌上拿起一个枇杷,剥开吃了,“多给他两个下午,能把你这楼里的破书整理得比御林军的军阵还齐整。你啊,不能老窝在这儿,得多学习啊!”
说完,他将手中的枇杷核一扔,精准落进一丈外的铜盂,当啷一声,如同当头一棒。
小老头沉默片刻,抬起头来,“他明日要来吧?”
油灯将他颤抖的睫毛投在墙上,恍如振翅的墨蝶。
陆十安嘿嘿一笑,“那就看你这儿值不值得他来了。”
他朝着那张纸上扬了扬下巴,“好好琢磨,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小老头无语道:“你知不知道,你这就是典型的狐假虎威。”
陆十安笑得十分不要脸,“那老虎愿意跟在我后面,也是我的本事啊!”
“滚滚滚!别让老夫看见你,烦!”
陆十安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咱们啊,想看也看不了几次了。在我离开苏州之前,滚出来喝顿大酒吧,就当我提前给你坟前敬酒了。”
小老头闻言却没动怒,只是缓缓点着头,“好。”
书这个东西,一旦写完了,又没看完,那心里始终都是悬吊吊的。
尤其是好书。
对齐政而言,昨天的书看到一半,自然是心头跟猫抓一样。
去了私塾跟程夫子告了个罪,便匆匆去往了钟玉阁。
钟玉阁的入口处,昨日那个小老头依旧坐在那儿,齐政和昨天一样,偷摸地瞅了一眼。
没想到小老头瞧见他,却并没有像昨天一样慌忙地把书藏起来,而是大大方方合上,朝他面前一送,“想看?”
齐政连忙摆了摆手,“老先生客气了。”
小老头儿一挑眉,“那就是瞧不上这等艳俗之物?”
齐政摇头,正色道:“这些书籍,往往能够直观地展示官绅豪商阶层的穷奢极欲,客观展示贫苦百姓在身无所依似浮萍状态下的悲凉人生,既讲社会风貌,又揭人性善恶,艳俗只是表象,世情冷暖才是跟脚。若只以一句艳俗之物评价终究片面了些。”
“哦?”小老头儿似乎来了兴趣,“那你觉得看这书的人,又是什么样的呢?”
这是你自己把话递来不是我故意装逼啊
齐政轻声一叹,“读此等书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尔!”
“好!”
小老头击节赞叹,从怀中掏出一块金色令牌,扔给齐政,“就凭你这句话,你就足以上三楼!”
齐政懵逼地看了看手中的令牌,又看了看眼前的小老头,合着你是个要触发的NPC啊?
“三楼宽敞些,视线也好些,还没人打扰,你可以拿着书上去,记得拿下来就行了。”
“多谢老先生。”
对于这点好处,齐政还是欣然受之的,当即捧了几本书,上了楼。
看着他的背影,小老头嘿嘿一笑,这小子是个人才,不过若是跟四楼那个家伙碰上,不知道谁赢谁输。
大概率还是四楼那个牲口赢吧。
不过不管怎么样,应该也会很好玩的,哈哈!
从二楼到三楼的楼梯口,有一扇门,门口还坐着一个守卫。
当二楼有零散的几个读书人瞧见齐政径直走过去的时候,不免露出了几分笑意。
看来又是第一次来的莽货,还想直接上三楼呢,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
然后,他们就看着齐政掏出令牌,守卫开门放行,就这么水灵灵地上去了。
蛤?
齐政没空搭理他们那些小心思,上了三楼,果然要安静宽敞许多,而且看起来日日都有打扫,基本没有灰尘。
他挑了个能晒得着太阳的地方,便开始翻看了起来。
一路就这么看到了落日西沉,他也看到了那个煌煌大周的黯然落幕。
当看见大周最后的丞相,还在致力于续命中兴,改革弊政,却以失败告终,只能颓然坐看天倾时,齐政忍不住摇头长叹。
“哎,解决不了税的问题,就解决不了经济问题,没有经济做底子,所谓的改革都不过是在小打小闹地装修罢了,一个个绝顶聪明的大佬,怎么都像是看不破盐铁之议的本质一样,被那群打着冠冕堂皇旗号的大族读书人们忽悠瘸了,仿佛生怕被扣上一顶与民争利的帽子。都要亡国了,还怕鸡毛啊!这到底是真的不懂,还是不敢懂呢?真特么的难啊!”
他的叹息声刚刚落下,一个声音却在无人的三楼响起。
“那你觉得,盐铁之议的本质是什么?”
齐政吓了一跳,四下张望,终于在四楼的楼梯口,瞧见了一个人。
一个怪人。
第45章 论装逼我没怕过
眼前的人,是个男人。
看样子大概四十左右,蓄着短髭,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一身白衣,脚上袜子都没穿。
就这么坐在楼道口,直勾勾地看着齐政。
若是个美人,这幅打扮,多少还带点慵懒的香艳;
但一个男人,还是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男人,给齐政吓了一大跳。
不过齐政到底不是真的十五岁的愣头青,他装了那么大两个逼,也才能获准登上三楼,这人站在四层,那是什么概念?
所以,他站起身,朝着对方板板正正地行了一礼,“在下齐政,在此看书,不意惊扰阁下,还望阁下见谅。”
面对齐政的有礼有节,那怪人却并未回礼,而是倨傲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你方才所言,盐铁之议的本质是什么?”
齐政皱眉,神色也变得有些不悦。
他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你敬我三尺,我还你一丈,你若欺我三尺,骨灰都给你扬了!
怪人对齐政表情的变化没有任何反应,“如果你说不出个一二三来,那就说明你没有在这第三层看书的资格,那你就下去吧。”
齐政看了他一眼,“你是阁主?”
怪人淡淡开口,“我不是阁主,但我说让你下去你就得下去。所以,你要有本事,就亮出来,是信口雌黄,那就请下去。”
听到这儿,齐政也笑了,你想踩着我脑袋装逼,那你怕是想错了。
他冷冷道:“你对盐铁之议很懂?”
怪人语气淡然道:“如果你想先从我口中得到答案,再附和,那你的算盘打错了。”
齐政也毫不客气,“我的答案你一定没有,如果我只能说出你说的那些答案,那我自己就下去,不用你赶。”
怪人看了他一眼,“倒是有些血性,但学问一途,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
“废话忒多,你到底会不会?”
齐政毫不留情的打断,让怪人一怔,仿佛很久没遇到跟自己这么说话的人了。
但很快,他就调整了状态,开口道:“盐铁之议,本质上就是三点。”
“第一,是对武帝朝为了抗击匈奴穷兵黩武的经济政策的阶段性总结与纠正。在这些政策执行了二十年之后的那个时间点,肯定了这些政策在抗击匈奴,巩固边防上的正向作用,也揭露出这些政策当中,泥沙俱下、损耗民力、官商勾结等弊端。”
“第二,是对未来前汉经济政策定调。是以国家专营为主,还是以民营经济为主。究其根本,是法家集权思想与儒家民本思想的交锋,同时还涉及中央与地方的利益分配问题。”
“第三,则是当时前汉统治集团内部政治斗争,是霍光为首的势力借机削弱桑弘羊为首的武帝旧臣势力的政治手段。霍光通过否定部分官营政策,既赢得民心支持,又巩固了自身在昭帝朝的政治主导权。”
说完,他看着齐政,“现在该你了。”
他没有什么嘲讽,也没有什么得意,仿佛对他而言,这就是一个毫不起眼的事情,结局也无非就又有一个无知狂徒在引起了他的注意之后,羞愧得掩面而去罢了,这样的事情,他经历得太多了。
但没想到,齐政却轻轻吐出两个字,让他瞬间破防。
“就这?”
怪人古井不波的脸色登时起了波澜,“你最好说出个一二三来。”
齐政淡淡一笑,“你听好了。”
“在我看来,盐铁之议的本质,是双方在就三个问题,展开争夺。”
“第一,谁来征税;第二,向谁征税;第三,如何征税?”
怪人眉头一皱,听着这从未听过的言论,一声荒谬下意识就要出口,但他的性子素来与那些腐儒不同,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此言何解?”
齐政笑了笑,在脑子里为生产资料这些词换了个叫法,开口道:
“盐铁的本质,是税。因为人活着就要吃盐,因为劳动生产就得用铁,国家掌控了这两样东西,就能够从中掌控帝国的部分经济生活。”
他起身迈步,侃侃而谈,“当时的贤良文学们高呼着不可与民争利,让朝廷放弃盐铁专营,难不成朝廷不专营了,老百姓就不吃盐,不用铁了?那如果朝廷不专营了,你觉得是谁来继续经营这个盐铁呢?是平民百姓吗?他们办得起铁厂,开得了盐矿吗?”
“一个根本的问题就是,朝廷的税,是应该由朝廷向天下万民征收,去巩固边防,去兴修水利,去赈济灾民,还是贵族士大夫阶层替朝廷将这块巨额的税收揽入怀中,将百姓压榨得干干净净,让朝廷国库虚空,而自己吃得脑满肠肥呢?这便是我说的第一点,谁来征税。”
听到这儿,怪人沉默了。
因为他发现,齐政的话,好有道理,他竟完全无力反驳。
齐政的讲述还在继续,“盐铁是一种消耗的税,吃的越多,用得越多,你交的税就越多。那谁消耗得更多?是普通老百姓吗?不是,是那些世家贵族,是那些豪商巨贾!而且这个和田税可以隐田,丁税可以匿户不同,盐铁是需要从专营之处购买的,几乎无法做到消耗甚多而不被发现。盐铁专营一日不除,他们一日就得交最重的税,他们能不视盐铁专营如眼中钉吗?”
“而等盐铁专营一废,本该承担最重税负的富贵阶层,一下子就将自己从中摘出来了,成了收税之人了,那剩下的税收缺口如何填补?朝廷需要那么多的钱来做事,这笔钱最后会由谁来掏?压垮的是不是天下百姓?”
他的问话很平静,但楼梯口的怪人却猛地浑身一振。
他想起了东晋的士绅风流,他想起了如今的江南繁华。
齐政轻轻一叹,“何为政权,是被统治者向统治者让渡的暴力使用权。老百姓向朝廷让渡了使用暴力的权力,换取一种让他们安身立命的秩序,朝廷就有责任保证这个秩序。”
“但保证秩序的一切都需要钱,钱自税收中来,最终反哺天下。这些贤良文学高举着不能与民争利的大旗,将自己从税基之中摘出去,土地不纳税,奴仆不纳税,用度不纳税,却还敛聚无度,而后朝廷凋敝,民不聊生,他们却吃得脑满肠肥。这样一个世界,到底是谁希望看到的?”
他在楼梯口站定,仰头看着楼上的怪人。
“桑弘羊当时问了那些贤良文学们三个问题,第一是,国家财政开支仅靠农业税够吗?如果不执行盐铁专营,所有国家开支都压在农民头上,帝国能长久维持吗?”
“第二,不充盈国库,遇到战争、天灾等额外之事的时候,何以救民?靠继续向农民加税以救民吗?”
“第三,中央财政凋敝,无法进行大规模的政府行动,全靠征发民夫免费劳动,可以长久吗?届时弱干强枝,必将天下大乱,如何解决?”
“敢问阁下,你可有答?”
楼道之上,怪人沉默地看着齐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