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买了高价米的愤怒加持下,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刘员外登时成了过街老鼠一般的存在,而马有昌那一番“怒斥”刘员外的话,也在许多人口中被重复,居然让这位在官场中声望颇差的南京巡抚有了几分清官的名头。
只不过,当下一个天亮到来,这件事情就被大多数人抛到了脑后,因为有更大的新闻出现了。
没办法,这就是苏州,三吴核心的苏州。
码头上的许多双眼睛,都在盯着那个被卫王殿下身边护卫,亲自接到清凉居的金发碧眼的男人。
“这就是那个番邦特使吗?”
“可不是么,据说人家可是带着三十万匹丝绸的大订单来的呢!”
“真的假的?你知道三十万匹是多少吗?章口就来啊?”
“肯定是真的啊,你想想,化外蛮夷,若非有这三十万匹丝绸的利益,卫王殿下的护卫会去接他?卫王殿下会见他?真要啥也没有,吴县县衙的一个捕头他都见不到!”
“的确是真的,听说今日码头上,生丝的交易都停了,都在观望这个事情呢!一旦消息确认,这生丝绝对还得涨价!”
人群中,众人纷纷议论着。
来到清凉居,一直跟在卫王身旁的那个贴身护卫亲自迎接,带着一行人愉快地走入了雅间。
得知消息的马有昌和林满,以及洪成等,坐在清凉居斜对面的另一间茶楼雅间内。
众人的目光望去,似要从窗户中穿过,再透过清凉居的墙壁,瞧见雅间里面的内情。
“本官还以为之前的传言是假的,没想到卫王真的跟番邦使者勾搭上了。”
“卫王这是要做什么?先封了织造局的仓库,又真的找来这番邦使者,难不成是想以自己的名义吞下这个生意?”
“很有可能,要不然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不叫抚台大人和林大人呢!”
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洪成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不语。
林满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望向洪成,“洪会长,今日为何不言语呢?”
洪成抿着嘴,“二位大人,诸位,在下有个念头,但还没验证,待稍后禀报大人。”
林满皱了皱眉,也没多说。
众人又说了一阵,清凉居门口,忽然喧闹起来。
只见卫王居然亲自将那位番邦使者送到了门口,双方在笑声中话别。
瞧见番邦使者走向城内,洪成匆匆起身,朝众人告了个罪,便快步走了下去。
范德龙是个地道的尼德兰人,长得也算是颇有点气质,但自小家境大负大跪的他,受不了有上顿没下顿的荡气回肠的生活,当了水手,历经艰险来到了富饶的东方。
但东方也没有遍地是黄金,牛马来了这边也还是牛马,而且更是被这帮华夏人,当做化外蛮夷,谁都瞧不上。
这让他很是郁闷。
若是齐政在这儿,估计会拍拍他的肩膀,让他过上四五百年再来。
原本范德龙已经打算失落回乡了,但没想到,在广州都快混不下去了的他,居然被一位有钱的老爷看上,悄悄带到了传说中更富饶的苏州。
这一路上,他穿上了梦寐以求的丝绸,吃着地道而美味的东方美食,他感觉,自己真的就像是自家王国的王子。
而今日,被训练了数日的他,更是真正地见到了这个伟大帝国的王子。
哦,不对,按照华夏人的说法,那位年轻的殿下,本身就是王,他是皇帝的儿子!
直到被送出那栋在盛夏依旧凉爽的房间,他也还有些晕乎乎的。
不过,他的脑海中,却坚定地记得那位殿下通过翻译对他的叮嘱。
【出去之后,不论谁试图用你的家乡语言跟你交流,你都装作听不懂,绝对不能有任何肢体和言语上的回应。】
他深吸一口气,朝前走去。
然后便听见了身旁的人群中,响起了一声来自家乡的问候。
他几乎就要转过头去,但那位皇子殿下的言语还在耳畔回荡,他强压着好奇和心动,目不转睛地朝前走去。
那个声音似乎还在追赶,又说了几句别的言语。
但范德龙在认真思考了之后认为,锦衣玉食还是比老乡更值得自己选择。
当看着范德龙在翻译和卫王护卫的护送下离开,人群中,一个中年人扭头看着洪成,低声道:“洪会长,小人可以肯定,他不是尼德兰人。”
洪成面色一变,重重点头,“好好好!管家,看赏!另外,此事给我嘴巴闭紧了!”
说完,洪成便匆匆转身,跑向了方才的茶楼。
砰!
茶楼的房门被人一把推开,马有昌和林满以及众人瞬间回头,瞧见是洪成,林满忍不住皱眉道:“洪会长,抚台大人面前,你多少有点冒失了。”
洪成却并不在意,目光灼灼地看着二人,“二位大人,我知道卫王要做什么了!”
马有昌与林满齐齐目光一凝。
第109章 我笑那卫王无谋
洪成的一时情急,让他连在二位大佬面前的谦称都忘了,但马有昌跟林满却都没有丝毫在意。
比起这点虚礼,他们更在意洪成口中的信息。
“老何,你去亲自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接近,左右两间也全部清空!”
马有昌到底是心思缜密的老油条,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能短暂按捺心头的激动,做好准备。
当心腹去往两侧清场,然后朝马有昌点了点头,关上房门,马有昌才看着洪成开口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洪成目光扫了一圈,在座的,都是江南集团在苏州的核心,也没有需要顾忌的,当即深吸一口气,开口道:
“昨日,卫王殿下查封了织造局库房,在下就在疑惑,若是真要以织造局为口子,和咱们斗争,为何只查封库房了事,而不是就地查账,然后找个由头拿下杨公公?”
马有昌和林满都是官场老手,闻言点头,他们也疑惑过这个问题。
但在询问了杨进库房和账目情况,得知没什么问题之后,他们也就没过多计较。
只当是卫王也不想贸然得罪跟宫里千丝万缕的杨公公,以及他背后的大宦官们。
“其实,这事儿的影响,不在杨公公,而在在下。不在官,而在商。”
洪成认真地向二人解释了织造局库房里那五万石生丝的实际情况,然后道:“这五万石生丝都是我等仓促之间筹措的,若是被冻结在库房之中无法支用,我等便不得不去市面上购买生丝用以弥补拆借的亏空和继续生产。”
他张开五根手掌,“五万石生丝,占据了整个苏州生丝市场流动量将近两成,虽然看起来不多,但一个活跃的市场上,一旦少了两成左右的流动物资,剩余的价格,必然会上涨。”
他目光看向昨日遭了大罪的刘员外,“刘兄应该知道,如果市面上少了两成的米,会是什么后果。”
刘员外看着马有昌和林满,点了点头,“不是只涨价两成,而是涨到有两成的人买不起饿死为止。”
屋中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洪成又道:“当然,米粮是必需品,生丝不是,不至于那么夸张,但涨价是一定的。”
林满能被楚王安排坐镇苏州,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也略懂商事,于是开口道:“你的意思是,卫王想要抬高丝价以牟利?”
马有昌也看着洪成,目光中有着几分问询。
作为接下来行动的指挥官,他需要明确的证据,而不是凭空的臆测。
洪成点头,“昨日,三大书院招生文会的文魁齐政,去了卫王府,而且没有任何通报,直接便被迎了进去。”
众人微微皱眉,聊生丝涨价的事情呢,你扯一个小小文会的文魁干什么?
对在座这些人来说,齐政这个文魁,也就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糖果,没什么好计较的,又不是春闱的状元。
洪成接着道:“这个齐政,是被长宁布庄的东家周元礼买回家给他儿子当书童的,如今是周元礼的义子。”
听见布庄两个字,众人心头渐渐升起明悟。
洪成缓缓道:“昨日我让府上下人去打探了,诸位知道这位周元礼最近在做什么吗?他以恢复生意为由,在周遭县镇、乡野,大肆收购生丝。”
“他囤积生丝的仓库就在城外,距离流民营不远,恰好就有卫王的护卫把守!”
“而且按照我们的初步估算,已经至少囤积了数千石甚至上万石的生丝了。”
众人悚然一惊,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卫王还真可能据此赚一大笔啊!
林满皱着眉头,“若是这样,三十万匹丝绸,不过六十万斤生丝,拢共也就六千石的量,他真的自己就能吃得下。”
马有昌摇头,“但如此的话,他没理由封禁织造局的库房啊!他自己挣这个钱就行了。”
“二位大人英明,因为卫王的杀招,根本不是想挣这个钱!”
洪成斩钉截铁地道:“他的真意是想拉高市场的生丝价格,从而挣一笔大钱,以维持流民的工程,并且为自己壮大实力!”
马有昌目光登时一凝,“为何如此说?”
“因为,那个番使是假的!”
房间内,一颗惊雷炸响。
“我方才找了一个会那什么尼德兰话的伙计,与那番使搭话,他竟然毫无反应!很显然,这就是个冒牌货!番邦各国都长得差不多,这人多半是卫王找来演戏的!”
马有昌惊呼,“卫王敢在这等大事上,胡乱言语吗?”
“抚台大人,你错了。”
林满看着马有昌,“咱们回想一下,卫王可从未承认过,这三十万匹丝绸的事情!”
众人一愣,旋即齐齐恍然。
是啊!
这个消息,从来只是市井之中流传,卫王从未亲口说过有这么一回事。
今日这场接见,在外人看来自然是坐实了这个传言,但为什么不能是卫王单纯接见了一个番邦人呢?
洪成见状,做出总结。
“二位大人,诸位,事情至此,已经十分清楚了。”
“卫王早就布好了这个局,一开始暗中收购生丝,然后放出流言,引动市场,让众人惜售观望,而后封禁织造局仓库,减少市面生丝,再做戏坐实这个传言,如此便能拉高生丝价格。他再趁机出货,若周家真的偷偷囤积了近万石生丝,生丝价格涨上十两一石,他就能挣下十万两来!”
“若是一石涨价二十两,他便能获得二十万两的收益,届时二十万两在手,不仅可以放心组织流民疏浚河道,加固堤坝,也有了继续与我们周旋的本钱。”
洪成的话,让众人陷入沉默。
如果让卫王得逞,江南这一局,还真的变数陡增。
马有昌看着洪成,“你既然堪破了其中内情,想来必有办法?”
洪成的嘴角翘起,面露几分得意,“若是别的,在下还真不敢夸口,但若是商事,只要咱们齐心,卫王必不能得逞!”
“我们江南,本就是以商事起家,他这等手段,在别处或许能行,但在我们面前,那就不够看了!”
“他想要囤积居奇,拉高价格,趁机大赚,咱们就把生丝的价格给他打下来,打到尘埃里,让他那些货,全部砸手上!届时,亏得血本无归的他,拿什么去支撑他现在这些事情?不还得灰溜溜地跟我们求饶?比钱,咱们还真没怕过谁!”
马有昌听得激动,一拍桌子,“好!洪成,此事就由你组织,带领我们苏州府、南京省,乃至整个江南的士绅商贾,给卫王好好上一课!”
洪成也激动点头,“请抚台大人放心,在下必当竭力,护江南大局,替大人分忧!”
“哈哈哈哈!好好好!”
马有昌自觉堪破了卫王的计谋,又有了应对之法,不由捻须而笑,“我笑那卫王无谋,凌岳少智,竟然放弃了本身的长处,想在商事上与我江南商贾争锋!这一次,咱们定要让他们悔不当初!”
“这一局,卫王败了,那就必输无疑!”
“诸位,人心齐,泰山移!我们一道,让卫王好好明白,何为江南!”