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权相 第75节

  绝大多数人,还是要顾及家族子嗣,和半生功名,不可能只靠着一腔热血就扑上去。

  谁赢他们帮谁,是一句颇为讽刺的话,但同样也是很残酷的现实。

  这也是为何一个团队的头儿要不时地显露威严和排场,来营造一种强大以团结队伍;

  为何朝堂的大人物拼了命地要维持住自己的体面,甚至为了一点点面子宁愿大动干戈,都得营造出大势在我的局面。

  人性中的趋利避害,从来都未曾消退。

  比如现在,深夜到访卫王府邸的苏州同知蒋琰,在观望了数日之后,终于选择了下场。

  刚刚将一封亲自写下的密报交给心腹,让他亲自送回京城转交给天德帝的卫王闻讯,亲自出迎,将他请到了房中。

  “殿下此番手段,着实让人佩服,陛下欲整治江南积弊,实在是选对了人啊!”

  这一番话,便是一个积年为官之人的造诣了。

  既表明了自己对卫王的佩服与看好,又体现了自己对皇帝和朝局的洞察,更是用积弊二字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卫王当然也听懂了,当即顺势开口,“江南情况复杂,若能得蒋大人之助,此恩本王必当铭记。”

  蒋琰的目光看向卫王一旁桌上的那一摞状纸,“如果殿下不介意,不如下官帮殿下参详一下,许多案子涉及的门道,以及有关本地的情况,殿下当日或许没有审问明白。”

  卫王大喜,当即请蒋琰到书桌旁落座。

  灯芯上的火苗轻盈地跃动,仿佛也在替卫王的江南大计迈出坚实一步而欢庆。

  与此同时,夜色遮掩下,换了一身衣服的齐政,在张先的陪同下,来到了码头,登上了一艘安排好的船。

  船舱之中,陆十安坐在桌前,看着齐政,“老夫这把老骨头,你是不折腾干净不罢休啊!”

  齐政笑了笑,“您还年轻着呢,按长命百岁看,六十岁正是奋斗的年纪。”

  陆十安一脸无语,但又不能拒绝这样的祝福,只好哼了一声,“你要知道,两淮盐商,比起江南这群人,根基只强不弱,而且同样心黑手辣,最关键的是,双方勾连很深,你若是想驱虎吞狼,恐怕是打错主意了。”

  齐政主动帮陆十安倒了一杯茶,“您老多虑了,晚辈是个什么德行您还不清楚吗?惜命得很,哪儿有那个胆子与虎谋皮,利用他们呢!”

  陆十安白了他一眼,“我看你小子与虎谋皮的胆子不仅有,还很大!”

  齐政嘿嘿一笑,并未回答,而是开口问道:“您再跟我说说盐帮那边的情况呗?”

  “你不都问了个干干净净了吗?”

  齐政笑着道:“左右无事,您再给我说说如今盐帮管事那几位的性格,人品啥的,当然,您老要是也不知道就算了。”

  “老夫会不知道?”

  陆十安当然看得出齐政这故作拙劣的激将法,哼了一声,开始跟齐政说着。

  “老夫跟他们第一次接触,那是很早很早了,四十多年前,先帝初登大宝,淮上暴乱,漕工、流民、盐工起事,扬州城兵荒马乱,那时候老夫刚中了进士,没当上庶吉士,直接被派了出来,刚好就在扬州任职.”

  陆十安的声音在船舱中缓缓响起,齐政安静地听着,水流拍着船底,不时为他鼓掌伴奏。

  楼船顺流而下的目的地,扬州。

  城中一处极为豪奢的府邸内,两淮盐商总会的会长卢雪松看着手中的拜帖,眉头皱起。

  “这陆十安来找我做甚?”

  一旁的管家开口道:“他已经致仕归乡了,就一个老头儿,您直接回绝了他?”

  卢雪松摇了摇头,“不妥,能做到兵部侍郎这个位置的,岂能如此轻慢,人家礼数周全地求见咱们不搭理,那不就等于结了仇了。有些人,成不了事儿,但能坏事儿啊!”

  管家试探着开口,“但是,苏州那边正斗得如火如荼,陆十安这时候从苏州来到扬州,恐怕是有所图啊!”

  卢雪松闻言也沉吟了一下,“你说得也有些道理,这样吧,你去通知几位副会长,让他们一起见见,到时候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见证。”

  管家点头应下,转身下去安排。

  卢雪松站在堂中,看着手中的拜帖,面露思索。

  三日后的清晨,当顺流而下,昼夜兼程的陆十安和齐政抵达扬州码头时,两淮盐商总会的数位大佬,也陆续抵达了会长卢雪松的一处别院中。

  各自落座,在简短的寒暄之后,话题自然转到了即将到访的陆十安身上。

  卢雪松端起手边的茶,润了一口,缓缓道:“陆侍郎的面子不能不给,但咱们得先琢磨明白,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听说苏州那边,江南那帮人正跟卫王斗得厉害,陆十安是不是来求援的?”

  “没听说他站哪头啊?他为谁求援?”

  “如果他是替卫王求援的话,那咱们可不能帮他。咱们虽然不掺和江南那帮人的事情,但也算同气连枝。”

  一个副会长忽然开口道:“我今日收到了苏州那边一封飞鸽密报,说是卫王找来了南洋的番使,欲签下十多万匹的丝绸订单,会不会这陆十安是来接洽盐务的?给咱们也落点好处?”

  众人闻言对视一眼,有人摇头道:“自开中法以来,朝廷对盐管控愈发严格,行销海外怕是不大可能。”

  “有钱挣不了,看着还真着急啊!”

  家财已经多到夸张的众人都没有反驳这话,毕竟没有谁会嫌钱多。

  卢雪松缓缓道:“且看看他有何说法吧。”

  没等多久,管家便匆匆前来,“老爷,陆侍郎到了。”

  卢雪松和众人闻言都站起身来,朝外走去。

  不管他们心里是否看重,但朝廷命官自有朝廷命官的体面,更何况还是陆十安这等高官。

  众人走到门口,陆十安和齐政也刚好来到大门前。

  “陆大人,好久不见,您的风采更甚往昔啊!”

  “卢会长过奖了,昔年中京一别,如今你这生意越做越大,可喜可贺啊!”

  “陆大人才是过奖了啊,都是为国效力嘛,我们这点生意,还得仰仗朝中大人们扶持才行啊!”

  人均八百个心眼子的,寒暄都充满了客套和试探。

  都是体面人,也不会站在门口说太久,简单说了几句,众人便走了进去。

  分了宾主落座,卢雪松指着齐政对陆十安道:“陆大人,这是您哪位子侄啊?年纪轻轻,仪表堂堂,真可谓一时俊才啊!”

  陆十安微笑道:“诸位这倒是猜错了,这位乃是卫王殿下的特使,此行是有要事想与诸位谈一件事,正好老夫要拜会各位,便带着他一起来了。”

  一听果然是卫王,其余几位副会长都默默对视了一眼。

  其中一个老者便看着齐政道:“这位小友年纪如此年轻,卫王殿下便会交办如此重任,不知是哪家后生,家中长辈老夫可曾认得?”

  齐政起身拱了拱手,“回老先生的话,在下家世寻常不值一提,不过在下觉得,比起在下的家世,或许诸位更感兴趣的是卫王殿下的派在下前来的用意?”

  “呵呵。”另一个中年男人斜压着椅子扶手,轻慢地笑了笑,“卫王殿下在苏州的事情我们也有所耳闻,不过我淮上与之并无关系,于公于私,我等似乎都没有掺和进去的必要吧。”

  “不错,卫王殿下若真是遇见了什么困难,去中京求陛下,求朝堂诸公,也比找我们这些人有用啊。”

  面对曾经位高权重的陆十安,众人还下意识地留着几分客气,但面对齐政这样一个自称家世寻常的少年,众人的言语之间,轻慢尽显。

  齐政不以为杵,微笑道:“诸位实在是误会了,卫王殿下巡抚江南,又非与江南士绅为敌,而且以殿下之聪慧贤明,又岂会一厢情愿地试图利用诸位呢!”

  “哼哼!”又是一声冷笑,一位副会长开口嘲讽道;“不是利用我们?难不成卫王殿下大发善心,派你来给我们送礼来了?”

  没曾想,齐政竟点了点头,“您说得不错,殿下派在下前来,正是让在下给诸位送上一份大礼!”

第102章 惊天赌局

  听了齐政的话,众人不仅没有露出什么欣喜与希望,反而笑容玩味地看着他。

  “哦?这倒是稀奇,卫王殿下还愿意给素昧平生的我们送礼。”

  “我们只是区区商贾,替朝廷出一份力罢了,哪里当得起卫王殿下堂堂皇子的礼物啊,呵呵。”

  也不怪他们不以为然,如今天下,已经没什么千年世家了,若论富庶,他们这帮盐商已经是最顶尖的一批人了。

  富到流油,什么东西没见过,等闲一些礼物压根就不能让他们的心绪有何波动。

  盐商会长卢雪松悄悄观察着陆十安和齐政的神情,惊讶地发现,不仅齐政从容稳重,就连陆十安听着众人的嘲讽也一脸坦然,丝毫不以为意。

  他便明白,对方或许是真的有说服他们的信心。

  于是,在一片略带嘲讽的声音中,他看着齐政,轻声道:“卫王殿下到底有什么吩咐?”

  这一问,让其余人都是一怔。

  齐政闻言,朝着卢雪松拱了拱手,“卢会长,殿下想与您及诸位,赌上一把。”

  卢雪松眉头一皱,“苏州城遍地都是赌场,卫王殿下要赌的话,怕是走错地方了。”

  齐政摇头,“并未走错,因为别的地方,出不起这个赌注。”

  “哦?”

  随着他这句话,不仅卢雪松挑眉,其余几位也好奇地看向他。

  齐政朗声道:“卫王殿下,想和诸位赌一把六月初一苏州城阊门码头的生丝价格,双方以十万石为基准,如果六月初一,低于四十两银子一石,诸位按照每石三两的价格,赔付给卫王殿下,共计三十万两。”

  “但是,如果高于八十两银子一石,我等按照每石六两银子,双倍赔付给诸位。”

  “卫王殿下,愿以盐业特许海外贸易权为抵押,如果届时赔付不了,便由卫王以钦差身份,向诸位授权进行盐业海外特许贸易。”

  齐政的话,一句比一句惊人,听到最后,就连这帮堪称富甲天下的盐商们都忍不住呼吸急促。

  卢雪松看向齐政,神色严肃道:“你真的能代表卫王?”

  齐政从怀中掏出卫王的令牌,亮给众人,“而且陆大人陪同,冒充钦差这种事情,陆大人总不会干吧?”

  陆十安点了点头,“老夫可以作证,齐政可以全权代表卫王。”

  众人交换一个眼神,再不负先前的轻慢。

  “陆大人,小友,此事重大,我等需要商议一番。”

  陆十安笑着点头,“应有之义,那就劳烦卢会长派个人带老夫两人逛逛你这豪奢的园子吧。”

  卢雪松当即叫来管家,“好生伺候着陆大人和齐小友。”

  待房间中重新剩下他们几个,让亲随关上房门,卢雪松坐在位置上,目光扫过众人,“诸位,都说说吧。”

  雕花的窗棂将初夏的日光筛成碎片,在檀木地板上织出明暗相间的罗网,落在众人的脸上,将他们的神色衬托得晦暗难明。

  他们都很明白,卫王这个赌局如果他们答应,意味着什么。

  但若是赢了,好处实在太大了。

  他们虽然都是家资不俗,更有甚者,家资超过百万两,但谁会嫌钱少?

  谁会拒绝一次性赚六十万两的好事呢?

  最近几年盐业的年利润已经降到一成半到两成这个区间了,一笔几乎不用成本的巨款,即使对他们也是很难拒绝的诱惑!

  “如今大宗生丝价格,在六十五到七十两一石,零星收购更是七十五两一石左右,现在到六月初一,也就一个半月,我们的赢面很大。”

  “而且方才,曾兄不是说,苏州那边有消息,说有外邦前来订购丝绸吗?如果真的有大量的订单,恐怕生丝价格还会往上涨一大截。”

  “真正最让我们心动的,还是卫王说的这个海外特许贸易权,如果有这个,咱们可就不用去边军换盐引也能挣大钱了啊!”

  “是啊,若是卖给海外那帮化外之民,咱们能多挣多少钱啊!”

  “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卫王说了算吗?”

  “呵呵,卫王说了不一定算,但他只要敢说,我们就敢认,他可是钦差,难不成说话跟放屁一样,朝廷的体面还要不要了?”

  “不错,咱们在朝廷里又不是没人,到时候就算不许去做这个海外贸易,不得从别的地方补偿我们?我们能吃得了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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